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恍惚间发觉,眼前的男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笑容依稀有些熟悉,却全然不像是记忆中的模样。
他还未从懵懂中醒转,突然觉得身躯一沉,手足间似乎灌注了万斤重物,提之不动。
而眼前男子的右手,已扼住了江晨的咽喉,那力道如此之大,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整个折断。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晨脑子一阵混乱,完全想不通大哥为何会对自己出手。
他艰难地呼吸着,努力睁大眼睛朝前望去。
男子脸上的笑容在这时显得扭曲而阴森,沙哑着嗓子,缓缓道:“你一個人活在世上,未免太孤单了些,不如随我走吧,省得再遭受那么多痛苦!”
江晨本能地提动气机,运劲抵抗,但掐住他脖子上的那只大手的主人乃是天下前十的强者,拥有着绝对压制性的力量,一击之下,就将他脖子扭到一边,濒临窒息。
“认命吧!小晨!跟我走!你还在犹豫什么?”
江晨无法呼吸,体内的力量也被尽数抽离出去,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隐约看到眼前大哥的面孔竟是如此狰狞,嗓子也完全变了调,分明像极了另外一个人。
“地……地藏……”
男子得意地冷笑:“现在才认出我来,已经太迟了!”
他的另一只手臂也抓过来,暴戾的力量抽空了江晨身躯里最后一缕生机。“绝望吧!沉沦吧!与我同堕阿鼻吧!”
江晨明明已经没有一丝反抗之力,但他面上痛苦的神情却逐渐消失,冷漠地注视眼前这张卸去了伪装的面孔,嘴角逸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就凭你,这种程度的幻术吗?”
男子骇然睁大双目:“你——”
“《定生无妄静虚诀》,我不是白念的。”
江晨闭上眼睛,四周的一切立即淡化,连脖子上的那两只手臂却逐渐轻若无物。
模糊,一切感官都化作模糊……
……
红山夜雨。
帷帐内红烛香暖。
“百花!”
血帝尊轻唤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是百花公主惊艳绝美的面容,映着摇曳的烛光,两颊轻搽胭脂,红晕泛腮,正向他展颜微笑。
“帝尊,妾身在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血帝尊的嗓子稍微有些沙哑,缓缓抬起上身,眼际不经意间瞥见窗外划过天际的闪电,蓦然惊觉这场面似乎有些熟悉。
原来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关口。
“已经过了子时。帝尊口渴吗?妾身去倒酒!”百花公主用手理了理散乱的云鬓,就欲起身,却被血帝尊一把拽住。
“等等!”
“怎么了?”百花公主疑惑地侧过脸来。
四目相对。
血帝尊端详着百花公主芳容。百花公主亦定定凝视着他,明眸流灿,眼眸里蕴含着溺死人的情丝,让人甘愿沉沦,无法自拔。
片刻后,百花公主绛唇轻抿,道:“干什么呢?妾身要去拿酒了!”
血帝尊道:“我想好好看看你。”
百花公主故意凑近了几分,桃腮带晕,薄怒嗔道:“现在看清了吗?”
“看清了。”血帝尊心中暗暗一叹。
百花公主精致的小嘴扬起,浅浅的笑纹中透出一种妩媚倾世的仪态,娇声道:“那就乖乖等着吧!”
她从血帝尊手中挣出手腕,起身掸了掸衣衫,走向紫案去拿酒。
血帝尊望着她珊珊可爱的背影,又瞧了瞧一团漆黑的窗外。
这个时候,宫殿外应该是大雨倾盆,不知五路叛军集结的号角声有没有吹响呢?
大元帅楚华是不是正在掌控禁卫?那数万敌兵,三千劲弩,是否已经蓄势待发,只等着我去奔赴那一场命运的约会……
又或许,那依旧只是一场梦境?
“帝尊,请饮酒。”百花公主奉来金樽。
血帝尊缓缓伸出手。
这杯酒中,是否仍有着「九幽凤涎散」?
血帝尊接过酒杯,注视着百花。
百花公主面色绯红,鼻翼上泌出细细的汗珠,眸光晶莹,仰头迎上血帝尊的视线。
血帝尊刹时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喟然长叹:“百花,你就这么恨我吗?”
