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吱,喀吱……”
一种像是踩断了枯木似的声音逐渐靠近。还伴随着细微的滴答声响,跟西华徒弟梦里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西华徒弟心头一紧,迷蒙的睡意一扫而空,想要叫起旁人。但转头看见漆黑的夜色,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出声,只暗暗捏紧了袖中的细剑。
忽然肩头一沉,被人拍了一下,苏芸清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听到那边的声音了吗?”
西华徒弟连连点头,紧张地问:“是什么东西?”
“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用餐。”苏芸清眼神盯着黑暗深处,道,“你悄悄走开,去找阿曦,注意别发出声响,如果被它发现了,我也救不了你。”
西华徒弟一阵悚然,经苏芸清一解释,她发现不远处的响动原来是血液滴淌、骨头嚼碎的声音。她霎时感觉到遍体生寒,勉强镇定心神,小心翼翼地往后挪动。
另一边,苏芸清找到卫吉、何半仙,通知他们离开。
其他人已经成了“客人”嘴中的食物,所以用不着再通知。
苏芸清站在隐蔽的角落里,看着那头丑陋的怪物将尸体啃得七零八落,暗暗捏紧了拳头。
半晌之后,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然后施展身法,追上远处的一行人。
“是什么东西?”江晨问道。
“一头尸鬼。”苏芸清回答。
江晨神色微变:“地藏追上来了?”
“还没有。那东西只是探路的先头部队,地藏本人大概还没抽出身来。我们走快一点,应该可以把它们甩开。”
“走!”
随着江晨一声令下,众人当即启程,投入茫茫夜幕之中。
夜色苍茫,远方山峦暗影恍如盘踞的巨兽,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凄冷的山风刮过耳畔,人们在山岭间飞奔,一路不作停留,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外。
夜已尽,天将明未明,已是黎明时分,却不见阳光。
回头望去,天空如同堆集着铅灰色的块垒,云层阴霾低垂,在地面投下大片暗影,将远方千里土地沉沉掩盖。
那是亡灵的乐园,往生之领域。
江晨站在山崖下,默默望着头顶的漆黑天幕,两眼中布满血一样的深红。
一旁苏芸清蹲下身来整理了一下裤腿,回头看了一眼,喃喃叹道:“来得好快……”
黑云朝这边移动,阴影从谷底升起,漫过半山腰,欲将整座山峰淹没。
阴影中酝酿着森冷腐臭的气息,伴随着无数幽魂的哀嚎,如同一头巨大漆黑的怪物正从深渊中苏醒。
“愣着干什么,继续走啊!”苏芸清见江晨站在原地发呆,不由喝道。
江晨抽出长剑,沉声道:“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断后!”
“别逞能!”苏芸清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地藏现在还没发现我们,但只要你一露面,她马上就会赶过来,咱们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的目标是我,我不想连累你们……”
“哼!装什么清高,你连累我们还少吗?如果不是为了阿曦,我才懒得管你!少废话,走!”
苏芸清手臂用劲,生拉硬拽地把江晨拖向山后。
一行人的脚步刚刚离开,从谷底升起的阴影就将这片山崖吞没了。
无数阴魂、尸鬼、骷髅涌过来,此处沦陷成一片鬼域。
呼号的阴风中,一个全身被密集骨甲包裹着的高大尸将登上山坡,只剩一个孔洞的鼻子猛吸一口气,似乎发现了什么,眼洞中两团碧幽的磷火骤然跳跃了一下,更加旺盛地燃烧起来。
“生人的气味……”它口中发出嘶嘶的叫嚷,高举一把沉重的龙脊大剑,朝亡灵部队发出加急进军的命令。
黑云阴影追逐着江晨一行人的脚步,穿越茂盛的丛林,漫过荒莽的原野,淹没峡谷,吞噬河流,所过之处留下一块块黑色的荒芜土地,树木凋敝,万物萧瑟,生灵寂灭。
死去多时和新死不久的尸骨残骸皆被唤醒,从黑色秽土中爬出来,加入到亡灵的队伍中。
日落月升,再一度暮色降临。
清冷的月辉披洒在人们身上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极度的疲惫。
这一天,他们不吃不喝地狂奔了一百多里,途中还遇到妖兽袭击,心神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却始终无法逃脱后方那团阴影的追捕。
无休止的逃亡让人沮丧,人们沉默无言,绝望的气氛悄悄在队伍中滋长。
林曦有些坚持不住了。
只有三阶体魄的她,身体和意志都接近极限。
她的脚步逐渐慢下来,神志开始恍惚,慢慢觉得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身体机械地往前走着,灵魂却飘荡到了一個遥远的地方。
“阿曦!”
