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芸清仓促转身,正看到抓到面前的一只枯瘦手掌。
她抬掌相迎。
看着两掌即将接触,侏儒面上浮起得意的诡笑。
拼力气,他不是苏芸清的对手,招式上更远远不及,更何况左臂已废。只剩下一只右手,他是哪里来的自信与苏芸清硬拼?
苏芸清的柳叶眉微微竖起来,在两股掌劲交击的时候,旋又舒展。
七阶对七阶!
力量强度勉强处于同一水平,但对方的真元斑驳不纯,在苏芸清面前就像松散的沙土,一击就溃!
侏儒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一回,他明明已经发动了「返老还童」神通,为何……为何这死丫头一点事都没有?
她不应该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吗?
侏儒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却不明白这個错误是如何发生的,并且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矮瘦的身躯被震得几乎迸裂,腾云驾雾般飞起,又重重砸落在地上。
几息的沉寂。
沉重的伤势,好像抽空了浑身力气,眼皮都快睁不开。
好冷……
好痛……
有危险在靠近……
蓦地,意识又回归躯壳。
侏儒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猛地摆头,让视线恢复清晰,眼幕中映出江晨近在咫尺的面孔。
那面孔冷漠,厌恶,却又带着丝丝怜悯。
江晨身后,是宋枫,白飞霜,叶星魂等人。他们那种眼神,亦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一般。
‘糟糕,怎么被姓江的靠得这么近?’
侏儒身躯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不要慌,不要慌……’他叮嘱自己,‘尽量拖延时间,这么近的距离,这小子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往我身上传来,只要再给我二十个呼吸的时间……’
这般想着,侏儒勉强咧嘴一笑,向江晨道:“你又赢了。”
说话间,胸口刺痛难忍,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嘴角又漏出不少鲜血。
江晨摇摇头:“这一次不算我赢的。”
“你是在嘲笑我吗,连跟你决战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娘们儿打败。”侏儒抹了抹嘴边血迹,眼神怨毒地盯着江晨,“想不到我又一次栽到了女人手里……”
江晨没有在意侏儒的表情,视线上移,望着苏芸清爬上树,为尹梦和另一名猎手解开绳索。
“你的武学天赋是我生平所仅见,若非心术不正,以后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宗师。可惜,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最后还想说点什么吗?”
听见这种问话,其他人只道是对将死之人的怜悯,白飞霜心里却打了个突。她右手按在刀柄上,五指不自觉地攥紧。
白飞霜想过侏儒会败,但没料到他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江晨还不曾出手,侏儒就已经败在了苏芸清拳下,这情景连一点逃生的希望都看不到。
“哈哈哈哈……”惨笑声中,侏儒的眼神似乎朝白飞霜飘来。
白飞霜手掌汗津津的,低头,目光闪烁。
“你的同伙在哪?”宋枫暴喝。
白飞霜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如果侏儒临死前把她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恍惚间,空气流动的速度仿佛也缓慢了下来。
侏儒声嘶嗓哑,却在这时候发出咆哮:“你们以为——”
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把我打败了吗?简直天真得可笑!老子只是一直在等待机会啊,蠢材们!
侏儒身形一展,往后大跨一步,如风般退却。
‘姓江的,你的体魄已经跌到了玄罡之下,敢追过来的话,老子不介意顺手干掉你!’
侏儒的速度快得如同拉满了的弓弦,一闪,即逝——
然而即逝未逝。
另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紧接着,整个空间都似向内塌陷,如同翻腾着的滔滔江水,浑浊,扭曲,里面的情形再也看不真切。
连那惨叫声都被分解折叠了无数次,传到人们耳中时,犹如相隔千万里之外。
须臾,风波平静,水面恢复清澈。
人们看到里面的惨状时,纷纷倒抽冷气。
除了脑袋之外,侏儒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血肉一块块翻卷过来,白骨断茬刺出,整个人几乎不成人形。
不可能活下来了。
白飞霜的心脏狠狠揪扯了一下。
不知为何,此刻她没有半点放下重担的轻松,反而充斥着莫名的哀伤。
更何况,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只要等尹梦醒来,她与侏儒勾结的事情就会彻底败露!
江晨站在血泊边缘,冷眼瞧着侏儒,淡淡地道:“既然上次能从我手下活命,拥有从头来过的机会,说明上苍还是眷顾你的。为何你……偏偏不懂珍惜呢?”
