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离得稍远,待他抽出软剑冲上来的时候,正值柳轩气势登顶之际,江晨顿时产生一种怪异的错觉,那就是这个战场已化为一片暗流激涌的江海,巨浪翻腾着,要不分敌我地将包括吕巨先在内的所有人吞没。
吕巨先毫无疑问首当其冲!
他却不慌不忙,甚至连躲闪的动作都不明显,只微微晃了晃身子,便让过柳轩的玄枪和周灵玉的彤笛。一股扭曲的时光乱流包裹着他,将周遭一切景物都映得错乱起来。周灵玉三人的身影投入其中,显得光怪陆离,混乱得难以分辨。
在他周身时光乱流的保护下,任何袭来的攻击都得经受百年时光侵蚀,能落到实处的寥寥无几。
“以枪法施展柳家「霸剑」,倒有几分看头。”吕巨先的身影与时光乱流融合在一起,飘忽怪异的笑声从其中传出,“……可惜离刺中我还有一百年的距离!”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另一片灰蒙蒙的光晕就蔓延而至,漫过他所在的方位,如同洪水冲刷过河堤,整个世界都化为一片汪洋。
是江晨的「空间扭曲」!
吕巨先的身形在汪洋中不见踪影,但声音犹在:“连空间都能扭曲,实在可怕的神通。可惜,仍差了百年的时光!”
江晨皱紧了眉头,在虚空中寻找目标。他发现,自己曾两度施展神通,似乎都对这位前任英杰榜首毫无效果,反而成了其助力。
另一侧柳轩也不得不持枪驻足,敌人已从他气机锁定之中脱离,一身武艺击到空处,「霸剑」的气势自然一落千丈。
三人之中,唯有周灵玉还在动手。笛声悠悠,回荡在三界阴阳之间。
笛声被时光分割,拉扯成极为怪异的曲调,周灵玉蹙眉吹奏,冷汗涔涔。
在柳轩眼中,周灵玉所站之处已不成人形,只余下迷乱的光影,而那份倾世的美丽仿佛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幻觉。
柳轩还有心情胡思乱想,江晨却已被虚空中的战局牵动心神。他的目光穿透大千世界的屏障,发现吕巨先未能走远。
吕巨先被一缕笛声缚住,虽只是微不足道的羁绊,但放在混乱的虚空世界里,却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红尘妙音,声声不息。
越来越多的笛音缠上来,缚住吕巨先的手脚。
吕巨先在笛声的牵扯下,奋力游向远方。
他想遁去何处?
无论是何处,周灵玉都不会让他如愿。
原本以吕巨先的神通,是不会落到如此狼狈境地。然而他过于托大,竟以身形化入虚空间隙,却又被周灵玉追上。周灵玉人在现世,只需将笛声传过去,而吕巨先则受到虚空法则的限制,能够施展的手段也所剩无几,束手束脚之下,反而遭周灵玉压制。
“呼——”吕巨先长喘一口粗气。
现世中波纹荡漾,如同一面竖立的镜子,光晕闪烁间,人影自其中浮现。
柳轩一步赶上去,枪出如龙,闪电般刺入镜中。
吕巨先却毫发无伤地从镜子另一面走出来,身形一晃,便出现在周灵玉身旁。
“好侄女,你把叔叔害苦了!”
周灵玉悚然一惊,感受到吕巨先膨胀开来的可怕气势,飘身急退。
吕巨先却只是虚晃一枪,以更快的速度反折回去。
他这是要逃走!
江晨正站在吕巨先逃走的路线上,虽然不愿意一人对敌,但这时候如果一剑不出,好像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便刺出了参战以来的第一剑。
吕巨先竟没看清江晨如何出剑,那道并不耀眼的剑芒就已贴上侧颈。
一剑洞穿了百年时光!