百花公主低下头,血帝尊只看见她唇角优美的弧线,前所未有的娇艳羞怯。她小嘴微微牵动,似乎要说出什么。
血帝尊却开口打断道:“算了,我不想听理由。”
他端起酒杯,递到唇边:“既然剧本已经写好,那我就不再挣扎,陪你演完这场戏好了。”
冷酒入喉,一饮而尽。
百花公主微微瞪大眼睛,伸手仿佛要阻止他,却在半途又垂下,颤声道:“帝尊——”
血帝尊闭上双目,似在品味酒中味道。
早已料到这宿命来临的时刻,为何我依旧感到如此彷徨?
两百多年沉睡的时光,已经将昔日的不甘和怨恨冲刷得所剩无几,而心中那些爱意伴随着旧日的时光,一点一滴萦绕心头。
“帝尊,酒里,酒里有……”百花公主双眼朦胧,用尽了力气,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血帝尊睁眼凝视着她的面容,面上无悲无喜,“这杯毒酒,无论我喝与不喝,都是同一个结局。既然如此,就顺着你的期望走下去吧。”
百花公主垂下头颅,低声哭泣。
血帝尊伸出手去,轻柔地拂过她滑顺的发丝,静静地想:百花,无论你多么恨我,做过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安稳地过完这一生……
窗外,漆黑深处冒起火光。
血帝尊隐隐听到了金戈碰击之声。
最后的时刻终于降临。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领事太监小跑着冲过来,大声叫道:“帝尊,不好了!大事不妙,叛贼楚华纠集了五千人马闯入宫中,扬言要清君侧!帝尊!帝尊!这可如何是好?”
“知道了。”血帝尊淡淡地答了一句,抓起床边的帝血剑鞘,低头看了泪眼朦胧的百花公主一眼,昂首阔步走向门外。
两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眼。
举世皆敌的强者,痛饮毒酒之后,又再度踏入了那个血腥狂乱的暴风雨之夜。
……
江晨睁开眼睛时,如同从虚空坠落地面,身躯骤然变得无比沉重,各处关节都传来剧痛,绵软得好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
血帝尊的那一记「赤月降临」,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硬吃的。
江晨能够活着,并且勉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说明了他已经超出一般人的行列。
他看到身前不远处的血帝尊,顾不得眉心刺痛,咬着牙关,抬手就是一记「空间伤痕」挥洒而出。
月白色光晕射出之后,他来不及看到结果,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眉心如同被尖锥狠扎一般,刺痛难忍。
油尽灯枯,完完全全地丧失一切行动力了。不顾反噬的紊乱神念而强行出手的代价,就是连视觉也短暂失明,扶着身后的墙壁才没跌倒在地。
血帝尊如何了?
那一击应该打中了吧?
怎么没听见他倒地的声音?
难道直接就把他击飞出去了?
江晨心中胡乱猜想着,冷不丁耳边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令他万念俱灰,暗呼我命休矣——
“如果我只是一个傀儡,被人驱使着走到这一步。那么,你又是什么?”血帝尊似乎就在咫尺距离处,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
好汉不吃眼前亏,江晨刚要张口求饶,就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背后涌入体内,如同灵蛇一般,迅速游过四肢百骸,所过之处无不酸麻刺痛,皮肤肌肉情不自禁地打颤。
‘是分筋错骨的手法?他还要怎样折磨我?’
江晨这时无比期待着圣城的众多强者之中能有一位恰好路过此地,拯救无辜善良的自己于酷烈水火之中。然而周围一片寂静,就连血帝尊在说过那一句话之中,也再没有了动静。
过得片刻,他恢复了一点视力,睁大眼睛看去,视线中一片模糊,只隐约瞧见青灰色的石墙和鹅卵石路,血帝尊好像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走了?他居然留下了我的性命?’
江晨心中升起死里逃生的侥幸,但一想到体内残留的那股阴柔怪异的力量,又有些忐忑不安。
那老煞星莫非是在故意折磨我,他留在我体内的那条“灵蛇”或许会在几天之后爆发,届时会令莪浑身奇痒难耐,如遭万蚁咬啮而死?
