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加脚踏青色云雾,如同仙人一般,悬浮于半空,俯览着下方滔滔弱水,口中轻声诵念着咒语。
他在搜寻幸存者。
一想到吴哲的胎息神功,罗加的心就无法彻底安定下来。
弱水乃死亡之水,万物不生,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一旦陷入,便再难翻身。
但吴哲曾有奇遇,幼时便洗髓伐毛,一身功力远非寻常高手可比。何况罗加知道此人气运向来旺盛,用两个字来说就是“命硬”,即使自己以截龙窃运之法暗暗将之削弱,但其运势未绝,不是那么容易败亡的。
罗加以太虚望气之术观察半晌,终于在水底一块扁形巨石下面发现了吴哲的踪迹。
吴哲盘坐在扁石下,周身晦暗,无有一丝气息外露,一动不动仿若磐石。这胎息之法果然玄妙,若非吴哲头顶气运不绝,就算以罗加的卦术也推算不出他的行踪。
罗加笃定了他的位置,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在附近搜寻了一圈,确认江晨没有跟吴哲一样躲在周边,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
江晨跟吴哲不同,他精于剑术,枪法也堪称神乎其技,但本身功力体魄却只算一般,只要被卷入弱水当中,八成就没了活路。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只剩收官了。
仿佛知道自己此刻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罗加略微降下云头,颇具仙风道骨地抬手一指,朗声道:“九天神雷,听我号令!”
满空暗沉的乌云中,一道刺目的光芒突然耀开,訇然击落下来,水面上分裂出密密麻麻蛛网状的弧光,渗入深处,直透见底!
其威力即便在穿越滔滔弱水之后,仍具摧天裂地之威。只见一道亮光闪过,吴哲藏身的那块巨大扁石顷刻便化为灰尘,湮灭不见。
场下少女们面无人色,一个個张开了小口,却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
从吴哲的画面看去,那种情形如同在与天威对抗,绝望之感浓郁得从光幕中溢出来。
罗加扶了扶头冠,再度抬手。
“始青天中,敕下景霄。霹雳震吼,阴阳气交……”
第二道天雷在云间凝现,从酝酿到劈落的时间不超过一眨眼,那惨白的亮光就已贯通天地,直透水底。
吴哲周身刚刚浮起一层橙黄色光晕,待雷光闪过之后,便再度恢复晦暗。
亮光过后,滚滚雷声才穿遍四野,有丘峦崩摧之势。
罗加盯著吴哲模糊的身影,眼中闪过了忧虑和冷酷。能够硬抗一记「九天神雷咒」的男人,其体魄恐怕与武圣也相差无几。幸运的是他还困在水底,而自己有足够的机会,将他一点点耗死……
“始青天中,四辅列官,肃清八极,各理天经……”
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咒语,乌云中白光闪耀,雷霆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水面。
天地之间,忽明忽暗,每当惨白的光芒照亮罗加的脸庞,吴哲的身影就愈发晦暗一分,逐渐只剩下一团漆黑,仿佛只是残存在世间的一个影子,不具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那个模糊的残影,仿佛在下一道电光中就会消散,但在雷鞭击打下,却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数十道雷霆之后,罗加突然停手,望着那团黑影,目光幽深,片刻后蓦地抬头眺望。
水天相接,茫茫一片,沉郁下乌云延伸到几十里外,所见之处不见一个人影,仿佛偌大的天地除了两人再无活物。
周围空蒙一片,天际阴沉低垂,偶尔透出一丝月光,却是赤红的颜色,透出一股不祥的血腥气息。
‘水底下的……是假象?’
罗加紧皱眉头,观望周边气象,忽然扬起右手,一掐咒召下弧形雷光朝下方某一空处击去。
水面轰隆剧颤,霜雪迸裂,乱流激涌。遮挡视线的漫天寒雾消落之后,只见水面出现了一道人影,眼目凌厉,如怒矢般朝半空疾射而来。
“天哪!吴公子!”
“公子当心!”
“切莫中他诡计!”
广场上女子呼声四起,伴随着几声尖叫,嚎得撕心裂肺,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惨案。
弱水排空,怒涛澎湃,汇为一条长龙,被吴哲虚握在掌上,就像提着活物一般,狠狠掷了过来。
罗加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森冷气息,神色漠然,喉中低诵一咒:“退!”