“咯……”侏儒嘴唇动了动,已经无法说出有意义的言语。
江晨从那嘴唇蠕动的形状,勉强辨别出他最后的遗言:‘我韦英……请替我杀掉丁纶……’
“我可没答应要为你做这种事。”江晨无奈地叹息。
侏儒嘴角抽动,却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因为在他逐渐朦胧的视线里,站在人群后的白飞霜隐秘地点了一下头。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妖魔眼珠子里的,阴毒、诡谲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灰暗的浑浊。
生命的气息已离他而去,但他的面容,却前所未有的安详,平和。
或许他终于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在最后一刻,有人为他送行。
白飞霜强忍眼泪,心脏一阵一阵地悸动。
“可恶,没挖出他的同伙!”宋枫不忿地一掌拍在树干上。
“应该已经没有同伙了。”江晨道。
在他印象中,侏儒就是最后的漏网之鱼。
“我一定要仔细地搜一搜!”宋枫眼中满是不甘。
白飞霜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这时听见上空衣袂振动,苏芸清抱着两个人飞落下来。
白飞霜和宋枫赶紧迎上去,本该上前的叶星魂反而呆立在后方没动。
苏芸清有些奇怪地瞥了叶星魂一眼,也没多想,把尹梦让给白飞霜,猎手丢给宋枫。
然后她看了看侏儒的尸体,瘪嘴道:“死了?我本来还想把他带回圣城去呢!”
“你想让林姑娘恢复小时候的样子?”江晨轻易猜中了她的心思。
苏芸清嘿嘿笑了两声,道:“死了就算啦,赶紧挖个坑埋了吧,不然会发臭的。”
“是啊,好臭,赶紧埋了!”杜山故作姿态地捂着鼻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扫了一眼周围,干笑道,“你们都看着我干嘛?我脸上长花了?”
苏芸清道:“老杜啊,你不是一直自夸体力足耐力强吗?你看挖坑埋人这种很考验一个男人体力耐力的活儿,是不是由你来做比较好?”
“我?”杜山几乎跳起来,“凭什么要我干,你看看姓叶的成天游手好闲……”
“叶兄弟这两天受到的刺激比较大,还是让他安心休养吧!”
人们吵嚷时,白飞霜警惕地观察周围,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山和侏儒尸体上时,她搀扶着尹梦后背的左手袖口滑落一根银针,毫无声息地刺入尹梦肌肤。
昏迷中的尹梦也感受到痛苦,眉毛蹙得更紧了,嘴唇颜色愈显苍白。
白飞霜飞快地抽回银针,暗暗地道:“对不起了,尹姑娘,你还是迟两天再醒比较好,至少还能留住一条性命……”
她悄悄打量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便轻咳一声,启唇道:“还是我去吧!”
所有人愣了一下,纷纷朝她望来。
白飞霜低头看着侏儒的尸体,小声道:“这个矮子玷污了我的清白,所以还是让我去埋他吧……”
人们这才露出了然的神情,这位可怜的女子一定会对侏儒的尸体做点什么泄愤,那就由她去吧。
但刚才还拼命喊着“打死不去”的杜山的态度却截然转变,回过头笑嘻嘻地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姑娘家一个人干呢,走,我陪你去!”
杜山信奉一个信条:心上的任何伤痛都会被新欢和时间治愈。
他已经醉了一晚上,痛苦却丝毫不减,因为苏芸清始终就在他眼前晃悠。只有新欢……如果有新欢的话,一定是治伤止痛的良药。
白飞霜淡淡地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不行不行,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干体力活,我的良心一定会受到谴责的!”
“那你闭上眼睛吧。”
“但莪听到声音就忍不住会心疼……”
“那你塞住耳朵。”
两人争执时,江晨一行人已经回到屋中,白飞霜怀里的尹梦也被苏芸清带走。
空地上只剩下一男一女一具尸体,杜山的态度也愈发肆无忌惮了:“白姑娘,你何必这么固执呢!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又大仇得报,日子也这么吉利,等会儿挖完坑埋了人之后,咱们说不定可以在坟头探索一下生命的奥秘,万一有生命的结晶在死亡的终点诞生出来,那不是更加美妙的复仇吗?”