心里胡思乱想着,江晨歇息了一会儿,慢慢挪步朝巷外走去。
“江晨!江晨——”小巷另一头传来苏芸清焦急的呼喊。
江晨张口欲答,无奈喉中剧痛干涩,一张嘴就如烈火煎烤一般,实在没法出声。
“嗖”的衣袂破空声靠近,苏芸清的身影疾掠而至,看见江晨之后收势不及,差点将他撞翻。幸好她及时伸臂把江晨拦腰挟住,才避免了他沦为滚地葫芦的下场。
站定之后,苏芸清上下打量江晨一眼,又警惕地环顾四周,问:“那家伙呢?是不是‘他’?他走了吗?”
江晨点了两下头,又摇了摇头。苏芸清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你给他磕了多少个头?他答应放过你了?”
江晨脸色一黑,懒得搭理她。
苏芸清又道:“他到底怎么说?你磕头的时候有没有把我那份也一起捎上?喂!说话呀,别装哑巴……”
当江晨被苏芸清搀扶着,在后面跟来的几人眼前露面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间,江晨已从一个潇洒翩翩的少侠,沦落为浑身血污、站立不稳的伤者,人们实在难以想象他刚才经历了什么。不过从林曦方才慌乱的表情和苏芸清的反应来看,那边必然是遭遇了一个极度可怕的高手,甚至可能是仙佛强者也说不定……
凌霄摸了摸花白的眉毛,轻咳一声,上前道:“要老夫帮忙吗?”
“不必了。”苏芸清替江晨一口拒绝。
她心知此时的江晨无比虚弱,可能一个暗藏祸心的六阶武者就能要了他的命,怎可能让这来历不明的老头接近他。
她朝正看着江晨发怔的林曦使了个眼色,道:“阿曦,我们回去吧。”
林曦“哦”了一声,走到苏芸清身旁。
苏芸清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暗暗忧心。她故作从容地扶着江晨慢慢向前走,经过凌霄身旁时,她浑身肌肉都绷得极紧,时刻准备以一记龙皇拳迎接这老头的偷袭。幸好凌霄只是神色奇怪地打量了江晨几眼,便自觉地让开了道路。
走出十多步外后,苏芸清暗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出凌霄并不好惹,倘若这老头刚才出手,凭自己这几斤几两,再加上林曦的剑侍阿梅恐怕都不够给他塞牙缝的。他能安分守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少侠啊!”凌霄突然开口,苏芸清的一颗心霎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她面上不动声色地问:“还有什么事?”
凌霄道:“你跟着这两位姑娘走了,那我们三个该怎么办?”
苏芸清冷冷地道:“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
“噢!”凌霄不再多问,捋着胡须,目送着江晨的背影逐渐远去。
过了片刻,他身旁的谷玉堂忍不住问:“师父师弟,我们现在去哪?”
宫勇睿白了他一眼,“没听到她的话吗,你从哪来的?”
谷玉堂觍颜道:“别这么说嘛,自从师父收我为徒,我就是神剑门的人了,天涯海角都要跟师父一起……”
凌霄嘿然一笑:“老夫什么时候说要收你为徒?”
“现在收也不迟嘛!师父你就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收了我呗!哪怕只是暂列门墙,做个记名弟子也行啊!”
……
“阿曦,前面北街的玉兰园是你家的产业吧?”
“嗯。”
“那好,先把他送到那里,你得加派三倍的人手守夜,这小子招惹的仇家可不少!一会儿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一步。”
“等等!”林曦看了看江晨,忍不住道,“他现在伤成这样,可能连洗漱都困难,你不守着他吗?”
“正因为他现在没法自保,所以我才必须行动,免得你那位所谓的未婚夫又兴风作浪!”苏芸清走出几步后,回头深深看了林曦一眼,“记住,如果陈煜来找你,千万千万不要开门,否则江晨必死无疑,知道了吗?”
林曦对上苏芸清凝重的眼神,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