苏芸清的惊叫将林曦唤醒,继而手腕一紧,被苏芸清猛力抓住。
林曦摇摇晃晃地站稳,然后才发现脚下是一个陡急的滑坡裂谷,如果一脚踩过去,必然会跌落悬崖。
“芸清,谢谢……”林曦有气无力地挤出一个笑颜,回头看了看,见天空那团阴云还隔着一段距离,便道,“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儿吧!”
江晨走到她身边道:“林姑娘,我背你。”
“嗯,会不会太麻烦你了……”林曦虽然已经被江晨背过很多次了,但在人多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忸怩。
“非常不好!”苏芸清急冲冲地道,“阿曦,我背你!兄长,你要避嫌!”
一行人继续上路。
临走时,西华徒弟壮着胆子回头,往远方高低绵延的荒坡野岭望了一眼,苍茫夜色中无数绰约婆娑的暗影在凄风中晃动,死去的灵魂正哭泣着行向末途。寒风的低吟在为死神来临的脚步伴奏。
在这样的氛围中,她心头禁不住生出悲凉的冷意,战战兢兢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这时,突然听到苏芸清叫道:“前面有人!很多人,数目在三十以上!”
江晨惊疑道:“是浮屠教的追兵?”
“不是!是活人的气息!看他们的旗号!阿曦,应该是来找你的!”
林曦露出期冀之色:“希望是林家过来接应的人马!”
这时前方传来衣袂振动声,一个人影飘摇而至,远远唤道:“诸位,你们可曾见过一个——”
话至半途,便化为一声惊喜的大叫,“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那人在林曦面前落下,是一个淡眉小眼长脸的青年,身披软甲,腰悬长剑,目光往人们脸上一扫而过,朝林曦俯身行礼:“属下救驾来迟,让小姐受苦了!”
林曦面露喜悦之色,从苏芸清背上下来,上前一步将长脸青年搀起:“林麒,你来得正好!带了多少人马?”
“一共三十六名麒麟卫士,他们在后面,马上就到!”长脸青年恭敬地回答,然后将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山谷皆应。
没过片刻,树丛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队盔明甲亮的武士自丛林中走出来,到近处齐声向林曦行礼:“麒麟卫拜见小姐!”
他们的动作齐整,声音洪亮,即便低伏行礼之时亦有一股铁血煞气扑面而来,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精兵。
没见过世面的西华徒弟等人,立即就被这种排场震慑住了。
他们均想,就算西辽城柴大城主的亲卫队,也没有这般气势吧!
苏芸清与江晨交换了一个眼神。苏芸清附在江晨耳边轻声道:“这家伙是护卫阿曦安全的亲卫队长,是个寺人,去年刚被林伯父收为义子,赐名林麒,为人骄横狂妄,而且一直对阿曦怀有非分之想。你看看他那双邪恶的小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放出恶毒的光芒……”
江晨怀疑道:“他既然是个寺人,又怎会对林姑娘有非分之想?”
