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颜色顺着玉簪涌出来,与原本干褐的血迹混在一起,更为刺目。
希宁脑中一空,忘了原本应有的情绪。
所有瞧见这一幕的人,皆因巨大的震惊而失语了。
江晨本已虚脱昏迷,但阴神的警觉还是让他在生命垂危之际惊醒过来,及时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玉簪的下半段,阻止它刺穿心脏。
胸口陡觉剧痛,透彻骨髓。
雪荼靡的手在颤抖,双眼冒出彤红妖异的光芒,狰狞的表情显得分外诡异。
她眉心中间泛起一个古篆文,幽幽发亮。发现江晨在反抗,她便将另一只手也用上了,握住玉簪狠命往下压。
虽然她的力量还不到五阶,但江晨真是虚弱透顶,在这生死关头,他连最后一点力量都使出来了,但还是顶不住那支夺命的利刃。
江晨睁大眼睛,清晰感觉到玉簪吞噬者着自己的生机,生命本源的力量飞速流逝。
这样的时刻,他只感觉到一阵莫大的讽刺和悲凉。
好不容易才赶跑了血剑圣,本少侠却要死于一个弱女子之手,这样的结局,恐怕是谁也没料到的吧……
“你干什么?”杜山如梦初醒地大喝,飞步赶来,往雪荼靡身上狠狠撞去。
雪荼靡看似娇弱无骨的躯体此时却若苍松般坚挺,硬承受了这一撞,反而将杜山震得倒退不止。
叶星魂挥剑砍来,雪荼靡看也不看,随手一挥,竟以左手生生硬接了剑刃,只听嘶的一响,长袖断裂,露出白得炫目的藕臂,看上去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
“这娘们发什么疯!”杜山在地上滚了两圈,一咕噜爬起来,再度扑向雪荼靡肩膀。
叶星魂上一剑无果,马上又出一剑,这一次不再留情,锋利剑刃狠辣地削向雪荼靡玉颈。
不远处杜鹃惊恐地捂住嘴,但“啊”的一声惊叫还是从她指缝里漏出来。
毕竟相处过几日,她实在不忍心看着雪荼靡命丧剑下,可是江晨的境况更令人担忧。她只能睁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事态往最坏的地步发展。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叶星魂的剑依然无功而返。
雪荼靡看似随意地用左臂挡了一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此时竟变得硬愈金铁,毫不费力地格开了剑刃。
“砰!”
杜山全力一扑,感觉自己像撞上了一块铁板,浑身骨骼一颤,反震之力将他掀飞老远。
他昂起脑袋,吐出两口沙子,哇哇怪叫:“她吃错药了吗?”
雪荼靡始终未曾回头看他们一眼,她专注于一点一点刺穿江晨的心脏。
瞧着她眼中妖异的色泽,叶星魂的心沉入谷底。他暗暗地想,这女人莫非一路过来都在隐藏实力,如今终于等到了绝佳机会,她便要凶性大发,杀光我们?
“雪姐姐,不要!”杜鹃的悲叫徒劳无力。
这时候,一直处于发愣状态的希宁突然抬起右手食指,朝雪荼靡眉尖点去。
这笔直朝眼睛刺来的攻击,终于引起了雪荼靡的注意。
她眼眸内瞳光闪烁,幽绿、惨白、暗红三色变换,邪恶而诡异,就要用左手捏住希宁的手指。
以小女孩脆弱的小手,若被雪荼靡抓住了,毫无疑问将会被拧断。
幸好叶星魂的剑气及时从旁边扫来,带着拼死一搏的嘶吼声,让雪荼靡也为之侧目。
她立即做出选择,相比于小女孩柔弱可笑的捣蛋,还是另一個剑客更具威胁。她便挥臂去挡剑,任由希宁柔软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自己眉心处按了一下。
纤细葱嫩的手指,竟带有不可思议的魔力,立时让雪荼靡面容发生了巨大变化。她抽回了握簪的右手,捂着额头痛叫起来。
“啊——”
凄厉的惨嚎,如同夜枭泣血、老猿悲啼,声声刺耳。
雪荼靡像发了疯一般,左臂向周围狂乱挥拨着,跌跌撞撞地跑向远方。
希宁右手藏在背后,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微微颤抖。
她刚才看得分明,雪荼靡额头的那个古篆文,是浮屠教的“亢”字印记,用以迷惑凡眼、操控人心。
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平等王或者乾达婆就给雪荼靡下了咒,让她不自觉地接近江晨,被他所吸引,渐生爱慕……而一旦有了机会,这份爱慕之情就会转为剧毒的利刃,让受术者痛饮血泪,甚至与所爱之人同归黄泉……
可怜的女子,她恐怕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操控的木偶,甚至连那份自以为隐藏得极好的爱意,都是由于咒术的缘故,而非出自她本心……
她爱与恨,早就不由她自己决定。
不过,这又与我何干?
坐视江晨被偷袭致死、浮屠教得手,不也正是我想要的吗?
只因为觉得欠他一次,不好自己动手,但如果能借别人之剑那是再好不过,为何事到临头却又忍不住出手阻止……
江晨躺在地上,意识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徘徊,朦朦胧胧地,眼前仿佛浮现出过往的画面。他心中清楚,这会儿恐怕是最危险的关头,黑白无常的魅影正环绕着自己,在耳边幽幽呢喃。
生死犹隔一线,他的灵魂仿佛升上云端。
周边有高僧梵唱,金轮当空,在那安详神圣的光辉中,垂危者好像得到了最终的救赎,从俗世无数罪孽和烦扰中解脱出来,被接入极乐净土。
“江少侠,你醒醒!”
