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和曲宸瑜在万道台阶下磨蹭之时,崖上的笑然亭已先一步迎来了今天的第三波客人。
客人不止一位。走在最前面的赫然便是冷鹰,后边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甲士。
这群人来得气势汹汹,一上前就把笑然亭团团围住,二十余把腰刀同时出鞘,冷光映亮了楚楚的面庞——她此时正蹲在亭外栏杆前,握着八公子的手腕,用滴淌出来的鲜红血液画出妖异的线条,地面上一个充满了远古蛮荒气息的图案已经完成了大半——她纵使不愿抬头,但眼角被周围明晃晃的刀光映照,也知道大势已去。
楚楚视线上挑,自甲士们死板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当看到最后那位表情阴郁的无眉男子时,眼眸里的光彩便顿时黯淡下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来得真快。”她轻轻叹出一口气,短短的一句感慨里面包含了太多的遗憾与不甘。
但当木已成舟,一切牺牲注定只是徒劳的时候,除了遗憾之外,她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波动。大概,其实早已有此觉悟吧。
身为云龙部仅剩的最后一人,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与绝望,她早就感到身心俱疲。当最后的机会断绝于自己之手,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解脱。
这一路的千辛万苦、艰难险阻,最终付诸东流,到此为止了……
冷鹰也感受到她的颓丧和绝望,没有开口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仅是眼神就足以给楚楚带来足够的压迫感。
他已是在刻意收敛自己的杀气,因为八公子还在对方手上,脸色十分苍白,手腕还在流血。这情景让冷鹰五内如焚,却又不得不忍。
双方默然相望。
楚楚似乎没意识到八公子的鲜血还在往下滴淌,她的眼神都显出几分迷离。
冷鹰差点就要发作,但他身边一名眉眼细长的妖娆男子拽了拽他的衣袖,朝他摆了摆手。
“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幕后的正主了吧?”妖娆男子缓步上前,徐徐道,“三公子可是为你头疼了好久,在下也陪着愁掉了不少头发,猜想是哪位老谋深算的前辈在跟我们过不去,没想到却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很意外么?”楚楚冷然一笑,“一切祸端都是从叶华手上开始,是他毒害大圣,酿成了妖族之乱。怎么从你的口气听来,我倒成了这些阴谋的元凶了?”
“为什么不能是你?”妖娆男子踱着方步,缓缓走近,“自古就有红颜祸水的说法,仙子美貌,蛇蝎心肠,这样的一位幕后真凶不是很具有传奇色彩吗?所有人都会喜欢这個故事,原本籍籍无名的你也有机会青史留名,不是皆大欢喜吗?”
“呵呵呵……”楚楚咧开嘴角笑起来,脸上满是冰冷的嘲讽,“你以为你和叶华真有能耐掩盖所有的真相?你以为你们能瞒得过天下人?”
“嘘。”妖娆男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晃了晃,盯着她脸庞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笑得太收敛,太婉约,不够张扬,不够霸气。”
他又走了两步,“真相是什么,这并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关心。大家在意的是,死了这么多人,需要一个罪魁祸首。这个罪魁祸首,最好没有那么多亲朋好友会为之辩解,但又需要有足够传奇的事迹,身为云龙部的最后一人,这个重任你当仁不让!而作为报酬,你会得到一个体面的结局!就算死后百年,也有故事留给后人听!”
“哼哼哼……哈哈哈哈……”楚楚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捧着肚子,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个体面的结局,你们想得真是周到……”
“这就对了。”妖娆男子托着下巴道,露出欣赏的表情,“身为一切阴谋的推手,就该有这么张狂的笑声。”
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的身形好像有过一刹那的朦胧,但在眨眼之后,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笑然亭边上的楚楚则已掐住了八公子的咽喉,在他惨白的脸色挤出一抹病态的嫣红,嘴角笑容犹在:“既然是罪魁祸首,那么在死前是不是也该疯狂一把,才符合我的身份呢?”