所谓寺人,就是不男不女之人。按理说,应该不会再对女人有兴趣。
“他隐藏得很好,但瞒不过我鹰隼般的目光!以前我约阿曦出去玩的时候,他就用各种理由阻拦,还死皮赖脸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用嫉妒阴暗的眼神盯着我,简直就像一条阴沟里的毒蛇……”
“听你这么一说,这家伙好像是有点阴险,不像好人……”
苏芸清对每一个靠近林曦的男人都抱有敌意,但有一点说得没错,这个名叫林麒的寺人确实非常狂妄。他虽然对林曦执礼甚恭,但在望向其他人的时候,就毫不掩饰轻蔑之色。
江晨与林麒目光接触时,便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浓浓的不屑,以及阴森的敌意。
这样一个寺人,与江晨在前世影视剧中看到的阴冷狠毒的形象倒十分吻合。
远处催压而来的阴云吸引了林麒的注意力,他抬手指向黑夜深处,语气森然地道:“前方是何方妖孽,竟敢冒犯小姐?”
“是浮屠教的地藏尊者。”林曦道,“趁她现在还没发现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林麒昂然道:“小姐何等尊贵的身份,哪有被人如此欺负的道理!那地藏尊者不懂礼数,待我去跟她说道说道!”
“不可!”林曦忙道,“如今敌强我弱,不是讲面子的时候!林麒,你不知道地藏尊者的厉害,千万别逞能!”
林麒笑道:“小姐有所不知,我出发之前,义父赐我一件神兵,专门克制神魔鬼魅,别说区区一个地藏,就算那浮屠教主来了,也要叫他灰头土脸地滚回去!”
苏芸清翻了个白眼:“小麒子,你又在吹什么牛!我跟林伯父也算老相识了,可没听说过有什么神兵能对付释浮屠!”
“林家机密,当然不是你一个外人能知晓的。”林麒目光扫过苏芸清以及她身后的诸人,冷淡地道,“诸位一路护送我家小姐到此,林某感激不尽,回头都有重赏。接下来,小姐的安全就交给我吧!”
他挥了挥手,后面三十多名铁甲麒麟卫士列队上前,结成圆阵,将众人围在当中。
西方,黑云翻滚,从远处渐渐靠近。
林麒站在最前面,握剑昂首望天,神情跃跃欲试。
苏芸清感受着黑云中无数凶煞邪戾的气息,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道:“林麒,你只为自己逞能,就陷阿曦于险地,要是被林伯父知道了,岂有你的好果子吃!”
林麒淡淡地道:“苏小姐,虽然你身份尊贵,但还请你注意分寸,不要对莪们林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
“哼,你一口一个‘我们林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姓林?难道你忘了以前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一条阉狗奴才——”
“住口!”林麒转过半边脸孔,斜睨苏芸清,冷然道,“老爷赐我姓名,我就是林家人,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多嘴置喙。”
两人争吵之际,天边的乌云渐渐地靠近了。
苏芸清骂道:“蠢阉狗,看你后面!”
林麒亦心有所感,转头望去,只见天边那团巨大的阴云翻涌着聚集过来,迅速将星光遮蔽。
林曦嗓音微微发颤:“地藏尊者,亲自过来了……”
从和煦的夜景到暴雨降临,不过是片刻间的工夫。
黑暗的力量席卷而至,连远处的群山、荒莽的原野都尽数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天地皆暗。狂雷在云间穿梭,恍若末日降临。
漫山遍野的阴灵幽魂在雨幕中显现出形状,漆黑雾霭升腾,将坠落下来的雨珠都浸染成幽浊的黑色液体。
“呛啷”一声清悦的龙吟,林麒拔出了长剑。
轩长刃薄,光华清灵,显纯阳之相,一看可知,这定是一柄绝世宝剑。
“义父赐我的林家山河宝剑在此,魑魅魍魉,谁敢撒野!”
林麒昂首暴喝,高举仙剑,一抹耀眼的皎白之色便从灰暗的背景中激射而出,无比纯澈的阳气掠过山崖,从人们的身躯激荡而过,蔓延到原野、荒林,向那无尽无穷之处荡漾开去。
整座山崖霎时如被暖阳烘烤,阳光震慑群邪,普照之处,鬼祟销声匿迹,经桶转动之声戛然而止,幽冥六道的轮回之象刹时如冰雪般消融瓦解。
古仙剑——「镇山河」。
锋芒已出鞘!
