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太子李贤!
见不到他的脸,一切都是枉然,看不到他完整无缺的样子,一切都是妄想!
与契苾何力相比,裴炎就是个渣渣,亏得他还经常认为自己也挺不错的,颇有几分盖世英雄的模样。
其实都是痴心妄想,他对自己就从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就他……
也配和契苾何力相比?
看看现在,年近七十的契苾何力就在前方,他的步伐稳健有力,他的气息如此平稳。
他能跑能跳,能冲能打,他早就把裴炎狠狠的甩到了身后!
裴炎虽然一直也没放弃,脚底下也没停,仿佛是把半条命都给交出去了。
但那又如何?
不是照样也没有追上契苾何力吗?
连人家一個背影都摸不到呢!
契苾何力全力往前冲,正当他忧心忡忡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找到那个关键人物的时候,那个关键人物竟然就这样冲到了他的面前!
“契苾将军!”
“我回来了!”
冲在阵前的太子李贤,看到契苾何力,也是兴奋不已,虽然这一仗根本就是乌龙一场,但是,为了打这一场仗,他也算是吃了不少苦,担了不少心。
再次看到自己人,亦是心潮澎湃,无法自己!
“殿下!”
“你终于回来了,末将真是一直为你担心啊!”
“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契苾何力肚子里也算是有点墨水的,平日里在长安,跟随着那些文臣武将,他们吟诗作对之时也是可以应和的。
可现在,当他看到心心念念的太子李贤的时候,竟然什么精致的词语都想不出来,只能拉着李贤的手,像是个激动的老父亲一样,哭的稀里哗啦。
“老将军,不必如此,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吉人自有天相,你看,我还给你带回了礼物呢!”
“礼物?”
“这又是从何说起?”
契苾何力擦干了眼泪,仔细端详,哪里,礼物在哪里?
黑漆漆的夜里,就连人的五官,要不是距离极近,都看不真切,还奢望什么发现礼物呢?
“殿下,末将看不到。”
“还请殿下赐教。”契苾何力摇头道。
李贤也猜到了他大概是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毕竟,这个礼物混在在众多目标之中,实在是有些不明显,又因为这个礼物来的实在是太离奇了,很多人根本就不会往那个方向想,当然猜不出。
“老将军,你不觉得,我带回来的人马,变多了吗?”
契苾何力略略一愣,却又定睛一看,嘶……
这数目上,确实不太对啊!
不只是变多了,而且是多了不少啊!
而且,其中还有许多人,看起来不像是原来太子带去的人马。
倒像是……
倒像是……
“吐蕃人?”
“太子殿下竟然俘虏了这么多吐蕃人?”
李贤叹了口气,感慨老将军终于是发现了。
乃笑道:“哪里是俘虏的,都是投降的!”
“老将军没看到,他们的脸上一点伤都没有吗?”
投……投降?
契苾何力懵逼中。
吐蕃人的脑回路,真的不是他能理解的……
奇也怪哉……
在李贤的诉说下,契苾何力终于把这一场乌龙闹剧给了解了一个清楚明白。
原来是从鄯州城败逃的吐蕃士兵,又被赶到这里来了,这也就难怪了。
这些士兵,原本就是太子殿下的手下败将,猛然听到附近出现了大股唐军,立刻就和太子的大军挂上了钩。
这也难怪,这几年,甘、肃两州已经许久都不在大唐的掌控之下,敢于在这一片大摇大摆活动的唐军,也就是大唐太子带领的这一波了。正所谓,人多势众,要不是这两万人马,他们也不敢这么招摇。
纳洛等人在鄯州城就没有坚持到最后,到了河州,又受到了排挤,现在被挤兑到了这甘、肃两州交界的地方,手下的兵马也只有两千人,还不会有援兵相助,在这种情况下,打又打不赢,自然也就只有投诚一条路。
你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打不赢?
万一呢?
呵呵。那可不就是试试就逝世?
纳洛才没有那么傻,在战场上,能保住性命不死,当然是第一要务了!
至于吐蕃和大唐的仇怨,攻城猎地,那岂是手下只有两千兵马的纳洛能操心的事?
河州也好、肃州也好,哪里都有大批的吐蕃军团驻扎,反正也没有一个地方打算收留他,他也不想继续给他们卖命,干脆就投诚大唐了。
自从投降了大唐,纳洛这浑身上下就算是全都通畅了。
纳洛是已经保住了性命,然而,对于唐军来说,更大的艰难险阻还在前方等着他们。
肃州。
那里可是集聚了上万吐蕃将士,而且,那里的环境将更加不适宜唐军作战。
大唐太子能够带领着他的兄弟们,取得又一场伟大的胜利吗?
唐军可以出其不意的解决四州的围困吗?
而吐蕃将军纳洛,他的个人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他能够获得李贤的真心信任吗?
“哎呀呀!”
