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不发一语,凝神戒备着。
血帝尊散发过来的气势越来越强盛,犀利无比的杀气有如实形,将江晨团团缠绕起来。
天空中大片阴影在这名绝世剑客的催迫下,疯狂地往下延伸而去,完全将江晨的身形融进了浓浓的阴霾当中。
“如果你二十岁的时候达到金刚体魄,就不会有任何隐患。可惜你太过心急,总想着揠苗助长,妄图夺天地之造化,逆玄机而行。但你不要忘了,无论怎么锻炼,肉体都没有完全成熟,一步登天的想法,只会让你自取死路!”
血帝尊的言语里如同带着魔幻的音节,一句接一句地敲打在江晨胸口,仿佛近距离聆听战场上巨大的兽皮鼓声。
那些排山倒海的呼啸,颠倒错乱的幻影,都让江晨嗓子眼里阵阵发甜,又有一种想吐血的冲动。
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以避开对方气势的压迫。
“弃剑!”血帝尊突然沉喝。
他的脚尖踩在苏芸清喉咙上,那块雪白的皮肤当即就凹陷进去。
少女在昏迷中也觉得无比难受,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呻吟。
江晨右手一挥,斩影剑脱手,噗的一响,插入旁边的沙土中,直至没柄。
血帝尊瞥了斩影剑一眼,淡淡地道:“斩影剑在你手里,也不算辱没了它,要说唯一可惜的是,你不该遇上我……”
最后一字出口,蓄至极点的恐怖杀气轰然爆发,眼前黑暗阴影汹涌而来。
江晨身体痛苦得像要裂开,眼前金星乱窜,耳际雷声轰鸣,就算没有血帝尊逼迫,他也撑不了多久。
此时,面对着身前暴烈狂乱的掌风拳影,他根本抬不起眼皮,只凭着心中一点本能的感觉,一拳砸了过去。
“砰!”
江晨的拳头,正抵住了血帝尊拍来的手掌。
江晨体内气机紊乱,而血帝尊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两者的角力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瞬间,江晨听见了心中恶魔的凄吼,眼前飘起的幻象,已将他意识中整个现实世界吞没。
“啊——”小女孩凄厉的尖叫,仿佛从渺远的天边飘荡过来。
江晨倏然睁开双目。
他眼里所瞧见的,不是血帝尊近在咫尺的冷酷面孔,而是地狱中喷涌而出的岩浆,千万只枯瘦骨爪的攀附,无数厉鬼狰狞扭曲的身影,伴随着声声凄嚎,拉着他直堕深渊地底。
天地之间,火焰焚身,炼烤着世间苦难众生。骤然间便腾起幕天席地的火焰,翻覆了视野中的一切。
朦胧,无比地模糊,好似与真切的世间隔了一面墙壁。墙外传来众生之声,贴着墙也能触及万般感绪,却是极淡极淡。在这极淡感觉中,淡淡的痛感却占了一半。
那是对人间的憎恨,像烧红的火炭,在胸膛里灼灼生痛。
《幽冥地狱图卷》里封印的十万三千個魔灵,就此破牢而出。
生老病死苦,贪嗔痴,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人间一切之恶,一切之恨,一切之罪,一切之痛,都在此地重现。
连高僧云重也无法度化的愚痴怨灵,将它们铭刻的灵魂深处的最愚执最贪恋最憎恨最爱慕最畏惧的一切,都由梦化实,侵蚀现世,挟裹着江晨和血帝尊两个同样茫然无措的魂魄,一齐卷入心魔梦幻之中。
火焰包裹着身躯,痛感越来越强烈,除了直刺灵魂深处的痛,还有令他战栗的冷。温度高到极致,带给人的不是温和烫,而是刻骨的寒冷。
血帝尊打了个寒战。
冷与痛交炽,支配了他所有的感受,然而他的魂魄,还是在烈火煎烤下挣扎出了一种名为恨的情绪。
他诅咒上天的不公!
为何人心如此恶毒,自私愚昧,永不知足,毫无廉耻,背信弃义!
为何三生诺言,竟成了一场笑话?
为何又让我回到这人间炼狱!
为何强横如我,竟也会败?
我诅咒这世间!有朝一日,我要将人界倾覆,用黑暗吞没光明,用痛苦主宰世间,让所有卑贱无耻的生灵也同样尝一尝这万般苦痛的滋味!
