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帝尊万年封冻的冰山脸庞终于有所波动,张嘴道了一声:“好!”
“好”字出口,他手却没停,再度挥出一剑。
这一剑遍布虚空,无处不在,却又在感知中全然无存,简直超越了法理。
这便是蕴含了大道真义的剑术,不受世俗常理局限,浑然天成,超然物外!
这便是「赤月剑法」的精髓所在,其瑰丽浩瀚之处,毫无遮碍地呈现在江晨面前。
窥见这一幕的江晨,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惊心动魄之感。
在亲眼见证之前,江晨绝对想象不到,人间能够存在这种剑术!
不仅仅是剑气、剑意、剑势的浩大,而是与道合真、勾连天地、横压三界的霸道无边、强悍绝伦!
如果置身于场外的话,江晨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忍不住大声喝采。
然而无奈之处就在于,此刻这股浩渺无垠的剑道的目标,却正指向他自己。
最后的时刻,他牵了牵嘴角,仿佛看见了自己在这一剑下被撕裂成一万个碎片的场面。
朝闻道,夕死可矣!
见识到了一个云梦世界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境界,并在这般豪华的招式下败亡,也算不冤吧。
世间无人能接下这一剑的……
一切都结束了。
所有的过往,就这样化作烟云了吗?
最后的时刻,天地一片寂静,江晨的心神竟然有些恍惚了。
远处,微有风动,像是一片树叶零落,不经意间侵入这片寂静的领域。
但这一点细微的动静,却让血帝尊露出凝重之色。以他的感知,自然能察觉到有绝世强者正从远方赶来。
来者并不掩饰自己的行踪,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堂而皇之地刺入了血帝尊耳膜。
血帝尊眉毛一扬,并不急着回头,而是先一剑点在江晨胸口,汹涌的力量喷薄而出。他看着江晨面无人色地喷血倒飞出去,才不慌不忙地转身,掌中柳枝一挑,将一柄刺到颈后的红缨长枪拨到一旁。
江晨浑身剧痛,像散了架一般,撞破了墙壁坠到路边花坛上,一路轰鸣声不断,将花坛都砸塌了一截。
他仰天躺着,大半個身体嵌在花坛中,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脑中一片空白,似晕未晕,全无意识。
好半晌,他才强忍住昏眩,左臂扶着花坛慢慢支起身子,一边咳血一边收拾体内混乱不堪的气息。
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不能给他带来丝毫暖意。他默默地站起来,左手扳住右边的肩膀,“卡喇”一声,将脱臼的肩膀接上,揪心的痛疼总算让他恢复了一点意识,抬眼望去,只见自己飞出来的那个墙壁洞窟之中,似乎传来兵刃撞击的声响。
星院里的绝世强者终于发现这个老煞星了!
这是个极好的消息,但自身的惨状让江晨丝毫兴奋不起来。他只瞥了窟窿中两个纠缠的身影几眼,便转身快速离开了这个不祥之地。
被他撞破的房屋中,交战的两条人影此时已经分开,面对面站着,都在默默打量对方。
血帝尊淡漠地凝视着眼前的中年男子。
男子身着玄色长衫,手提丈二点钢枪,面容还算俊朗,可惜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那种类型,眉眼中似乎带着一丝缱绻。
他面色凝重地盯住血帝尊手中的柳枝,暗暗骇异于此人的强悍,仅凭一根柳枝就能打退自己的进攻,好像还未尽全力。四大剑圣中貌似没有这号人物?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两人就在无声中对望了足有十秒,血帝尊视线缓缓下移,落在男子手中的点钢枪上,开口道:“刚才那一招「百鸟朝凤」使得不错,卫家这三百年来也就你一个还算像样。”
中年男子暗自凛然。这家伙一张嘴就是三百年,莫非是比黑剑圣还要古老的存在?
他沉声道:“在下卫不凡,忝任星院枪棒总教头,未曾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鄙人姜鸿。”血帝尊淡淡地道,“年代久远,你可能没听说过。”
卫不凡确实对姜鸿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他在脑中搜寻了一下,没找出什么印象来,便索性不再多想,盯着血剑圣道:“尊驾来星院的时日,恐怕已不短了吧?”
血帝尊深沉一笑,道:“你觉得呢?”