一部分靠近山崖的妖邪魔物皆发出痛苦的悲鸣,身躯在那片浩荡光华中顷刻破碎,灰飞烟灭。
“区区地藏,速来跪拜!”
剑华再涨,无法直视的恢宏光明悠悠然传荡四方,辉映天际。
似若日悬崖巅,射破沉云洒落大地,浓重暗沉的夜色被生生撕开,圣洁光晕越过崇山峻岭,漆黑中的土地被照成一片皎洁,远近的山水、虫鱼、鸟兽、苍生全部沐浴在温暖的光线中,天朗气清,长空明澈,万里如同白昼。
山崖下那片翻腾着的黑暗魔雾,转瞬就只剩下了稀薄的一小块,不知有多少亡灵来不及反抗就魂飞魄散。
黑雾大面积消散,遗留下满地枯骨尸骸,在焦黑荒芜的土地上重归宁静。
江晨顾不得双眼刺痛,紧紧盯住林麒掌中的古仙剑,面上露出骇然之色。
他腰间的斩影剑在鞘中微微震颤,传达着渴望与上古神兵一战的兴奋情绪。
魔剑「斩影」与仙剑「镇山河」,虽是第一次照面,却是天生的对头。
江晨死死握住剑柄,竭力安抚,担心它真会自己从鞘中跳出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却被前方林麒察觉,他回过头来,面现狐疑之色。
苏芸清却已抢先横移一步,挡在江晨身前,替他遮掩住剑鞘的异动,指着天空道:“别发呆,地藏要来了!”
林麒抬头望去,只见半空中的滚滚黑云变化为无数狰狞可怖的鬼怪骷髅形状,再度沉沉压下来。
“装神弄鬼!”林麒哼出一声,高举仙剑,方圆数十里的灵炁随他心意吐纳聚散,如波纹般荡漾,如漩涡般收紧,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灵炁光罩。
光明与黑暗,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发起了正面的交锋。
相持之间,云层中传来恢弘浩大的佛咒:“习恶众生,从纤毫间,便至无量!”
古仙剑撑开的光明护罩顿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夜幕所催压,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从数百丈到数十丈,范围不断缩小,最后只剩下众人所在的山崖,沦为孤岛。
林麒面上不复从容之色,额头渗出颗颗冷汗,咬着牙艰苦支撑。
狂风暴雨在夜空中肆虐,滚滚沉云更加压近地面,大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人们头顶上空完全被幽深的魔雾笼罩,秽恶死气刺鼻腥臭,无穷无尽的粘稠黑暗扑涌而至,憧憧鬼影在光罩边缘嘶吼,张牙舞爪地现露于人前。
阴风阵阵,群鬼哭嚎。
大地轰鸣,山岳震颤。
山崖上的人们如同置身于江海风暴之中,战战兢兢地随着惊涛骇浪上下起伏。
苏芸清冲林麒的背影喊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换我来!”
林麒纵使气喘如牛,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被榨干了,可也知道绝对不能在林曦面前说“不行”。他身形矗立不动,使出吃奶的劲强自支撑。
这时,漆黑夜幕中出现一抹显眼的白色,一人背负双手从云端踱步而下,纤细的身形悬浮于半空,凄幽的目光投射在江晨脸上,轻柔空灵的笑声压过了万鬼之恸哭,清晰地传入人们耳中:“林家「镇山河」虽然厉害,可也要看是握在谁的手里。好弟弟,不如随吾归去,何必连累他人。”
江晨神情惨淡,视线从林曦、苏芸清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轻轻叹了口气,便欲迈步而出。
“不要!”林曦叫道。
苏芸清拉住江晨胳膊,道:“兄长,别急着投胎!就算前面那家伙不行了,还有本公子可以顶上去呢!”
林曦也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我们这么多人,一定能比她坚持得更久。除了你和芸清,还有屠叔在,他一定有办法的!”