天下苍生,瞧瞧你们肮脏的面孔!都是因为你们,我要忍受这堕天的苦楚!
虚无与黑暗的力量延伸出去,酷热的瀚海、遮天蔽日的风沙、极寒的冰原、黄泉九幽、仙宫玉阙等幻象,随着黑暗的扩散,纷纷模糊、淡去,直到了无痕迹,如云烟般消散。
漆黑,无尽的漆黑。
血帝尊忽然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双目,眼前是摇曳的烛火,四围红帐,空气中飘着暗香,一切都是熟悉的景象,然而,又像过了千年一般久远。
“帝尊……”
身旁一声娇柔撩人的轻呼,将他唤回神来。
血帝尊转过头一看,旁边是一个拥有着绝世容颜的女子,曼妙无端,娇艳的面孔上带着妩媚的笑容,偏又不掩那一抹清贵高雅的气度。
如此情形,令他刹那间心中如有闪电划过。
“百花……”血帝尊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是梦吗?
她居然还在我身边。
这个骄傲、固执、倔强、心机过人,偏偏又拥有着最纯真可爱笑容的女人,仍然陪伴着我么?
“帝尊!”百花公主提高了音调,伸出一条手臂在血帝尊眼前挥舞,柔媚地抱怨道,“在想什么呢,都不搭理人家!”
血帝尊模糊的焦点重新凝实,望着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压下心绪,微微一笑,答道:“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百花公主好奇地仰起脸,贴近过来。
“在梦里,我去到了三百年之后,还是在这边沙丘上,不过已经物是人非,不复从前了。”
“三百年啊……”百花公主撇了撇嘴,“妾身都已经成了一个难看的老太婆吧!”
血帝尊深深地瞄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不用担心,那时候你已经死了。”
“死了?”百花公主微张着小口,偏着脑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啊,人家连三百岁都没活过去,太悲惨了吧!快说快说,我是怎么死的?”
“还没弄清楚。”血帝尊竟有些消受不了这样的眼神,稍微别开视线,以维持嗓音的冷漠,“我过去的时候,没见到你,想必你早已经死了。而我也变成了一个人见人恨的魔头,被无数人追杀……”
百花公主“哈”地笑出声来:“太荒诞了!你是这八百里沙丘的主宰,天下第一的剑圣,谁能追杀你?谁有这个胆子?”
“现在可能没有,以后或许会有。一个人也许没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就有了……”
“帝尊,你未免有点杞人忧天!”
“也许,是我多虑了吧。”血帝尊陪着她一笑。
“有妾身在这里看着呢,谁敢背叛你?谁要是有这个胆子,妾身第一个饶不了他!”百花公主撑起身子,右手插在腰间,故作凶狠地叱喝。
血帝尊回过神来,眉尖一颤,猛地朝百花公主看去,却见她温柔地凝视自己,眼中饱含脉脉深情,纯净得如同阳光下的雪地,没有丝毫暗影。
多么久远的时光,多么美妙的幻觉,那时她是真的疯狂爱着我,直到二十年后……
血帝尊心中刺痛,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微发颤地,拥抱住了那具久违的娇躯。
一切就如初见时那般美好。
血帝尊握着拳头,暗暗地想,就算这只是一场短暂虚假的梦境,我也甘愿陪伴她沉沦下去……
至于那两百多年来无尽长夜中的孤寂,以及那短暂如昙花一般的清醒和痛恨,都被他抛在脑后,不愿再想。
……
“苏姐姐!”希宁脸颊流着泪水,慌乱地跑过来。
她不顾一切地抱起地面上的苏芸清,却发现她生机紊乱,满脸鲜血,根本无法醒来。
她再仰起头,看见旁边血帝尊和江晨两人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但绝非静止。
无数模糊摇曳的光晕图案自那两人周围升起,流转变幻,明暗交错,狂乱地舞动着,要将旁观者的魂魄也吸纳过去。
那一瞬间涌现的图案中,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僧道妇孺,还有各样受苦犯戒的罪犯囚徒。他们生前的种种喜怒哀惧皆在此放大,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由江晨身上出发,将血帝尊重重包裹起来。
希宁恍惚了片刻,便听到阵阵熟悉的梵音,如晨钟暮鼓在她心头锤响。她一眼放去,虚妄的幻影皆被穿透,令她直直瞧清了那个苦海中沉沦挣扎的可怜灵魂。
她从痴怔中回过神来,耳畔回荡起昔日青灯古佛前低颂的箴言:“众生贪嗔痴爱,终为网罗,作茧自缚……”
刹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颤抖着,缓缓伸入那不断变幻的光暗虚影中,小口微张,跟着那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咒文,轻声诵念起来——
“七毒缠身,永世沉沦……”
稚嫩的面容变为无比平静、恬淡、神圣,一层祥光自她身上泛起,随着低眉肃穆的声声低唱,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采。
霎时,血帝尊周身光晕流转的速度加快了数倍,凝聚成万千若虚若幻的人影,一刹那尽数在他身上重叠交错。
骤然间遭受如此凌厉诡异的神通攻击,眼幕中血帝尊的身影已经无比模糊起来。
未来观音尊者含怒之下,第一次出手就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战果。血帝尊的元神很快支持不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步向枯萎的终点。
远处,叶星魂在经过一阵激烈的心理斗争后,咬牙挣开尹梦的手,快步朝这边冲来。
连一个小女孩都知道舍命一搏,我的勇气没理由输给她!