弱水长龙如遭无形力量轰击,在半空迸裂,散为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失去了上升之势,哗哗淌落。
半空中的吴哲同时身形剧震,像是撞到了无形铁板上,七窍迸血,头脑嗡鸣。
他竭力昂首,凝聚所有气力,将手中长笛挥出一片赤红光芒,掷向罗加。
罗加冷眼看着垂死挣扎的困兽,口中默念一咒,吴哲周围那些正在淌落的弱水便散而复聚,汇成一片寒光,将吴哲挟裹在内,往下重重坠落。
这便结束了。
吴哲刚才那一跃,径直从水底冲出来,如果是在平地,这一跃便足有百丈之高,当真惊世骇俗,堪称陆地神仙也不为过。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是另一位神仙中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那一段天堑般的距离……
至于那根有气无力、不能穿鲁缟的长笛……在南疆见多了太多生死的罗加仍不会放松警惕,屈指一弹,便有青风汇成利刃,当头劈中。
“嗡——”一声余响长长颤动。
从那根彤红的笛管射出幽光,一连三道。
——第一道射中罗加胸口,只听噼啪一串连响,他周身无数符篆自燃起来,冒出灰色火焰,结成周天星斗之相,卸下了这一击的业果。
——第二道幽光刺入咽喉,罗加瞳孔一阵紧缩,脸上气机流转,由黄转青,由青转白,再转为潮红之色,乃是偷天换日之法,硬生生窃回了一缕生机。
但当第三道幽光正中眉心之时,罗加手段已尽,再也无法抵御,眼睁睁看着那团幽暗光晕在视野中不断扩大,如同墨汁滴入水中,很快将一切都染成混沌之色……
而在此时,下方水面也传来“哗”的一声,吴哲坠入水中,这一次已是油尽灯枯,不见护体玄功的光晕亮起,身躯就被一团漩涡卷入,吞没消失。
擂台上,代表吴哲的那面光幕骤然漆黑,不复再亮。
但四周却有无数少女为之欢呼,甚至热泪盈眶。
吴公子虽然没有赢到最后,但他决死一击,酣畅淋漓,败也败得轰轰烈烈,恩怨了结,离场时也不带遗憾。
半空中的罗加,没有第一时间退场,却好像失去了意识,摇摇晃晃地倾斜坠落。
上万双眼睛都盯着他,等着他“噗通”一声摔入弱水之中,紧跟吴哲后尘。
罗加脚下青云座驾将散未散,载着他仿佛柳絮一般,在空中飘零、旋转、徐徐飞落。
但就在他双脚即将贴近水面之时,仿佛被那股浸心透骨的森冷死气所激,他的眼睛霍地一下就睁开了。
眼球遍布血丝,浑浊无神,瞳孔涣散,看不到焦点,如同盲人似的空洞,但这却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经回归,失败的阴云再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了。
在一片叹气声中,罗加驾云离开了此处。
看得出罗加受伤颇重,意识仍有些混沌,仅能维持最基本的飞行,高度离水面不足两丈,也没有来得及挑一个明确的方向。他大概只想找一个落足点静心养伤,却没有料到,自己前行的方向却正中某人下怀……
能够窥视全场的观众,在短暂的失望之后,眼睛又开始重新发亮。
盛若虚站在弱水边缘。
之前罗加与吴哲交战时,他就一直望着雷霆降下的方向,没有过去也没有离开。虽不敢肯定他能否望见十余里外的具体战况,但至少可以明确一点,那就是他早已经做好了守株待兔的打算。
这两个同样诡计多端的卑鄙选手,恐怕很快就要相遇。
须臾,明朗局势之后,盛若虚沿着岸边,往南走了一段距离。
罗加尚未发觉此地有人,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探查一下环境,就一头栽了下来,在泥土中滚了几圈,最后仰躺着,长长喘出一口浊气。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罗兄,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陈……陈兄?”罗加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没力气做出来,只是感觉到疑惑。
盛若虚俯视着他,嘴角含笑道:“弄成这副模样,你脑中的那五头异兽还能放出来吗?”