江晨摇了摇头:“林姑娘,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林曦拉住他另一条胳膊,这时候外面漆黑的夜幕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在此起彼伏的鬼哭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这阵叫声极度高亢,像尖锐的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放大了数十倍,夹杂着兴奋和狂热的情绪,像是发现了什么美妙的食物,由远而近,涌向山崖。
漆黑的世界里传来无数拍打翅膀的声音,密集的低叫声从四周簇拥过来,如飞蛾扑火般撞向古仙剑「镇山河」散发出的光明领域。
它们被真阳之火炙烤,发出凄厉的悲鸣,尸身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但它们却像发疯一般,前仆后继地扑过来,转眼就在山崖周边堆积了黑压压一片尸体。
这些怪物悍不畏死的进攻给林麒带来巨大的压力。他额头青筋暴绽,面孔近乎扭曲,支撑得愈发艰难。
他的身子完全佝偻下来,两脚深深陷入地里,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眼看着就要崩溃。
眼看着无数鬼魅面孔缓缓逼近,西华徒弟腿脚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其余诸人亦是浑身发颤,心中惊惧难安。
江晨越众走出,沉声道:“地藏,你要找的人是我!别牵连无辜,我陪你决一死战!”
林曦抓住江晨的衣袖,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惶急道,“江晨,你别做傻事,我们这么多人……”
话未说完,却见江晨微微一挣,那一片冰冷的衣袖如冰雪消融般从林曦手指间滑走。
他快走几步,背影眨眼间消失在光明外的阴影中,饱含无奈的声音缈缈传来:“林姑娘,看来你那一卦算得不准……”
林曦被苏芸清拦住,怎么也赶不上他,只能拼了命地大叫:“你不许走!你一定要活下来!你一定要去圣城,我在圣城等你!”
恍惚中,她的目光穿过了浓郁深沉的黑暗,窥见那少年逐渐远去的身影,在跳下山崖的前一刻,似乎回头朝自己望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饶是深刻,仿佛喻示着往日纠葛消散,此后便生死两隔,形同陌路。
林曦满面热泪,突然想到这如果是最后一面,便心痛如绞,像被掏空了身体,再无半分力气,站也站立不稳。
她像一尊木偶,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过了半晌,才听见林麒关切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小姐,你没事吧?”
林曦抬起头,看着那张惺惺作态的长马脸,从未有如此刻般厌恶与愤怒,不顾仪态地大叫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林家的尊严不容冒犯,非要逞凶斗狠,谁知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脓包,连自家朋友都护持不住,还谈什么尊严荣耀?”
“小姐息怒。”林麒低声辩解道,“刚才敌强我弱,不应为了一个外人——”
“外人,外人!你的眼里谁都是外人!我现在告诉你,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意中人,他的名字叫江晨!”
林麒如遭雷击,脸色剧变,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颤声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林曦挥开林麒的手臂,指着他的鼻子愤然道:“江晨是我的意中人!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林麒心口剧震,嘴巴微张,整个人仿佛僵住了,只有脸上神色剧烈变幻,震惊,嫉恨,羞愧等情绪糅杂在一起,让他那张长马脸显得既扭曲阴森,又滑稽可笑。
他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对所有男子不假辞色的小姐会在这种荒僻之地,亲口承认一个乡野小子是自己的意中人!这个消息如果传回去,整个林家都会为之震动!
其他人也听得瞠目结舌。
堂堂《群芳谱》榜首,天下第一美女,林家第一顺位继承人,居然会当众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虽然此前就有些风言风语在私底下流传,但也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现在却是由林家小姐亲口说出来的!
这个劲爆消息无疑会引得天下轰动,不知有多少爱慕林家小姐的英杰俊彦会因此而肝肠寸断!
更让人惊叹不已的是,那个已经离去的家伙,居然能让林家小姐和桃花邪尊爱上同一个男人!难怪,当初与景峰决战的那天晚上,林家小姐和桃花邪尊第一时间就站在了江晨那边,原来都是在为自家男人撑腰!