“……”白飞霜眼眸里浮现丝丝冷意,“杜少侠,请自重。”
“哈哈,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但我是绝不忍心看到女孩子去干重活儿的……”
面对这块怎么也撵不走的牛皮糖,白飞霜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去吧。”
“哈哈!就等白姑娘你这句话了。慢点慢点,尸体交给我来扛!”
…………
碧水荡漾,寒烟凄迷,晨雾凄迷。
一男一女立在水边,望着远处一圈圈散开的波纹,似乎有些痴了。
“在想什么?”俊秀男子开口。
女子沉默。
女子一身白衣,俏立在晨光雾影之中,人似要凌波飞去。
良久,她喃喃道:“毫无知觉地死去,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男子微笑:“你还想折磨他?”
女子声寒:“最起码,也要将他分筋错骨,把他的皮肉一点一点地撕下来。”
“那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痛苦,咬咬牙就过去了。”
“所以还有更妙的。”
“哦,说来听听?”
女子却摇头:“既然无法实现,不说也罢!”
“你故意吊我的胃口……”
风吹,柳舞。
人毕竟并未被风吹走,雾却已随风飘来。
女子拿出了白玉小瓶。
男子道:“不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暂时留着姓江的性命。最多再等三五天,尊者就会赶来,到时候才好慢慢料理姓江的。正好黑剑圣不在,暗红沙丘防御空虚,咱们趁机端了他老巢……”
女子冷冷地道:“我等不及了!”
说话时,她咬牙切齿,神情可怖。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劝她。
女子小心缓慢地揭开瓶塞。即使复仇之火炽烈,饮血之意迫切,她也知道这瓶中剧毒有多危险,不仅沾不得,连闻也闻不得。
瓶塞只开一线,淡淡的烟气升腾起来,空气中多了一股火辣辣的味道。
这时男子突然探出一只手,闪电般将瓶塞合上。
“你——”乾达婆大怒。
平等王手指一抬,指向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湛蓝色蝴蝶,轻声道:“退!”
乾达婆怒色顿收,视线凝注在那只蓝色蝴蝶身上。
蝴蝶在虚空中拍打翅膀,留下淡淡残影,蓝色翅膀如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似缓实疾地朝两人这边撞来。
幽冥蝶!
被同类血液吸引过来的恐怖毒物!
乾达婆刚要抬手,就被平等王死死拽住,两人身形风一般往后疾退。
乾达婆顿悟——她的「虚空弦音」威势极大,如果在这时候出手,灵力波动必定会被江晨察觉!
两名玄罡高手,被一只小小的蝴蝶追得到处乱跑,由荆棘丛窜上树,又从树梢潜入水底,蓝色蝴蝶仍不肯罢休。
直到逃出了沙漠三里,在漫天风沙的侵袭中,乾达婆才看见那蓝色蝴蝶示威般在空中转了三圈,扬长而去。
日头被阴云遮掩。
杜山在喘息。
挖坑埋人这种体力活,本就不是一个走轻敏路线的盗贼所擅长的。
擦了擦面颊的汗珠,杜山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现在就算白姑娘愿意躺在地上,他也未必还有那个力气扑上去……
好不容易掩上最后一掊土,用脚踩石,体力消耗大半的杜山,累得直伸舌头,看向白飞霜的眼神已经没有原先那么热切了。
白飞霜一直在旁边看着。
她所谓的泄愤报复,也只是从尸体割下了一块肉,用小金匣装好,然后在坟头洒下了一抔土。
“看来你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恨他。”杜山突然笑起来。
白飞霜略带惊异地瞥了他一眼。
“据我多年来的浪子经验,你跟他之间一定有种爱恨交加的情愫。”杜山的大拇指在自己鼻尖上一点,笑容说不出的猥琐,“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在我身上发生过很多次了。”
白飞霜沉默。
“想不到这矮子瘦瘦小小,居然还有这种本事,让你记得他的好。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有个更厉害的男人站在你面前,我敢保证,只要你跟我好过一次,就能很快忘掉他……”
白飞霜还是不说话。
杜山觉得甚是无趣,挥了挥手:“算啦,我不喜欢勉强女孩子。正好肚子有点饿了,回去吧!”
他在坟头重重踩了一脚,刚转过身,却听白飞霜轻细的嗓音响起:“你出了一身汗,不去洗一洗吗?”
杜山回首,挤了挤眼睛:“你也晒了一上午,一起去洗呗?”
白飞霜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杜山脸上顿时浮现出惊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