“江大哥,坚持住!”
“老江,你先别忙着闭眼,至少也要交代一下遗言啊!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未曾托付的遗孀、没花完的钱,都可以交代给我老杜………哎呀!死丫头,你想掐死我!”
“江大哥都快死了,你还说这种话……”
“哭什么!没用的丫头,就知道哭!老江本来死不成,被你这么一嚎丧也差不多了!”
“你,你说什么?”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知道吗?以老江的名声,你以为那么容易死?要哭滚一边哭去,别在这碍眼!”
外界的吵闹,江晨全然不闻。
他此时已经陷入一个与世隔绝的虚空,魂魄高悬于天外,冷眼注视下方奄奄一息的肉身,随时就欲乘风归去。
以他这般神通修为,即便法体被毁,若肯舍下身段,也能以阴神修鬼仙。但比起煌煌正宗的人仙大道,那就如有云泥之别。
“是不是听到了有人为你哭泣的声音,所以眷念不去?”希宁的一丝神念悠悠荡荡,传递到江晨心间。
“……”
江晨灵识中一片混沌,一念甫起,万相已生。
希宁垂手默立在他身边,低头看着他从上到下都被血迹染透的身躯,娇柔面颊蒙上一层讥讽之色。
“没猜到自己的结局吧,连血剑圣都能打退的江少侠,最后却死在女人手里。哼,传扬出去,真是千古笑柄!”
“……”
“这地方荒无人烟,埋下去就会被陷入地底,连尸骨都找不着。晨曦的最后血脉,也将就此断绝……”
如有稚嫩的嗓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小女孩说得徐缓,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一字一字,叩击着垂危者的最后意识,“凡是与佛主作对的,都会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好笑。”江晨终于回应,虚弱的神识让心声似乎完全变了调,“你对你的佛主十分推崇啊……但我有个疑问,你的佛主既然如此厉害,为何救不回一个张平安?”
希宁面色蓦地泛白,嘴角颤动着,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微微喘息。
她唇边的笑意尽敛,眼中渗出寒意:“平安叔叔已经回归极乐净土,而你,将永堕地狱。”
“我不会死。”
“会。”
“不会。”
“你还以为沸腾之血能够让你恢复吗?那一下虽然没有刺中你心脏,但玉簪上附带的咒术之毒已经扩散,它能渗透你的五脏六腑,腐蚀你的骨髓,让你在饱经折磨之后慢慢死去。如此狠毒的咒法,想来那个施咒的人,对你是恨到了极致。”
江晨沉默了许久,才道:“下咒的人,不是你吗?”
希宁亦随着这一问静默了片刻,扭过头去,淡淡地道:“肉体上的痛苦,对于你这种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手法不会这么简单粗暴。有时候,在漫长的折磨中孤独活着,才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情。”
“看来你对绝望已经深有体会。”
“……”
这一句话让希宁无比恼怒。她的神念直接退出了江晨识海,望着天边风沙旋舞之处,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了好一阵,才再度建立心灵连接。
“求我。”这一回,她的开口言简意赅。
“嗯?”
“我能帮你祛除毒咒。求我,我就救你。”
她感觉到江晨的意识微微有点恍惚,便继续道:“你不是想报仇吗,连这点身段都放不下,又凭什么去跟佛主斗?”
她见江晨还是默然不语,又说:“是默默无闻的死去,还是凭着狂妄的梦想大干一场,都在于你自己的选择。在毒素侵蚀心脏之前,你还有半盏茶的时间考虑。”
一阵漫长得令她难堪的等待之后,江晨给出了回答:“我不信你。”
希宁的脸蛋气得发青,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别无选择!”
“我只相信我自己。我有金刚体魄,百毒不侵,邪祟辟易,什么毒能杀我?”
“你……你……你这个蠢货!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希宁气急败坏,咬牙切齿。
她本来就不想救江晨。只想在他临死之前狠狠戏弄他、羞辱他,看着他饱含绝望悲愤地下地狱,那情景才是她想要的。
但江晨顽固得像一块石头,狂妄到了愚蠢的地步,竟然不相信自己会被毒死,这让希宁的期盼全都落了空。
他怎么能这样?
遥隔数百里之外,石头城的某个酒楼,一男一女在隐秘的角落里对饮。
男子面容俊美,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修长的五指把玩着酒盏,轻声道:“你不该这么早引发咒印。”
他对面的女子白衣胜雪,秀美如画的容颜,可以胜任世间任何男子的梦中情人。
正是浮屠教的平等王和乾达婆两人。
乾达婆此时握着杯盏,美目迷离,看上去怀着沉重的心事。一层淡淡的阴霾萦绕在她眉宇间,聚而不散。
见她不答话,平等王抿了一口酒,继续道:“正如美酒需要时光的酝酿,她心中的那份爱还酿得不够久,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就像提早采摘的青果,虽然勉强能充饥,但那味道必然是无比酸涩的……”
“你还想等多久?”乾达婆眯着眼睛,凤眸愈显狭长勾魂,朦胧中透出些许阴狠。
平等王无视对面透过来丝丝杀气,平静地给自己斟酒:“你没有听说过一种秘术,叫‘养剑’?”
“你是说圣城的那个老穷酸?”
“知道他为何曾被誉为天下第三吗?”平等王故意停顿了一下,瞥见对面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徐徐道,“将天下最凶邪最锋利的神兵封于鞘中,十年不见血,不沐阳光,不沾雨露,不染尘埃。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便会有无可匹敌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