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社区,是峰市为数不多的“城中村”,在“基建时代”,被市政划为“农村文化传承地”,所以一直没有大规模开发。
但据老一辈的居民说,这块区域没有赶上开发的“好时候”,是因为当时的“峰市领导人”突然被抓进去,导致平壤村的开发计划全面搁置。
李丝雨穿着休闲装,头发以一种随性又俐落的方式盘起,走在平壤社区的街道上。
一栋接一栋的握手楼,高低参差,窗户上全钉着防盗网,一根根电线裸露在外,四处打结。
越往里走,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小水沟,蟑螂,街道旁看上去不太“卫生”的小馆子。
李丝雨眼眸中露出一丝新奇,她并不是不知道“城中村”的存在。
而是第一次从课本、资料、照片之外,看到教授口中城市化进程中的“顽固”,那块被遗忘的地区。
这种社会现象从“基建时代”一直存在,而在她的印象中,峰市应该是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城市,因为相比于汉东,它是一座新城。
可以说,峰市是“基建时代”结出的一颗硕果,但在其城市内部,还有阳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
她走过狭小的巷子,看着四处阴暗潮湿的角落,那些无人问津的“阴影”,似乎在白天也给人一种难言的压抑感觉。
“光鲜亮丽”、“秩序井然”,似乎更适合在城中村之外的峰市,想到这里,李丝雨摇了摇头,其实汉东也一样。
只不过听姑妈说,汉东现在正在变化,即将开展新一轮变革,作为“权限制度”的试点地域。
每一位公民进行“信用评估”,以AI做出的评估等级,作为“权限”的高低,以此享受各种社会福利与资源调动的渠道。
李丝雨忽然又想到,如果要给每个人贴上“身份”的铭牌,那么住在“这里”的人们,又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等级”呢?
她轻叹一声,这样的话,父亲做过的那些“努力”,到头来会不会付之东流呢?
李丝雨走过一座废弃的“工厂”,在门口驻足一会,这种“电子厂”曾经是经济发展的脉动,厂里的那些工人,是平壤社区最早的“原住民”。
废弃工厂的大门孔洞中透进一缕阳光,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投射出小片光斑。
选修过“现代化发展历程”的李丝雨,也明白一座光鲜亮丽的现代化都市,从来不是凭空出现。
她此行的目的地,正是那些“劳动者”的其中一员,那些父亲帮助过的人,去看一看他们现在的生存状态。
李丝雨转过身穿过工厂,正要向外走去时,忽然皱起眉头,扭头看向工厂。
一眼望去,阴影纵横交错,工厂内部墙角堆积的废弃物,在阴影的掩映下显得十分渗人。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沙沙的回响,使李丝雨眼中的景象变得阴森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脉动的声音。
她凝视着“暗黑”,但再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李丝雨转身离去。
……
拥挤的城中村一角,一户人家的小店铺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加盖“工程。
“是啊,这店面还是李主任帮忙谈下来的……”
风吹过男子的空荡的右手衣袖和干瘪左腿,双鬓斑白的马和明,站在店门口,正与李丝雨进行交谈。
假借市政回访人员身份的李丝雨,没有过多提及父亲,只是简单说明来意,就被马和明热情的语气所感染。
马和明的外貌和性情,也十分符合憨厚纯朴这四个字,简单地就信了李丝雨说的话,以至于她根本没有用上,准备好的说辞和证件。
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加盖“的楼面,一个身形粗壮的女工,戴着黄色安全帽,正在上方支架搬运钢筋和水泥袋。
即使李丝雨正站在地面,依旧能看到位于二楼与“加盖”楼层之间,那个女工被汗水浸湿的衣服。
见“市政人员”似乎正在盯着施工现场,马和明左手摸了摸脑袋。
“前些天一直下大雨,把村里的电线杆都吹掉了,生活不方便。”
“但村长往上报修,到现在都没有人来修,说我们村在排队中。
“我们家那婆娘,就想了个办法,我们一家四口先住在那里。”
马和明笑了一下,指了一下红砖块垒起的“第三层”。
李丝雨愣了一下,下意识说道:“这算违章建筑吧?”
这个在曾经是施工队的带头先锋,如今拿着的二级伤残证的男人也愣住了,他小声说道。
“看附近的人都是这样来的啊?”