罗加沉默不语。
他在心海中观想了五头异兽,包括夔牛这类洪荒异种。这原本是他最大的底牌,打算用来在关键时刻一举奠定胜局,却没想到由于吴哲那最后决死一刺,导致心海生波,神念紊乱,五头异兽趁机反噬,给他带来了重创。
他突然想起老师张曼青的教诲。身为一个炼神和练气双修者,原本就不允许发生意识模糊或昏迷之类的事情。一旦心乱了,就注定要败了……
然而,终究是不甘心啊。
他想起两年前在星院漫步的那个晚上,与林曦的偶然擦肩,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张令夜色也多情的绝色面容,那惊艳的一晤,是他在南疆恶瘴中时常回味的画面。
只可惜那个月光下熠熠生辉的倩影,始终离自己相隔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如果能把她拥入怀中,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罗加抿了抿嘴唇,突然道:“陈兄,按照我们的约定,现在还不是时候。”
“哦?”
“除去你我之外,还剩下苏子修——对了,还有那个惜花公子!他虽然被弱水冲走,但也没有死,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陈兄?”罗加说到此处,看到陈煜似笑非笑的面孔,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苏子修已经败了。至于江晨……”盛若虚淡淡地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还要遵循那种无聊的约定?”
罗加的内心忽然一阵冰冷,在他眼中,陈煜的微笑忽然变得无比诡异,朝自己双眼伸过来右手,如同给死人合眼一般,强行要让自己安眠。
盛若虚的手掌自罗加脸上拂过,罗加竭力想要挣扎的身姿顿时凝滞,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停顿了两息之后,右手缓缓垂落。
盛若虚看着他脸上不甘之色,淡淡地道:“罗兄,非是我无情,但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林曦,我总不能把她分成两半来与你共享吧?”
说完这句话,罗加的身体已经被朦胧光晕裹起,消失在原地。
盛若虚抬头眺望天边,等了一会儿,喃喃道:“还没有结束。那么他说的话应该不假,剩下的那个人……”
此时,在相隔二十余里外的水域另一边,一个灰色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水中走上来,刚上岸就把手里樱枪插在一旁,自个儿跪伏在滩上咳嗽,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惨白的水珠。
江晨的体魄不比吴哲,可以在水底泰然自若地打坐。他经过连番鏖战,剩余的力气实在不多,在弱水天降的第一时间就被卷入漩涡,而后随波逐流,冲刷着四处飘荡,仅能以所剩无几的微薄真元抵抗死气侵蚀,浮浮沉沉地死命挣扎,力气将要耗尽时才好不容易爬到了岸边。
他吐出几口混杂着冰冷死寂味道的弱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肯定跟死人一样难看。如果不是战斗还没有结束,真的很想闭上眼睛昏天暗地地睡上一觉。
江晨倒地翻身,摊开四肢,仰面躺在潮湿的沙土上,有点冷,可是他连动都不想动。
弱水的侵蚀,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化的。玄罡以下的武者,一旦落入弱水,根本没有半点生还的机会。
那个姓罗的手段真是狠辣,连同伴都毫不留情地干倒。江晨虽没有看到吴哲的结局,但随便想一想就能知道,在那种撕破脸的情况下罗加怎么会饶过他。
江晨又咳了几下,寄望于吴哲能够多坚持一会儿,最好没人知道自己还活着,那么就可以趁机多恢复一点力气了。
慢慢的,眼皮就开始打架。
虽然这地方又湿又冷,但只要没人靠近,江晨就不介意在此小憩一会儿……
“这小子怎么睡着了!”藏书阁中的苏芸清急得跳脚,“他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吗?”
大柳树下,小七歪着头嘀咕:“好像不太妙啊。就算盛若虚一时半会儿没找过来,但按照战绩来算,江公子只拿下一人,而那家伙拿下了两人,僵持到最后的话,应该是盛若虚胜……”
沈依蝶问:“还剩下多少时间?”
“不到一个时辰吧。”
“那应该足够了。”
“不够啊,用来睡觉的话一眨眼就过去了啊,而且还没睡好就要被吵醒,很难受的……”
“谁让你睡觉啊!只是歇口气而已……”沈依蝶说着也不太自信,因为江晨怎么看都像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她心情十分矛盾,既希望江晨能够取胜,风光凯旋,又害怕他真的与那位豪门千金订婚。
或许这样也好,一觉睡到比赛结束,虽败犹荣,也不会再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