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默然了片刻,忍不住讥笑道:“你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血帝尊没理他,继续道:“每一次我刺中玉佩之后,你有八十一息的时间逃亡。现在已经过去了九息,还剩七十二。”
“你……”
“如果你想剥析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就站在这里,仔细聆听。”
他说话的时候,江晨已经开始后退。退到十多步后,江晨转过身,风一般朝巷外跑去。
‘猫戏老鼠!’这是江晨心里的想法。
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别无选择,只能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来陪血帝尊玩这场游戏。
他抬头遥望东方,看着那日过中天之下、宫阙高墙的雄伟轮廓,将那里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
皇宫中有御前八大骑士,有生撕算圣的红粉骷髅杨貂,有口吐霹雳、行云布雨的国师张曼青,还有那进得出不得的九龙诛邪大阵。放眼天下,能够将三百年前第一剑圣挡住的,恐怕也只有那里了!
江晨想起当日皇帝那一抹饱含深意的笑容,心头沉甸甸的,有一种遭到操控玩弄的厌恶感。但要说血帝尊是被皇帝请来故意为难自己的帮凶,他也是不信的。无论如何,血剑圣这种人,是不可能甘愿屈居于人下的……
一阵疾行之后,前方高墙已经赫然在目,江晨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的杂念甩开,在片刻的等待后,一步迈入高墙下的阴影中。
他并不打算走正门。
尽管已经做好了向皇帝妥协的心理准备,但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八十一息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宫门口等待通报和召见,只好不请自入,做一回皇宫大盗了。
对于玄罡高手来说,外围的守备并不严密。
江晨小心翼翼地躲过禁卫巡逻的路线,极力收敛气息,尽量保持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倘若在这里被人发现,挨皇帝老儿一顿奚落倒在其次,如果闹出大的动静,召来血帝尊追命一剑,那才真是倒霉透顶!
江晨一步步深入这座大陆上最壮观的建筑。
他很快就发现,这里的墙壁之高大、道路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上一回跟杨落一起进来的时候,他默记了一段路。但由于这次没有从大门进入,又忙于躲避禁卫,导致离正确的路线越偏越远。沿长桥复道几番回绕之中,他就迷失了方向,困在无尽的宫墙廊道之中,只觉前路茫茫没有尽头。
他躲在一处偏殿之外,头顶上的檐角抵住高墙,投下来巨大参差的阴影。他藏在阴影中,半伏于地,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
一队禁卫从旁边巡视而过。
几名宫娥袅袅婷婷地从殿内走出来,沿小径转入高墙另一边。
江晨正想跟着这几名宫女后面走出去,突然耳中听见了一把熟悉的嗓音。他心中一动,继续潜伏在阴影内。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隐隐从殿内传来。
“慢点……别急,她们还没有走远。”江晨听出来了,这不是化真宗主凌思雪的声音吗。这個凶狠的女人此时不知跟谁在一起,嗓音中竟含着一丝媚意。
另一个温和低沉的男子嗓音道:“以师妹你的耳力,难道还怕了那些不通武技的宫娥么?”
江晨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凌思雪在这深宫里头还有一个师兄,他的修为想必也是仙佛级数吧。自己若被这两人发现,只怕插翅难飞。
又听凌思雪道:“这皇宫里卧虎藏龙,万事都得小心为上……”
男子轻笑:“历任化真宗主,无不是这人间虎龙,代天意之行罚者,从来只有别人畏惧你的份,师妹你又何必故作谦虚呢!”
凌思雪道:“照这么说,我是人间龙虎,师兄你又是什么呢?”
