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尺路途,在此刻竟显得如此漫长。
四下地面缝隙中又有数十上百的毒蛇冲上来,朝江晨喷吐毒液。
江晨施展「空间扭曲」来防御,却无法全方位抵挡,零星的毒液溅到他身上,渗透衣物,腐蚀身体,让他禁不住发出闷哼。
体内的真元不能阻止毒素的渗透,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高小姐突然发出一声大叫,令江晨神志一清:“匕首!地上有匕首!就在你脚边!”
江晨低头看去,脚边不远处果然躺着一把匕首,装饰精美,如宝石般闪闪发光,应该是高小姐掉下来的防身武器。
江晨就地一滚,顺手抄起匕首,随手一挥,就将几条黑蛇斩断。
利刃过处,如切豆腐一般,顺滑无碍——这匕首果然是一把罕见的神兵利器!
有此神兵相助,江晨很快将身边的毒蛇尽数斩落,但也耗费了大量体力,动作越来越迟缓。
他的身形摇摇晃晃,不知道被毒蛇咬了多少口,有的毒蛇即使被斩断了身子,只剩一个脑袋,仍不肯松口,死死地挂在他身上。
江晨喘着气,一步步向吹笛人的方向挪去。
视线一阵阵模糊。
恍惚中只见不远处吹笛人的身形,如同水中的光斑,扩散在粼粼波纹里,逐渐消失……
难道就要在此长眠?
不!当然不!
赤阳还在外面战斗!我绝不会让他失望!
即使死,本少爷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随着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江晨的神志再度聚拢,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灼烧着他的肌肤。
——是他藏在怀中的玉佩,在此时莹莹发亮!
一股温热的力量,随之涌入江晨的胸膛。
江晨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望向吹笛人,横眉怒目,灵台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铮铮作响,欲喷薄而出,不吐不快。
如宝剑藏锋,讵怜冲斗气,犹向匣中鸣!
这是不屈之心!
这是不平之意!
这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这是向死而生的涅槃!
哪怕逃不过一死,亦该有最后的悲歌,绝不甘于无声而逝!
江晨将剩下的神元悉数集结在手指上,完全舍弃了对毒素的抵挡,对准吹笛人的位置,发动了自己从未领悟、却犹如本能的五阶神通。
聚我平生的力量,以性命为代价,总能在世上留下一些痕迹吧……
空间——伤痕!
空间扭曲到极致,便被撕裂。
裂口的伤痕不断扩大,化为一道寒月似的清冷波光蔓延开去。
那光晕美丽,惊艳,也喻示着绝望与死亡。
月光漫过吹笛人的守护障壁,毫无滞碍地冲刷过去,漫过了吹笛人的身躯。
敦实的光圈从中一撕而裂,守护障壁在这辉光前如纸片般脆弱。
吹笛人怔怔低头,黑袍上怆然涌现出无数蛛网般的黑线,像是镜面的裂纹,然后在短暂的寂静后,崩裂开来。
干枯的肢体散落一体,却没有一丝血迹。
江晨低头看着眼前吹笛人的尸块,身体的力量被彻底抽空。
“咚!”他膝盖跪在地上,双手撑着上身,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愿意倒下去。
‘真不甘心啊!本少爷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扬名天下,还没有登上《英杰榜》,却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种鬼地方……’
‘更关键的是,我还是童子身!两辈子都是!’
‘我不能死在这里!’
意识一阵阵昏沉,旁边高小姐的呼喊也变得遥远起来:
“喂,江晨,你别死啊!快来帮我解开锁链!别吓我!喂!喂……”
右手终于撑不住,江晨栽倒在地,意识陷入一个漆黑如墨的大漩涡中。
空虚的世界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灵魂飘飘忽忽,过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种灼烤般的剧痛将他的魂魄吸入躯体。
“小江,醒醒……”
还未睁眼,就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浆水在体内流动,渗入肺腑,四肢百骸如火烧般痛苦,浑身汗浆将衣衫都浸得湿透。
江晨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片炽天火海中,热流渗透了他全身上下,如同一条正在被生煎的活鱼。
“好烫……”他哼出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虚弱,而从嘴里呼出的气体也是滚烫的白烟。
勉强抬起眼皮,他看见一個熟悉的面孔蹲在面前,正低头向自己微笑。
“赤阳……我没死?”
“差一点点,我把你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赤阳嗓音无比涩哑。
他的面孔也多出了许多皱纹,双眼没有了以往坚毅淳和的神采,好像在短短时间内就苍老了几十岁。
“多谢你了……不过你在搞什么东西,烫死我了……”江晨想要支起身体,却发现手足无力,只好继续忍受着烈火的煎熬。
“是我的血。”赤阳的笑容中渗杂着少许苦涩,“我把沸腾之血灌入你体内,唯有这样才能祛除你体内的毒素。”
“你这样不会失血过多吗?真他奶奶的烫啊……”江晨说着,感觉这团从身体内部燃起的火焰快要把整个人都焚成灰烬了,意识再度有些昏沉起来。
灵魂飘飘欲飞的错觉中,热烫感似乎渐渐离自己远去。
江晨阖上沉重的眼皮,意识变得空灵。
也许便如佛家所言,死后若能脱离苦海,大概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吧……
“小江,不要睡,我有话跟你说!”赤阳急促的沙哑嗓音把江晨从空灵的意境中唤回来,“你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一定要打起精神,不然……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
赤阳的话让江晨醒觉不少。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水,有水吗?”
