武帝三十七年,冬日。
在这个迟迟没有雨水的季节,首先下的并非是雪,而是霰。
诗人或许可以从中取得无数或美好,或哀婉的意境。
但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些细密的小小冰珠,并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砸在了心头。
许正再次来到了门外,顶着绵密落下的冰珠,落在身上冰冰凉凉,其实并不怎么痛,还不至于被称作冰雹。
一路走到涅槃寺的门前,那个人还跪俯......哦不对,他已经趴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这般寒冷的天气,穿着简陋的麻衣,在门外跪了两天。
哪怕有觉明小和尚好心的端来热好的水,也绝对是顶不住的。
许正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他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汉子的躯体格外冰冷,好似要与地面同化。
如果他不从房门中走出来的话,明日就可以给他收尸了。
所幸他的武艺已经有了进境,不再是往日那般孱弱的身躯,便是一个已昏迷不醒的成年男子,提着走都没有什么问题。
许正将他搀扶到了自己的房间,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然后在室内升起炭火,再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
“噼、啪。”
炭火发出内部爆裂般的声响,火焰却是愈发沸腾,许正找觉明小和尚要了个炉子,又去买了点酒水——如今酒水都只能去官府经营的地方去买了。
至于质量嘛,只能说是一言难尽。
最便宜的那种,只能算是水里有酒的级别,爱喝不喝。
伴随着炭火的燃烧,室内慢慢的温暖了起来,许正架上炉子,倒入酒水。
炉子下的火盆中升腾而起的火光映衬在许正的脸上,明灭不定。
酒水快要温好的时候,许正又拿出了些药材,那都是他平日间练武修行所需,用来强身补气,活血通筋的药材。
只不过伴随着自身已经感应到气血,这些并不算多么珍贵的药材也显得有些不太够格,一同给丢到酒水里煮了。
炭火熊熊燃烧,室内的温度也在逐渐上升着。
而识海之中,那些原本缠绕着不动明王身的,自身而起的欲念不知何时已尽数消弭,重归于好的不动明王身愈发的璀璨凝实,周身光芒涌动,真似大光明普照。
当室内已有浓浓的药味儿发散的时候,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终于是有了动静。
他茫然的睁着眼,醒了过来。
当看到身上盖着的棉被时,如梦初醒,连忙起身。
奈何早已没了什么力气的身躯,让他连起身的动作都做了好几次,才勉强撑起了身躯。
他那略显呆滞昏黄的目光在室内看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炉子前的许正。
“是......是您救了我?”
他声音微弱而又沙哑的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许正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
“王......王宝儿。”
看上去三四十岁模样的汉子看着他那满头华发,偏偏容颜显得颇为年轻的许正,有些不安的答道。
自己不会是去了什么阴曹地府了吧?
“王宝儿?大男人怎取这个名字?”
许正略有几分无语。
这个时代有三种取名风格。
一种是福贵人家,取的名字往往都有所寓意。
比如许知浅就是这种。
而在民间,取名也有两种风格。
一种是贱名,贱名好养活嘛!
什么黑臀、狗蛋、彘之类的,屡见不鲜,有时候连皇宫里的贵妃都用。
还有一种则是如今大佑多战的风气,以及对子孙后代的祈福,什么破奴、破蛮、定国、安国,乃至去病、弃疾、成瑞......
反正只要不犯皇上的忌讳,你爱怎么取都随便。
像他名字这般,不上不下,甚至可以说偏向女性化的取名,的确格外的少见。
“我是娘亲的第七个孩子,前面几个哥哥姐姐都夭折了。五哥他们参军战死,有我的时候,爹娘都怕再出什么问题,就给我取名宝儿......”
满脸粗粝的汉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看上去当真是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喜感。
“那行吧。”
许正微微点头。
这个时代孩童的夭折率的确极高,别说是普通百姓了,连皇家都是如此!
为了确保血脉不至于断绝,越是平民百姓,越是苦难人家,才越要多生,以数量换取养大成人的概率。
“过来坐,烤烤火。今年多大了?”
许正拿起一个小马扎,拍了拍,示意他坐过来。
王宝儿从床上起身,小心翼翼的推开盖在身上的厚实棉被,好似生怕自己稍一用力,棉被就会碎掉似得。
踉跄的走到火炉旁,双腿并肩的合在一起,双手也是环抱膝盖,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乱看,小声的说道:“今年......应是二十有二了吧?”
“多少?!”
许正瞪大了眼睛。
不是,你说你四十了我都信,现在你跟我说咱俩其实一样大?
看着那颇为粗粝的皮肤和黝黑的肤色,年纪轻轻就饱经风霜蹂躏的身躯,许正再一次沉默了。
王宝儿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说道:“真的!附近的街坊邻居可以作证。我有两个孩子,一个今年刚满十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二十二,孩子刚满十岁......”
许正的嘴角抽了抽,决定不再继续说下去,用棉布衬手,拿起炉子上温好的药酒,正是滚烫之时。
再从一旁拿来准备好的碗,倒入滚烫的酒水,走到窗边放了下去。
如此借助着自然的凉意,也能很快降温。
“药酒等会就能喝了。”
许正说道。
“药?”
原本颇为沉默的王宝儿听到这个立刻便来了精神,眼前一亮,小心又充满期望的问道:“我......我能带回去给娘亲喝么?你放心我肯定将碗给你送过来,我拿命保证!”
“......这是活血通筋的药物,比较猛烈,年迈的人应该喝不了。”
酒水里煮的药材,是许正平日练武所用。
王宝儿才二十岁出头便已像三四十岁的老汉,他那母亲也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还有重病在身,贸然饮用,害大于利。
“啊......”
听闻此言,王宝儿应了一声,眼中原本满怀希望的光逐渐暗淡了下去,头靠在膝盖上,沉默不语。
忽然间,一个东西砸在了他身旁的地面上,差点将他也给砸到。
“不过这个包裹,你倒是可以带回去,我留着也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