“我是降龙罗汉……”
这一句之后,便只剩衣衫碎裂和喘息之声,以及偶尔夹杂的含糊语调。
江晨暗暗呸了一口,骂一声奸夫淫妇,又等了一会儿,待他们情意正浓时,才慢慢从阴影中爬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到远处。
阳光躲入云层,天色渐渐转暗。
江晨踩在精砌的石砖地板上,落地无声,绕着一面围墙走过很长一段距离后,蓦地发现周围安静异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附近已经没有侍卫在巡逻了,更看不见宫女。
好像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江晨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传说中的九龙阵里面,如果继续像没头苍蝇一样瞎撞乱走的话,极有可能被困死在这里。
幸好,他年少时也学过一点易理,虽然懂得不多,但大致能看出一些端倪。当下便依着九宫八门的方位,调整方向,继续前行。
道路越来越枯燥。逐渐连亭台楼阁都见不到了,只剩下千篇一律的高大围墙,和偶尔出现的丈二狰狞石狮,引领着他的前路。
天地间死一般的宁寂,连风声都已平息,天色暗如黄昏,江晨脚下的影子都模糊得仿佛融入了地面中,偶尔一道异光投来,便扭曲地跃动一下。
无声领域,仿若幽冥。
‘还是陷进来了?’
不知何时,江晨已趟过了阴阳的分界线,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走入了虚空之中。
他看到一尊异常狰狞的巨大石狮,灰色的眼珠向外突出,仿佛随时都要化为活物,迎面扑来。石狮脚下躺着一具骸骨,衣服尚未完全腐败,从样式来看应是从前迷失在此处的侍卫,但又与之前江晨所见的侍卫有所不同。
‘皇宫里也有骸骨?老皇帝住了这么久,都不派人打扫一下的吗?’
这时一阵阴风刮来,江晨闻到一股恶臭,心头微惊,连忙贴着墙避让一旁。
阴风之后,一队衣裳素白的宫女自前方出现,向这边走来。
江晨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头,依然贴墙避让,收敛气息,不泄露一点生气。
宫女们高矮不一,但都迈着同样僵硬的脚步,眼神也是如出一辙的呆滞空洞,像看不到江晨似的,就在他眼前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们远去的呆滞身影再加上后面暗淡的青灰色宫墙,让江晨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另一个时代,感受到了末代王朝的萧条衰败。
宫女们离开很久后,江晨仍感受到一股萧瑟的气息围绕着自己,仿佛也要感染他的身躯,将他拉入这一派衰败的气象中。
江晨不敢泄露任何气息,又等了一会儿,见那石狮后不再有别的东西出来,便迈步上前,从那堆骸骨旁边走过。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团清辉,好像是月光倒映在湖水中的光亮,轻轻漾动着,是这一方天地中唯一显得不那么萧条的地方。
‘出路就在那边?’
江晨正要向清辉漾动之处走去,冷不丁从背后传来一把低沉的嗓音——
“再往前一步,你将永远迷失在这九龙大阵中。”
江晨肩膀一颤,蓦然转身,就看见血帝尊站在宫墙下面,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这煞星还是追过来了!
江晨将铁剑横在胸前,慢慢地往旁边石狮靠去。就在他的右脚即将踩上那堆骸骨之时,血帝尊又出声道:“这尊石狮镇压四方魂魄,只要碰到一下,你这辈子恐怕就别指望再出去了。”
江晨脚步僵在半途。
“千年以来,多少精通奇门遁甲的阵法大师都被困死在这九龙大阵中。以你那点半调子的学识想看破这大阵的奥妙,实在惹人发笑。”血帝尊双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已经走到鬼门关口,唯一的出路,在我这里!”
江晨斜着头,手握铁剑调整了一个姿势,沉默地迎上他的目光。
血帝尊淡淡地道:“或许你也感受到了命运的捉弄,但上苍在恶作剧的时候,或许也会给你留下一线生机,生死的关键就在于,你是否能够抓住它。现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也只剩下一个——苟喘残延的你,还有向我挥剑的勇气吗?”
江晨用行动回答了他。
他迈脚向前,起初只是缓慢的步伐,随后逐渐加快。当十步之后,他的身影已化为一道模糊的残像,最后的十步在刹那就被掠过,手腕微微一转,银色的剑晕占据了血帝尊身前的大片空间,攻势竟在刚一发动就达到颠峰。
这是绝境之战!这是困兽之战!