“太子殿下这一场仗打的,真是酣畅淋漓,如有神助!”
“微臣真是佩服,佩服之至啊!”裴炎舔着笔头,兴冲冲的开吹,他一边写,一边吹,自从上了战场,这样的溢美之词,从裴炎的嘴巴里,李贤都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
现在已经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了,心里一丝丝波澜都翻不起来。
看着他口沫横飞却又低头猛写的样子,李贤这心里真是悬得很。
悬得很啊!
“裴令,你悠着点,这可是要呈给天皇天后御览的,小心不要把你的口水喷上。”
李贤好心提醒,裴炎却不以为意:“殿下放心,等到书信送到天皇天后手里,早就干透了。”
“谁都看不出来。”
天皇天后:裴炎,你礼貌吗?
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
大明宫,蓬莱殿。
鄱阳王李素节已经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自从被亲爹遗弃,他就好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二十几岁的人,身体却像五十岁。
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内里都是空的,是垮的。
他曾经数次想要投奔死亡,他认为,那才是他应该去做的事情,曾经无比尊敬,无比热爱的父亲,抛弃了他,他的母亲也已经离他而去。
那高高在上的天后,虽然与他有一个母子的名分,但要说这位母亲在众多挂名的儿子当中,最痛恨的一个,应该就是李素节。
这样的日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
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而已!
李素节虽然失去了荣耀,但他内心的孤傲却没有减损半分,他甚至想过,在这遥远的鄱阳,唯一可以和父亲产生联系,让他重新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的办法,大约就只有他的死!
不论如何,他的死讯是一定要送到长安的!
谁也无法阻挡这个消息!
即便他们以往已经阻挡过那么多的消息,但这一次,他们也无法成功!
当身为父亲的李治收到这封信,会作何感想?
多年的漂泊,早就让李素节没有了斗志,丧失了活着的勇气,可他又放不下心中的傲气。
于是,他既无法像李上金那样,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又不能向武媚娘摇尾乞怜,唯一能够成全自己的办法就是自尽!
他想要用这种无声的方法,撼动李治那冰封的心!
让他后悔!
让他自责!
让他痛不欲生!
正当李素节想要投奔死路的时候,一个口谕,一句话,竟然把他从死路上拉了回来!
阿耶要见我!
阿耶真的要见我!
“安长史!”
“安长史呢?”
“快,收拾行囊,我们去长安!”
李素节凹陷的双眼,竟然放出了光芒,那光芒,竟然诡异无比!
好像暗夜中的鬼魅,从地底下爬出来了一样!
从鄱阳到长安,阿耶,孩儿我来了!
长史安敬:殿下别急,你确定,你就这样去长安吗?
你就不担心会吓到天皇?
…………
“媚娘,来了!”
“素节终于要来了!”
李治捧着书信,乐的合不拢嘴,仿佛透过那薄薄的纸张都能够嗅到李素节的气味似的。
这个人啊,就是这么的不长记性,就连贵为天皇,也不例外。
他明明知道武媚娘是最讨厌李素节的,却还在她的面前笑的像一朵向阳花似的。
难道,他没看到武媚娘的脸都黑了吗?
“好啊!”
“早点启程早点到,圣人也就可以尽早看到他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也让素节在长安多呆一些时间。”
呵呵。
多呆些时日?
还不是给你预留更多动手的机会?
“好啊好啊!”
“这是肯定的!”
“到时候,贤儿也回来了,他们兄弟几个也全都到齐了,也算是共襄盛举了!”
“圣人,到时候,可不可以让我来张罗宴席?”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该你干的事,媚娘,就拜托你了。”
你看,现在的天皇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丝毫不觉得,从这封回信当中透露出来的那种凄苦哀婉的心情。
那种卑微的,祈求的姿态有多么的可怜,那是他的儿子!
曾经也是被他寄予了厚望的儿子!
而现在,李治连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一个好端端的儿子,无端被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笑得出来!
而武媚娘呢?
这一位对异生子恨之入骨的天后,李治对她的脾气也是最清楚的,可现在,却好像自动把武媚娘当成了李素节的亲妈,对她的各种阴阳怪气完全屏蔽。
“媚娘,上一次裴炎送来的那些记录,你该还给朕了吧!”
“朕才只看了三遍呢!”
现在,裴炎写的有关战场上的见闻,已经成为了帝后夫妻之间的畅销读物。
不只是李治,就连武媚娘也是喜欢的紧。
为了多多阅读,夫妻二人甚至还形成了你争我抢的态势,一方看得时间长了一点,另一方就要给个提醒,争取赶紧拿到手中。
绝对的抢手货!
“圣人都已经看过三遍了,我只看过两遍,难道不该让我多看一遍吗?”
“再说,过不了多久不是又要送上来一批新的了吗?”
“我大度些,这一批就留给圣人你先览阅吧!”