一蓬鲜血溅出。
吕巨先闷哼一声,脚下不停,如电般射向远方。
江晨本来有机会趁着一剑奏功之际尾随而上,但他想了想,还是不冒这個险了,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是会发疯咬人的,后面两人也未必能跟得上。
江晨回头看了后方的两人一眼,那两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有意留脚的举动。
周灵玉低头盯着地上的斑斑血迹,左手自长笛上缓缓拂过,看不出她心情如何。
“他受伤不重。”周灵玉轻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疑惑。
“皮外伤。”江晨道。
没有人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清楚软剑着力的触感。吕巨先虽然没有完全躲开这一剑,但借着时光洪流的冲刷,他规避了大部分伤害。
如果说江晨一剑挥刺的威力,相当于普通人一百二十年的积累,但最终落到吕巨先身上的,至多不过二十年。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吕巨先的骨头够普通人砍一百年。
周灵玉叹了口气,失望悲凉的表情,比烟花更寂寞。
“我已见识过他的神通,下次,他不会这么走运了!”
柳轩倒提长枪昂首上前,遥望吕巨先消失的方向,浑身充盈着战意。
那就是十年前的《英杰榜》第一!
在三名《英杰榜》高手的围攻下,仍然从容遁走,只受了一点轻伤!若不是江晨最后那一剑,他甚至可以全身而退!
柳家的霸道剑势,正需要与这样的高手作战,才能变得更强!
柳轩相信,下一回再见面时,他绝不会让吕巨先走得如此轻松。
周灵玉“嗯”了一声,回身便走。
柳轩跟在她后面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转头望向道旁的田野,疑惑地道:“你们听没听见有人在念经?”
“念经?”江晨和周灵玉同时面色一变。
周灵玉急速转身,裙摆飞扬,几欲凌波飘飞,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她眼前的视野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一步踏出,已在截然不同的天地。
暗沉沉的世界,一条死寂的浑浊河流挂落于天地之间。
河上飘着一层血色雾气,岸边草木枯萎,树木凋零得只剩灰黑的枝杈,唯有往生花开得正茂。
周灵玉往前走一步,周遭血黄水雾缭绕,似有无数触手抓挠着她的脚跟。
一股阴寒之气侵袭着她的身体。
周灵玉遍体冰凉,如坠冰窟,皮肤深处亦有阵阵瘙痒传来。
“这是何处?”
她举步向前。
雾气弥漫在整个天地里,她整个人完全被裹在其中,载浮载沉。
不知多久,她看到了一块耸立的石头。
石头阴森森,绿油油,狰狞妖异。周围散落着白骨,不少是两两拥抱的死状。
石头旁两名守卫,各拿着枷锁镣铐和刑具,正瞪大死白的眼珠朝这边张望。
左边那守卫,头生双角,双眼碧蓝,半人半尸,血肉剥离,骨骼透出漆黑的阴晦之色,手脚指甲尖锐,如同野兽之躯。
右边那守卫,遍体生毛,赤红如烧,面孔幽绿泛黑,死意深深,高耸的喉咙上下滚动,似是要将眼前的美味一口吞下。
这便是三生石畔,彼岸花前,绝不如人间情爱剧本中说的那么美好。
只有殉情而死的人,才会被埋葬在此地。
“周灵玉,你阳寿一百一十八年零二十九日,如今大限已至,崔判官令我二人拘你魂魄,还不放下兵器,速速随我等前往阎罗殿报到!”
周灵玉听到的是超度亡魂之往生经。
阴风四起。伴随着经文的,还有滔天的尸气和扑鼻的恶臭。
江晨则听见了心经。
经文中不断重复的“五蕴皆空”,将他神魂剥离,引入虚空。
无有四方上下,无分古往今来,周围气流冻结,一切都凝固在时光里,而那经文便从时光的缝隙中透出来。
声音飘飘渺渺,难以触摸。并不受听觉所限,而是直指神魂,一点一点碾磨着色受想行识,要将他今生一切执念都磨灭在虚空里。
江晨听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
“不动明王,你为何如此执着?”
他的声音无法在虚空中激起波澜,却已另一种方式传荡开去。
虚空中并无回应。
江晨感应良久,也没察觉到另一人的气息。只是在方才被打入虚空的那一瞬,那股神祇降临的威势绝非虚妄!