尹梦看着他一去不回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愤恨和绝望。
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他真是粗鲁啊!对于这样美丽的小娘子都不知道珍惜,简直暴殄天物。而我就不一样……诶诶,小妹你急什么,我说完这句话就过去……放手!臭丫头,你要死啊……”
原本已打算分头逃命的人们,在看到一丝希望之后,便毅然奔赴前列。
刚才五名绝顶高手的对决实在发生得太快,兔起鹘落,瞬息万变,让旁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提不起参战的勇气。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己方四位玄罡高手就倒下了三人,剩下的江晨亦全身鲜红,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看着就触目惊心。
就算是现在,血帝尊与江晨僵持不下时,叶星魂等人想要插手,亦是觉得心惊胆战。
因为那两人之间的争斗,说起来似乎挺漫长,其实从头到尾也就几息时间,不知是否能来得及。
倘若他们赶去之时,恰好胜负已分,那么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罢了。
血帝尊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叶星魂虽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但内心深处的焦虑惶恐已浓郁得无法掩饰,从他迈脚的步伐就能看得出来。其实就是几步的路途,对于叶星魂这样的剑客来说转眼即至,但随着血帝尊的身影愈来愈清晰,他心底产生出一股触电般的战栗之感。
在见识过那片纷乱暴烈的暗红色剑浪之后,谁还能在这样可怕的敌人面前维持内心的平静呢?
唯有沉醉于虚妄中的可怜者,尚不知死期来临。
梦境颠倒错乱,弹指一挥间,便已过了二十年时光。
红山夜雨。
暴风雨的呼啸被隔绝在帷帐外,红烛香暖,一室旖旎。
房中飘荡着浓烈酒味,外间仆从的脚步低忙匆匆,生怕惊扰到主人的兴致。
血帝尊凝目望着摇曳烛光下娇艳的容颜,只见百花公主眼波流转,莹莹中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心中一阵感叹,柔声道:“究竟是哪一家的仙子,私自为我下了凡尘……”
百花公主微微低下头,红晕泛上脸颊,星眸低缬,嘴角一丝浅浅的笑意扩散开来,檀口微张,轻轻唤道:“帝尊……”
血帝尊轻嗅她发间的芳香,心神迷醉。
倘若能永远这么下去,该多好……
“帝尊!”百花公主云鬓散乱,按下血帝尊的手掌,正色道,“妾身有话跟你说。”
她起身掸了掸衣衫,一转背瞅向了紫案上的酒壶,迈开柔足,蹬蹬蹬地走过去。
眼见她拿起了那壶酒,血帝尊心情一沉,藏在身后的左掌悄然紧握成拳,面色也变得有些僵硬了。
这一日,终究还是如期而至。
就像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她最后还是拿起了那壶装有九幽凤涎散的毒酒,亲手递到我面前。
无论我怎么做,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可怜那时的我,哪怕遭受背叛、浴血厮杀,都未有一丝一毫怀疑过她。
直到她亲自出现在眼前,才将我的意志击溃……
“这些年来,蒙帝尊错爱,妾身感激不尽,敬你一杯。”百花公主端起金樽,为其满上。
“免了吧。”血帝尊走上前去,挽过了她的皓腕,将酒杯轻轻放在一边,“你莪之间,说这种话就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