天后不愧是深谙画大饼技法的女人,不但不肯交货,甚至还一杆子把天皇支到了若干天以后。
呵呵!
天皇是谁?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武媚娘话中的敷衍,根本不会受她的蒙蔽。
他刚想据理力争,却见早早出去催促消息的来福,竟然反身回来,手里还擎着一沓纸!
看到那些熟悉的纸张,李治顿时心中一喜:“送来了?”
“终于送来了?”
李治快步迎上去,就差将那一沓纸一把抢过来了!
“媚娘啊,你真是料事如神,说来就来了!”
李治喜形于色,说起来,若是按照时间来算,也差不多了,自从上一次裴炎的书信送过来,已经过了十几天,都已经走完了一个节气。
送信又不是行军,快马换了一匹又一匹,追求的就是一个速度,从甘州到长安,最多十几天也就该到了。
那纸张又轻薄,运送起来又方便,况且,上一次经历了分批送信的延误,李治已经特别吩咐下去,沿途各级驿传,凡是从西征大军前线送来的东西,不管是普通的战报还是一沓一沓普通的记录,都不例外,全都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长安。
这样一来,天皇对自己的判断也就更有信心。
上一次正是说道,李贤带领大军,将要略过河州,直逼肃州,这样的奇袭战略,究竟成功了吗?
路上还顺利吗?
一路上又发生了什么奇遇?
每每想起这些,李治就更加期待,然而,与兴奋雀跃的他不同,此刻的天后却异常的平静。
在来福还没有说明真相之前,她似乎就已经窥探到了端倪。
呵呵!
有些人啊,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沉不住气。
你且仔细看看,那一沓纸像是裴炎的风格吗?
来福手里的那一沓纸,看起来确实是好几张,而且,每一张都是写满了字迹的。
但是,那是重点吗?
那根本就不是重点!
重点在裴炎一向都是个啰啰嗦嗦的人,而且,从他的字字句句当中你还可以明显的感觉出,这个男人,对于李贤把他拉上战场这件事,还是很介意的。
虽然言语当中都是吹吹捧捧,但是敏感的人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怨气。
怨夫嘛,那种气息都是掩藏不住的。
只是裴炎自己不觉得而已。
你想,一个怨夫,有了发泄的机会,那还不是每一次都要长篇大论?
看看他平时的表现就知道了,那一写都是一个麻袋都放不下的!
至少两个!
两个麻袋!
能是这么轻飘飘的就拿过来了吗?
幼稚啊!
同样感觉也席卷过了天皇的心头,就是在他兴冲冲的拿起这一沓纸的时候。
而来福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启禀圣人,这些不是裴舍人的记录,而是薛公的奏本。”
“薛公?”
“薛元超?”
“他写个什么本啊!”
“谁要看他的本!”
李治嫌弃的要命,简直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恨不得赶紧扔到垃圾堆!
可惜。
虽然嫌弃的很,虽然他的嫌弃,人尽皆知。
这蓬莱殿里的男男女女,没有看不出来的,但是呢,想到自己还是万人之上的大唐皇帝,李治就只得捏着鼻子,勉勉强强的读了个开头。
开头而已!
只有一个开头!
这都已经是大皇帝给面子了!
要不是看在以前还挺欣赏薛元超的份上,李治连个开头都不会看!
可是,等到真的用眼睛去看了,李治又后悔了!
这个老头子,真的是……
难评!
只见他洋洋洒洒的浪费是十页纸,最后的心血大作就是这样似的。
“臣观太子贤,聪明神武,拔人物则不拘一格,披甲胄则身当执锐,所以吐蕃披靡,群小匿迹……所以能尊主而庇民,幸矣!”
“圣人,这薛公的文字……有待商榷吧!”
武媚娘眼前,是李治表情越发怪异的一张脸,凭着她对李治的了解,李治绝对不会对这样一封赞表无动于衷。
这……
就是薛元超绞尽脑汁,穷尽智慧,用时十几天,最后完成的一篇鸿篇巨著!
其文,多大数千言,但是,能够给李治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只有这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如果没有这一句,也许一切都还可以付之一笑,甚至他还会觉得,这个老汉迂腐的可爱。
然而,现在是有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这一句话,一切吹捧,赞扬好像都变了味道。
过了一会,李治才轻哼一声,笑道:“薛公的文采,真是不减当年啊!”
当年?
这个词语,用的多少有点奇怪。
虽然赞表多达上千言,还是被来福亲自捧着送进蓬莱殿的,但是他自己却一直谨守着本分,没有多看一个字。
连眼珠子都没有斜一下,以至于,现在天皇的脸上为什么会涌现出这般怪异的神色,其原因,他是不得而知的。
但是,他不知晓,不代表天后不知晓,李治览阅的时候,她可是一直都在旁边看着的。
既然李治提到了当年之事,看来,距离薛公再次倒霉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你们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