或许,不动明王的主要目标是周灵玉,只是嫌江晨碍手碍脚,才将他丢入虚空,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那经文,可能是几个时辰前就已经发出来的,只因为不动明王所在的时空距此地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直到现在才传入江晨耳中。
想通了这一点,江晨便不再理会耳边烦人的诵念声,转而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区区虚空,对于普通人来说是生命的禁域,但当然无法奈江晨如何。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了。
以一缕神念出窍,遨游虚空大千,这种事情他做过很多回,但真正以肉身降临,尚是第二次。
这是虚空深处,归墟之界,与他平日施展「空间跳跃」的九罭近世地带并不相同。
此处是一个阴阳颠倒的世界,四方混乱,无有秩序,任何有形有质的物事,若无玄法庇护,都将被分解为原始的微粒。
江晨睁大眼睛,只看到一片斑驳的混乱的色彩,明暗的线条在虚空中扭曲舞动,纠缠盘绕,变幻流转。
这些景致与他当初被空间裂缝吸进来的时候毫无二致。
只不过如今的江晨,并没有失去对形体的感知,五识也能在虚空中蔓伸得更远,能够更加清晰地捕捉到虚空运行的规律。
他很快判断出,这附近没有空间裂缝。
也就说,想要回到现世,就必须在这四方颠倒、时光紊乱的虚空中行走很长一段路途,直到找到一个裂缝作为出口。
江晨观察了片刻,便迈出第一步。
此处行走,跟别处不同。
换成另一个十阶绝世强者,哪怕有玄功护体,能保证自身不被时空乱流澌灭,但也必然步步维艰。因为这里的方位和时光的概念,不仅与世俗的认知截然不同,而且时刻都在变化着。
或许你往前走一步,发现自己倒退了数百步,甚至被卷入了虚空更深处,来到另一个小千世界。
又或者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出口,一头钻进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自己穿越到了远古洪荒时代,被某个路过的灭世大能一脚踩死……
江晨在这里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就如鱼游深水、鸟行高空,悠然自得地漫游于虚空之中。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隔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斑斓色彩在眼前凝聚成形,缓缓变化,构成了一幅幅画卷。
支离破碎的画卷,如同打碎了的镜片,折射出瑰丽离奇的光晕,倒映出栩栩如生的世界。
有巍峨高山,有潺潺流水,有松柏,有猛兽,有妖魔……
悬浮在无数画面包围之中,江晨选中了一座草木森绿的山林,一脚踏出。
穿过一道七彩缤纷的光环,他又回到了熟悉的九罭地带。
一刹那的晕眩后,他重新脚踏实地,回首一看,后方竖立着一道明显的灰色缝隙,隐隐透出虚空的景象。
再看看天色,日已西斜。
残阳挂在傍晚的天穹上,光辉圆润。枝叶在风中摇着,山间有牧童吹笛,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好一座祥和的山林。
可惜我却不能久留!
江晨从胸膛里挤出一口气,脚下生风,如大鸟般朝山下投去。
才到半山腰,就听到了鼎盛的人声。
他稍微放慢脚步,心里觉得奇怪。这山上有那么一道空间裂缝摆在那里,连鸟兽都稀少,怎么还有人类居住?
不会是山精野怪在聚会吧?
江晨起了几分好奇心,决定去看个究竟。
前方一座空地,一群山民们聚在一起,高台摆着三牲祭祀,香案烛台,乐手有气无力地吹着唢呐,鼓手懒洋洋打着节拍,好像在祭告神明。
高台上几名德高望重的尊者面带紧张期待之色,但台下的山民却在三三两两地交谈。
“天都快黑了,他不会来了。”
“我就说了,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当真。”
“那可难说,张恶魔出生的那一天不是被算到了吗!”
“那是蒙的,做不得准。”
“天降雷霆,地涌红光。这也是蒙的?”
“这……总之这一回它蒙错了……”
吵嚷间,忽然前方一阵混乱,有人高叫着“来了来了”,一群人都簇拥过去。正在争论的两个年轻人吃了一惊,也急忙跟了过去。
江晨被一大群山民团团包围住,他们情绪激动,不停地喊着“勇者”“命运之子”什么的,让他很是莫名其妙。
两位老者越众而出,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由一位持鸠杖的老者上前,和颜悦色地向江晨问道:“少侠贵姓?”
“免贵姓江,单名一个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