“那样未免有失体面。”妖娆男子叹气道,“既知事不可为,放声谈笑,从容赴死,方显名士风流。”
这时候,楚楚手里奄奄一息的八公子忽然发出虚弱的声音:“我有个主意……”
妖娆男子略微低头道:“八公子请讲。”
楚楚的手掌也松了一点力道,让八公子可以顺利把话说出来:“大局已定,楚楚姐姐应该明白,你今日再无机会……”
楚楚脸色变化万端,胸脯急剧起伏,正是这不得不正视的结局,才让她如此痛苦。
然而八公子语气一转,徐徐又道:“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没了,还有明日,只要保全自身,留得青山在,你就还有从头再来的希望。我想你也应该清楚,这么艰难的事情,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如果你今天认命死在这里,那才是彻底辜负了同伴们的期待,不是吗?”
楚楚轻蔑地一笑:“你说这么多,不就是因为怕死,想让我放你一条生路吗?”
她瞧着前方的妖娆男子和不远处的冷鹰,眼角忽然流下泪来,“一蹴而就?你也未免看低了我们。云龙部一百二十八人进山,如今就剩我一人。「七玄枪」杨铁胆,「惊鸿手」高文瑞,都是何等英雄,你以为他们在歃血盟誓之前,会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
八公子道:“那么多英雄好汉,都把希望托付给你,你不是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吗?蝼蚁尚且贪生,你既然身负重任,又怎能一死了之!”
“我没什么好说的。”楚楚冷冷地道,“事已至此,难道我还有第二条路?不过是多拉几个人垫背,免得路上寂寞罢了。你这么怕死,可惜今天却逃不过这一劫!”
八公子摇了摇头:“姐姐,今天我们都可以不死。”
他目光移向妖娆男子,“星羽,你让这些甲士和冷鹰叔叔退开,放楚楚姐姐走。”
“这……”妖娆男子沉吟着,向冷鹰使了个眼色。
楚楚冷笑:“你以为靠这种把戏就能捡回一条命?”
八公子道:“我跟你一起走,你可以带着我离开盘龙宫,前往人类世界,去哪里都行,直到你觉得彻底安全了,再放开我。我可以保证的是,只要有我在手上,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楚楚怔了怔,对面的妖娆男子也露出意外的神色。他们原本以为,八公子会跟她约个十里二十里的地点,那时候再发起全力追杀也不算晚。但没有想到的是,八公子会愿意跟随她前往人间。
听说外界正值兵荒马乱,情势瞬息万变,一旦脱离了盘龙宫地界,那时候的事态可就不由任何人控制了。
八公子继续道:“为了保证我在路上不动手脚,你可以维持在我身上的毒药,只要我一天不死,他们就一天不敢拿你如何。”
楚楚和妖娆男子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
八公子的建议,听起来的确是一个楚楚没法拒绝的方案,但对于这个方案,冷鹰这边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不同意。”沉默了许久的冷鹰第一次开口道,“八公子没有成年,不能离开盘龙宫。”
八公子苦笑道:“冷鹰叔叔,你忍心看我死在这里吗?”
冷鹰道:“我可以退让一步,放她离开这里,但最迟到盘龙宫边界,八公子必须留下!”