卫不凡肃容道:“近日来多有风吹草动,敝院师生汇报了不少诡异事件,我起初还以为是年轻人疑神疑鬼,如今细细想来,其中只怕少不了尊驾的踪迹吧?”
血帝尊淡然道:“或许是,那又如何?”
卫不凡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厉声道:“那么,最近的几桩连环奸杀案,或许也与阁下脱不了干系?”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血帝尊神情不变:“你认为如何,那便如何。”
“好!”
一声暴喝出口,卫不凡肩膀一抖,点钢枪化作流星,逐月而去。
血帝尊抬起柳枝。
漏入屋中的阳光霎时尽数被逼退,空间里陷入一片死气沉沉的面貌。
小路葱葱,杨柳低垂。
在咒法的护持下,星院的四季都保持着怡人的气候。然而迎面刮来的微风,还是让江晨感受到一阵阵寒意。
江晨走在鹅卵石小路上,胸口的玉佩传过来丝丝暖意,温养着躯体,令之前被血帝尊击中的伤口逐渐愈合。
其实伤势并无大碍,麻烦的只是血帝尊持柳枝刺出的剑气,此时仍留在江晨体内,在四肢百骸中窜动。
这股剑气虽然凌厉,但毕竟是血帝尊随手而为,原本称不上大麻烦。然而由于江晨本身的力量不知所踪,经脉灵窍中皆是空荡荡一片,竟无力驱逐这位不速之客。
对于武者而言,人体的防御外紧内松,内脏灵窍都很脆弱。平时有灵力血气护身还好,一旦失去了防护,就等于将大门敞开,内部薄弱之处全都暴露出来,任由驰骋。江晨这辈子初次尝到此种恶果,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咬着牙忍耐煎熬。
在那道剑气的横冲直撞下,他的经脉每时每刻都得承受剧烈的冲击,那种痛疼可想而知。所谓万刃剜身,不外如是。若非古晨玉佩的滋养,即便玄罡体魄也难以长时间承受这样的折腾。
江晨心神不宁,步伐显得轻飘飘的。脸上蜡黄的颜料掩盖不住惨淡的气色,途经遇到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觉得这痨病鬼跟个游魂一般,随时要躺下的样子,居然也敢一个人出来逛荡。
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江晨一不留神,跟拐角处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呀呀!我的胳膊!”
那人倒也机灵,顺势往后一跌,在地上滚了一圈,举着手肘夸张地大叫起来。
江晨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相识——曾在喝茶时遇到过的泼皮,「沾衣即倒」萧三爷。
“我的胳膊啊!好疼,好疼!一定是断了,我要去看郎中!”萧三爷惨叫数声之后,才抬眼朝江晨看来,这一看不由脸色陡变。
想来他已被这熟悉的蜡黄脸色勾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不等江晨开口,萧三爷就一骨碌爬起来,胳膊也不疼了,身手矫健得很,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江晨迈着沉重的脚步,转过北街,向东而行。
他已经隐约察觉到,一股平淡的气息正不远不近地吊在自己身后。
那股气息与他体内的剑气同出一源,相互牵引着。当他察觉到那人的存在时,那人自然也不会忽略自己。
街上人来人往,那人约莫也不想在闹市行凶,所以并未靠得太近。
路边的老人拉起二胡,苍凉的曲调飘入江晨耳中,他不由驻足聆听。
二胡的音色并不好,吱吱喳喳,许多路人都皱起眉头加快脚步,江晨却停留良久,觉得这一曲苍凉之音渗入了自己心底。
半晌,一曲终了,江晨在老人面前的破碗里丢了两枚铜钱,继续前行。
老人又开始弹奏下一曲,依旧苍凉,但江晨无心再听,二胡声渐渐被抛在脑后。
江晨仿佛听见了宿命低徊的脚步声,彷徨着行走,心中已无多少哀伤的情绪,只是觉得茫然。
如果上苍已将我的前路彻底堵死,又为何塞给我如此一段漫长悠闲的时光,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还要徒劳地思考命运的无常?