江晨在这一刻完全摒除了心头纷扰的杂念,使出这一剑的时候,他精神气都圆融合一,整个人几欲化蝶飞去。
一念不生,方见真如自性!
血帝尊眯起眼睛,暗品这一剑的玄妙之处。
那一剑的气势,分明霸道至极,其攻击的痕迹却又飘渺难寻,仿佛指向他上半身的每一处要害,却又似乎只是虚晃一枪的花招,虚幻中夹杂着一缕真实。
血帝尊捕捉着那一缕真实,如同望见江面上一舟行来,却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似已超脱苦海,人间磨灭。
那一剑到底在何处?
血帝尊闭上眼睛,口中道:“汝为肉体凡胎,如何超脱苦海?”
在感受到冰寒剑气几乎透体而过的时候,他终于动了。右臂一抖,手中枯枝化为倾盖而下的一挂银河,在中偏左岸之处,将那泛舟而来的真实一剑截断。
江晨既已倾力一战,自然不会只此一剑。
那一抹真实,虽已舟毁痕灭,但他心中无念无波,在感见真实消弭之际,复生出一抹真实,观于寂灭亦不永灭。
血帝尊见到他如此状态,便知道他的剑法脱胎于赤月剑法中,却又与赤月剑法不同。这是佛法中“无过去心,无将来心,无现在心”的境界,与血帝尊的道路不同,但若行到极处,却又殊途同归。
这番思考在电光石火间掠过了血帝尊的脑海,他微微一侧身,掌中枯枝已化作一片暗褐色的光华,铺天盖地地反涌扑下。
这一剑,还汝本来面目!
江晨一剑无功,又出一剑。
论剑术,血帝尊自然远在江晨之上,但他既然纯以招数相拼,又约定以玉佩碎裂为限,那么他原本天马行空般的招数也就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所以在场面上,一时竟呈现出江晨步步强攻、三百年前的剑圣只能见招拆招的离奇景象。
江晨的心神越来越清晰,虽然不系一物,然而天地间任何细微变化,都能被他一一捕捉到。
用招数压制血帝尊绝不是件轻松的活计,只要江晨在某个环节露出些许空隙,就会被成为他丧命的开端。
当一系列的连环追击逼得血帝尊步步后退之时,江晨明白自己在剑法上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但这并不足以抹平两人的差距,挽救他的性命!
如果对保持眼下的场面就已满足,而不能给予血帝尊致命一击的话,以眼下两人体力消耗速度的对比,先一个躺下的人一定是江晨自己。
必须,必须逼出他的破绽……
另一方面,此时离两人交战已经过了大约十次呼吸的时间,激烈争斗之时江晨不能换气,转瞬间气机流转千里,他已濒临极限。但只要有停下来换气的想法,必将迎来血帝尊惊涛骇浪般的反击!
江晨自知已入绝境,无法回头,他的攻势越来越凌厉,然而血帝尊却如一叶轻舟,在汹涌澎湃的风口浪尖翩然遨游。
江晨编织出剑网、蓄势、请君入瓮,这些足以令世人瞠目的手段,却都无法在血剑圣身上有任何应验。
赤月剑法,本就已经超脱人间,人世的剑法又能奈之如何?
骇浪翻腾,龙蛟盘旋交错,风云变色,江晨蓄积而起的剑势,也达到了他平生以来的最高点。
即便本身只有堪堪迈入玄罡门槛的力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剑势积蓄,甚至挟裹了一些血帝尊留下的残余剑气,江晨的双臂已经掌控了一股无比惊人的力量,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朝血帝尊压过去。
这一招不再是剑招,而是堂堂正正的天势!
其中挟裹的力量,已经超越了俗世所能界定的十阶之限,江晨可以断定,即便武圣强者的肉身,也将在这股不合常理的力量下碾为齑粉!
他向血剑圣投去挑衅的目光。
‘姜鸿,你敢接这一招吗?’
血帝尊嘴角微翘,正面迎战了。
盖世无双的剑圣从不会逃避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