“而且我懂怎么建更安全,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手指了指附近几个门店,为李丝雨“介绍”了一下。
李丝雨皱起眉,看了眼附近墙角堆积的建筑垃圾,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底层人有他们自己的活法,每一座城市,起码应当给不同收入阶层的人,提供相应的栖身之所……”
“得让所有人都能维持一个最基本的生活状态,不能既要人的劳动力,又不给人一个落脚的地方……”
在那一瞬间,李丝雨忽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似乎有所理解。
见李姑娘没有再多说的想法,马和明咧起嘴笑了笑,热情地招呼李丝雨进店歇脚。
“这个店从李主任盘下,按照他给我们的说法,一直就作为我和婆娘的‘生意’……”马和明端了杯茶,“夫妻店,好像是这个叫法。”
李丝雨发现,这家“快餐店”不同于外面的脏乱环境,倒是干干净净,除了时不时传来的搬运声响和电钻的轰鸣声。
在一番“感谢市政”的言论之后,李丝雨也大致了解了他们现在的生活状态。
自从七八年前“基建时代”停下脚步,直到去年才正式宣告结束。
但马和明作为峰市市政下的直属施工队成员,早在六年前就已经被一张“解聘通知”,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一场“不为人知”的小型塌方,发生在“施工现场”,马和明的右手和左腿,就是在那个时候没的。
直到现在,这个憨厚老实的农民工,依旧不知道所有材料和措施都没有问题的“建筑项目”,为什么会在夜里突然发生爆炸。
明明那里除了水泥和钢筋什么都没有。
他一脸愁容,仿佛心中有放不下的包袱,向李丝雨再次说起这件事。
马和明一向对工地认真严谨,从来没有半点差错,要不这样他也不会当上“领队”。
当然除了这件事,还有市政对那次事故遮遮掩掩的态度,连本应该有的补偿,都变成“一纸空文”。
“要不是李主任,我真的找不到活路……”
马和明的声调中带着些许哭腔,眼中泛起有泪光。
在结束这段沉重的话题后,李丝雨又问到一些生活上的情况,马和明如实道来。
只不过在说起某件事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向“市政人员”大发牢骚。
“李领导啊,这个钱什么时候能退回给我们?”
见李丝雨一脸疑惑,男人的脸上写满了难受:“不是那个‘安居’的搬迁计划吗?”
马和明发现这位领导还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放下拐杖,急得拍了下仅剩的右腿:“去年,就那个时候……”
“你们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说我们住的村都不安全,要给我们换个住的地方……”
“当时我在店里忙,婆娘稀里糊涂地就应了下来,没多久,钱就直接在卡上扣掉了。”
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还在懊悔:“领导,你说,我们好好住着,非说‘万一有个天灾,地震、台风之类的话’。”
“我在茳临峰市小花村,生活那么多年,哪里有什么大灾大难的?”
“最后把钱一收,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的钱,都投进去了。”
马和明忍不住叹息道:“可结果呢?”
“承诺出来的‘抗灾房’在哪里?”男人有些激动,“说这是国家在优先考虑,我们这些村里人未来的生活保障,可房子和钱都不见影啊!”
“现在都没钱了,那里还有什么未来……”
说完,马和明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低声说道:“我们要的一直都不多,能吃饱就行,怎么没几年,我们的底线忽然就变成,‘有的吃就行了’……”
虚假的“市政公务员”李丝雨,眉头微蹙,看着马和明的样子,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着“市政”的人说这些东西。
李丝雨此刻有些难受,慧心巧思的她能看出,不仅是马和明现在正在面对新的困境,更在于他身上某种信念的破碎。
这也是她父亲一直想要维护住的东西,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理解,父亲用来平时“解闷”的随笔内容。
“新的斗争开始了……”
还没等李丝雨做出回应,马和明似乎已经“认命”,短暂沉默后,便没有再说这件事情的意思。
李丝雨没有能力做出承诺,也只能留下一句苍白无力的“我们会尽快处理”话语,就打算离去。
即使如此,老实巴交的男人,依旧将李丝雨送到门口,在他的执意之下,李丝雨不得已收下了一份大麻袋装的“土特产”。
正当她无奈地抓着袋子,想向马和明解释一下东西时,奇特“声波”在上空回荡。
李丝雨抬起头,看着踩在支架上的女工,膀大腰圆的女工似乎刚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接起了正在响铃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