旧时桃花,今已走远。
东街有个颜梦楼,楼中花魁柳苏姑娘名满京城,号称一夜千金,非豪侠贵人不接,每日求见者络绎,指名要见她的客人能排队绕颜梦楼一圈,但最终能得美人青睐的幸运儿,每天只有一个。
江晨虽然来京城不久,但也听过颜梦楼柳苏姑娘的大名。
他并非有意走到这里,然而在偶然瞥见“颜梦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时,还是忍不住抬头多望了几眼。
楼中欢歌不绝,雕廊画栋,窗中女子映出曼妙的人影,罗衣半解,身姿诱人,却不知是否就是那价值一夜千金的柳苏姑娘。
那倩影很快被一只粗壮的胳膊抱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里面叫嚣着:“满上!给老夫满上!你个小兔崽子,动作麻利点!”
江晨觉得这嗓音有点熟悉。
正巧窗棂在这时被推开,一条胳膊伸了出来,将外墙拍得啪啪直响:“你们这两个小子啊,还愣着干什么呢?脸皮有这么嫩吗!当年老夫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说话者突然瞟见了楼下静立的江晨,声音戛然而止。
江晨也看清了说话者的面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凌霄老前辈正搂着一个衣裳半解的女子,仰坐在靠椅上,左手捧着金樽,一派放荡不羁的风流模样。
另外两个小少年乖乖侍立在侧,一个捧剑,一个端酒,真把个凌老爷子衬托得意气扬扬,容光焕发,跟个土皇帝一般。
只是这土皇帝在看见楼下的江晨之后,意气立即少了一半。
“江……江少侠?”凌老爷子似乎喝多了酒,舌头有些打结。
原本坐立不安的宫勇睿听见这一句,也顾不得拘谨,往前倾了倾身子,视线越过舞妓雪腻的肌肤,往窗外望去,张嘴叫了一声:“江大哥?”
江晨对上两人的视线,看着他们各异的神态,轻轻叹了一口气。
无论是老是少,他们生命中都还有大把的时光挥霍,真是好啊!
凌霄的目光在江晨脸上打量几眼,试探着邀请:“江少侠,上来一起坐坐?”
江晨摇摇头,别开视线,迈步朝前走去。
凌霄侧着身子,目送他身影渐渐融入人群,舒了口气,转头喝道:“别愣着!满上!”
他怀中的女子朝宫勇睿抛了个媚眼,宫勇睿惊得连退好几步,背后却又撞到了一具柔软的娇躯上,立即就被拦腰抱住,惹得他惊呼不已。
“叫什么叫!”凌霄笑骂,“给老子好好享受,别以后遇到个姑娘就要死要活的,丢我神剑门的脸面!”
屋子里莺莺燕燕的调笑,驱散了刚才的一点阴云,凌霄的脸上重新散发出风流意气,伸出右手正要把窗棂关上,目光不经意间瞥见楼外一人,微微一愣。
那是一个面容刚毅俊朗的男子,身着黑袍,手持一根柳枝,就站在江晨刚才所站的位置上,也用同样的视角朝上方望来。
这只是个很普通的举动,但当对上那人的视线后,身为绝顶高手的凌霄却忍不住浑身一僵,眉心突突直跳。
‘这个人,为什么感觉好诡异?’
他怀中的女子扭了扭身子,娇笑道:“凌大爷真是敏感呢,奴家都没动几下,你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凌霄面容僵硬,嘴角仍保持着刚才扭曲的笑容,在女子挑逗下一动不动。他何止起了鸡皮疙瘩,连浑身的寒毛都炸开了好么!
他的手终于按在剑柄上,再凝神看时,那黑袍男子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街上行人众多,但凌霄再也没找到那人的身影。
江晨在一个炊饼摊前停了下来,买了两个炊饼,边走边细细品味。
五谷的味道,虽略显粗糙,却带着一股甘甜,足以安抚他的口舌。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所品尝的人间之味了。
两个炊饼全部下肚后,江晨走进兵器铺,选了一把铁剑,然后出门走出不远,拐入一个小巷。
他对于这个小巷还算熟悉,所以挑选这里作为最后的战场。
他在这里等着姜鸿!
血帝尊却久久不至。
在江晨看不到的地方,血帝尊停在炊饼摊前,也买了一个炊饼,又走到兵器铺,朝里面扫了几眼,没有找到称手的兵器,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踱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