苏芸清沉默地看着主仆二人争吵,瞅见林曦悲伤得不能自已的面庞时,不由轻轻一叹,走上前去,手指轻柔地在林曦眼角划过,替她拭去泪水。
“阿曦,不用担心,我去帮他。”苏芸清说着,窥见林曦茫然无措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我一去不回,希望你永远记住我。”
说完,她微微一笑,不去看林曦惊愕的面孔,迈步前行,走出光罩,朝着崖下那浓墨腐臭如深渊般的黑暗世界一跃而下。
倘若今日一别成永诀,从此无缘再相逢,那就让我无怨无悔地离开。
阿曦,后会有期!
又一个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林曦呆愣地看着那一片污浊的夜空,不觉间泪眼朦胧。
她手指攥得发白,闭上眼仰起脸,仿佛感受到了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的寒冷的风,心脏像缺了一块,灵魂深处刹那闪过的撕裂痛苦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少年有幸相聚,为何偏要离别?
我是堂堂林家大小姐,竟也逃不过离别!
空空的,茫茫的,不知所措地等待着。愿上苍保佑他们平安!
随着那两条人影先后离去,笼罩在人们头顶的黑云仿佛有了消退的迹象。
人们庆幸的同时,心情颇有几分复杂。
来到这里的人,多数都是西辽城鼎鼎有名的高手,基本都有几分傲气。但他们抿心自问,换成是自己,会有勇气独自一人冲向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吗?
不管是卫吉,还是西华徒弟,心里都是百味杂陈,难以言说。
夜重如墨。
黎明已至,天地却一片黑暗。
江晨狼狈地在山岭间奔行。
周围是亡灵的海洋,鬼哭声此起彼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奔跑在坎坷的荒岭间,随便一脚下去就能踩碎几只鬼爪,狰狞的骷髅头不时从地面冒出来,视线所及之处,整座山脉好像是由尸骨堆积而成,幽魂逡巡于其中,在生人气味的诱引下前仆后继地涌过来。
这些无穷无尽的低价死灵虽然不能伤到江晨,却也极大地阻扰了他的脚步。间或夹杂的一些怨念强大的鬼魂甚至能冲击他的灵台。
黑色的山石和枯树显出模糊扭曲的轮廓,这时候犹如一桩桩蹲伏的妖魔鬼怪,散发出阵阵阴冷的气息。
沉郁的夜色深处,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潜伏于其中,朝这边悄然逼近。
鬼气袭人。
前方的道路是尸山血海,脓腥恶臭的气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浓郁的死气缠绕上江晨的身躯,冲刷着他的护体血罡,并且滋生出无数青面獠牙的鬼怪,嗷嚎着向他扑来。
江晨前进得越来越艰难,周围聚集的阴魂也越来越多,没走出十里,他已处于万千阴魂的包围之中。
他以魔剑和神通护住周身。
无数鬼物重重叠叠地聚拢过来,探出尖利的爪牙,拼了命地往他身上抓挠撕咬,叫声凄厉。
它们被腹中的饥饿和面前的血食香味引动了全部凶性,顾不得同伴一个个如投火飞蛾化为飞灰的事实,依旧前仆后继地扑向里面的新鲜血肉。
「斩影」在江晨手中化作波涛,一道道快若闪电的剑气斩碎前方所有障碍,残破的肢体和脓水血雾迸溅纷飞,尸鬼与阴魂构成的煞雾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却又有更多鬼怪涌过来,无穷无尽,源源不断,杀之不绝。
江晨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无心与这些亡魂纠缠,然而却没处脱身。阴魂之后还是阴魂,他即使施展「空间跳跃」,落地之处仍是在鬼物包围之中。
仿佛那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狰狞扭曲的鬼怪面孔,已将整个天地全部占满。
鬼物们凄厉恶毒的尖啸充斥于耳,更侵扰着江晨的心神,让他胸中郁积了越来越多的负面情绪。
他焦躁地想,地藏尊者或许已来到不远的地方,正一脸嘲弄地看着自己,不用她亲自出手,自己就会力竭而亡。
这个念头让他愈发不安,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