“没有水,你坚持住,忍一会儿就好了。”
“唉,好渴……”
赤阳拍了拍他的后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说吧。”
“我快要死了。”
江晨怔了怔,好半晌才用昏沉的大脑想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坐起来:“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你别乱动!”赤阳连忙用左手按住他肩膀。
江晨这才发现,赤阳的右腕紧贴着自己胸膛,鲜血汩汩流出来,渗入他被毒素侵蚀的伤口。
——江晨所感受到的那股热烫灼烧的力量,正是源于此处!
江晨急切问道:“为什么?是为了救我?不,你快把手拿开,我不需要你救!”
“别激动,冷静一点,听我说……”赤阳用涩哑的声音说道,“刚才的战斗中,我耗力过度,已经油尽灯枯,内脏生机断绝,就算不救你,也绝对回不去了……”
“怎么会这样?”江晨攥紧拳头,指甲扎入肉里。
赤阳继续说:“所以我把我的血传给你,不仅祛除你的蛇毒,也让你拥有狂血武士的血脉。这是我们狂血一族的秘术,通过「灌血」的仪式,就能把沸腾血脉一代代传承下去。从此以后,你就能拥有狂血武士的体质、力量、速度,甚至能突破凡俗极限,步入传说中的玄罡之境……知道吗,小子,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莪……”
“不要流泪,你已经继承了沸腾血脉,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小子,你拥有很高的习武天赋,但受到先天身体条件的限制,所以才一直被困在二阶「蜕皮」境。今天我就为你拔除掉这个弱点,用不了多久,你一定能扬名天下,登上《英杰榜》!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同样也是我的梦想,你能帮我实现吗?”
“我……一定能做到!”
“沸腾血脉的力量,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所以狂血战士的寿命总是很短暂。但你身为炼神修士,修的是性命之道,一定有办法弥补这一点。”赤阳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开始低沉,“我有一个弟弟,叫赤洛,七岁那年离家出走,如今也快十年了。算起来,跟你差不多年纪,应该也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如果你哪天遇到他,把我手上这枚扳指带给他。”
“好,我一定找到他!”
“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饶恕老景吧!不要怪他,不要找他们报仇!生死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这是我的宿命,无需怨恨他人。我希望你饶恕双狼猎团的罪过,你能答应我吗?”
江晨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心中掀起滔天的怒火。
他怎么可能饶恕景峰!
还有段飞、贺文、石定海他们几个怯懦小人,都是他们背信弃义、临阵脱逃,才害死了赤阳!
如果能再见到他们,江晨恨不得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但低头看见赤阳悲伤的眼神,江晨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我尽量吧。”
赤阳咧了咧嘴角,露出追思的神色:“我刚认识老景的时候,我们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每天想着行侠仗义,匡扶正道……”
“景峰?他?”江晨实在很难想象,景峰那个阴惨惨的僵尸脸行侠仗义会是什么样子。
赤阳叹了口气:“可惜在这个世上,好人不是总能有好报的。我们被人骗了好多次,送老人就医的时候被讹,劝架的时候被偷走了钱包……给老景打击最大的,是七八年前的一天,他从一群地痞泼皮手里救下一个女子,那时候他还不是很强,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个女人却趁机逃走了……”
江晨撇了撇嘴,心想逃了就逃了呗,如果真心救人的话,本来就不指望有回报的。
赤阳的气息变得有些虚弱:“后来有一天,我们在街上又遇到了那个女人……老景看了那个女人几眼,那女人就变了脸色,污蔑老景对她见色起意图谋不轨,还大声呼救。我们两个落荒而逃……”
江晨看见赤阳的脸色越来越白,握紧了他的左掌:“你歇口气,别说了。”
赤阳摇摇头:“让我说完吧……从那天之后,老景就变了,变得精明市侩,冷漠无情……他说我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还在做着那个天真的大侠梦,但世界上根本不需要大侠……无论我怎么行侠仗义,这个世道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自己放弃了,就见不得别人好!”江晨沉声道,“老赤,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别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这个世界需要你这样的大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了桃花邪尊手里!西辽城那么多人,都在感念你的恩德!”
赤阳的嗓音逐渐沉闷:“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侠义心肠……之所以行侠仗义,为了用善念化解狂血中的戾气……不然,我就会渐渐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如果不是狂血,或许我也跟老景一样……我……其实是被逼着做个好人……”
“论迹不论心!老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大侠!”江晨的眼眶逐渐湿润。
“大侠……我们都立志当大侠……真想……回到那时候啊……”赤阳的眼瞳变得有些模糊。
朦朦胧胧中,他仿佛看见了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并肩行走在夕阳下,放声大笑,心中满怀希望。
他的右手慢慢抽离江晨的胸口,垂在膝上,如同坐禅般的姿势。
江晨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低下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等他再度抬头,发现赤阳停止呼吸,如泥塑般僵坐不动,已是阖然长逝了。
江晨慢慢地弯下腰,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着。
这种仿徨无助的挫折感,眼睁睁看着挚友逝去的无力感,空荡荡的失落感,深深折磨着他的灵魂。
这一刻,是江晨有生以来最孤独和痛苦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