“冷鹰叔叔,这种手段骗不过她的……”八公子苦笑更甚。
楚楚的表情却有些怔怔的,她用一种极为迷茫和惆怅的眼神看着八公子,叹息道:“你自己贪生怕死,却也不让我死,真是太自私了。”
“姐姐……”八公子嘴里剩下的言语,都被楚楚的手指掐在喉中。
楚楚此时终于明白过来,不管冷鹰答应不答应,只要她手中捏着八公子的性命,就无人能留住她的脚步。
果然,当她捏着八公子的脖颈向前迈步的时候,无论是剑拔弩张的甲士还是一脸狡诈笑容的妖娆男子,都不得不向两旁散开,为她留出一条通路。
连嘴上说着决不答应的冷鹰,在瞥见八公子因呼吸困难而涨红的面孔时,也沉默地往旁边退了几步。
楚楚走到坡前,望着下方盘旋而上的万道阶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们谁敢跟来,莪就割下他一块肉。”
除了崖上凛冽的风声,没有其他回应,也无人胆敢上前跟随。
若不是下方逐渐清晰的另一阵脚步声,这几十位武力强横的精锐甲士可能都只能目送她二人远去了。
但就在楚楚来到长阶前的时候,另外一道人影也从山崖下冒出了头。
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两个人:一个穿着雪白狐裘的独臂女子,背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
双方交错而过。
楚楚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趴在曲宸瑜身上的江晨,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在双脚落地之后,就盯着一名甲士背上的白衣女子,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这里挺热闹啊。”
瞧着江晨从曲宸瑜背上落下来,名为星羽的妖娆男子和一干甲士的眼神都颇为怪异。
——久闻惜花公子放浪形骸,不拘礼法,今天一见,才知道此言不虚——敌我交战,两军对垒,这家伙居然是让一个女子背着赶赴战场的!
惜花公子之特立独行,果然不能以常理计之。
江晨扫了一眼前方诸人,目光落在冷鹰脸上,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问道:“是你干的?”
“是又如何?”冷鹰傲然回应。
他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足以令常人窒息。
“你可真了不起!”江晨拍了拍手掌,往前走了两步,又朝后边的曲宸瑜一伸手,“借我用一下。”
曲宸瑜一怔:“什么?”
“剑。”
“你自己的呢?”
“送人了。拿来。”
“哦。”曲宸瑜不太情愿地把细剑递过去。
那支小巧细长的雪白长剑握在她纤瘦手掌里,显得相得益彰,但由江晨拿着,就略为纤巧了。
江晨伸手一抹,弹了个剑花,炫起一片冰光,抖擞寒意阵阵。他微微点头,虽不是十分称手,还算将就能用吧。
名为星羽的妖娆男子神色也已恢复如常,摇了摇折扇,朗笑道:“惜花公子,你来的正好。那位楚楚姑娘不愿意担任罪魁祸首,不如你来如何?”
“要我替你背黑锅?”江晨斜眉道,“那你把六阳魁首奉上,我就接你这笔买卖。”
星羽哈哈大笑:“恕我敝帚自珍,虽然这颗人头不及惜花兄你的值钱,但也是不能轻易送人的!惜花兄如果想要,还是凭本事来拿吧!”
江晨吐出一口气:“既然你不肯割爱,那我就自己来拿了!”
星羽道:“不是小弟吝啬,就算我肯点头,也得问问冷鹰兄答不答应啊!冷鹰兄你说是不是?”
冷鹰没有说话,只按着剑柄,不紧不慢地向江晨走来。
江晨盯着他的右手,漫声问道:“你的人头得问冷鹰,如果我想要冷鹰的人头,又该问谁呢?”
“这个简单。”星羽笑道,“冷鹰兄的人头,当然还是冷鹰兄自己做主。只要他肯答应,我们两个就都是你的了。”
江晨点了点头:“这样一来的确就简单了。”
星羽哦了一声:“惜花兄就有把握让冷鹰兄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
江晨一抖细剑,大步上前。
以他和冷鹰的速度,不消一弹指,便会正面撞上。
星羽不再开口。他的目光凝注在两人之间,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气流的涌动。
冷鹰的杀气愈发浓烈,不再仅限于笑然亭一地,就连远处的矮松、崖下的丛林,都如被狂风吹过,发出浪涛般的响声。
江晨亦不敢托大,没有人比他更加真切地体会到冷鹰杀气之后所背负的冤魂,这家伙的宝剑,真是以鲜血浇灌铸成。
两人之间还残留着之前战斗所留下狼藉痕迹,明明看似风平浪静,却有一块碎肉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滚去。其他的残肢断体也跟随其后,仿佛就连这些死物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片可怕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