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宁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图案,这下总算看明白了,脸颊微微泛红,别开眼神,道:“依我的直觉来看,鬼隐门跟幽大姐走得更近些,因为昨晚我说出真相的时候,雅二姐脸上的惊讶不像是装的。”
江晨颔首道:“你有观音的神通,能洞悉人心,照见真如本性。既然你这么说,那雅二姐大概确实不知情。”
“昨天我们在醉仙酒楼外面看到雅二姐上去又下来,难道是跟鬼隐门谈判失败了?她当时脸色那么红,是被鬼隐门羞辱了吗?”
江晨若有所思地道:“这样一来,鬼隐门昨晚挑动猎团与雅二姐厮杀,理由也就说得通了……《英杰榜》高手朱雀,白狐古月,双剑铁穆,一个个粉墨登场,只要我们耐心看下去,就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别忘了,还有你这位惜花公子,只要一天赖在白露城不走,就是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
“有道理,我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不足以让他们放心。”
安云袖好奇地问:“公子想做点什么?”
希宁虽不动声色,身子也悄悄倾过来几分。
“做点符合「惜花公子」身份的事情。譬如……白露城有哪些美貌女子?”
希宁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果然如此”的鄙夷神情,扭开头去。
却听见安云袖细若蚊吟的娇羞嗓音:“公子身边不就正好有一個吗……”
……
次日,醉仙居。
尉迟雅脚步轻快地登上三楼。
白衣男子今天没有抚琴,桌上只摆着一壶酒,两个盏。
尉迟雅在对面坐下,斟酒。
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喝了一盏酒。
尉迟雅懒懒散散地倚着桌子,左手托腮,把玩着手中酒盏,轻声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白衣男子等她唱完一段,提起酒壶,为她斟满。
尉迟雅又饮下一盏,英气逼人的眉眼添了几分柔和,星眸映着窗外残阳,半是迷离半是璀璨。
“你有心事?”
往常,都是白衣男子问出这一句,今天却反了过来。
白衣男子不答,只是饮酒。
他今天一反常态地沉默,又为双方斟满,举杯待饮时,却被一只玉白的纤手盖住酒杯。
“世间还有什么难事,能让独孤先生也如此烦恼?”尉迟雅往前倾了倾身子,盯住白衣男子的双眼,“说出来,也许我能为你分忧。”
白衣男子放下酒杯,沉思良久,方道:“白露城这滩浑水,可能比我想象中还要深得多。”
尉迟雅双目一亮:“你又发现了什么?”
白衣男子抬头迎上她视线:“你自己身边之人,难道没有一点察觉吗?”
“你说的是谁?”尉迟雅疑惑地眨了眨眼,“朱雀?”
白衣男子摇摇头:“朱雀名列《英杰榜》十二,放眼整个白露城,没几人能接她三招两式。但你有没有发现,你身边还隐藏着一个比她更强的高手?”
“你就别跟我打哑谜了,老这样吊人胃口,我又是造了什么孽才喜欢上你这种男人……”
“给你当马夫的那个小子,阿英,你有没有调查过他的来历?”
尉迟雅先是摇头,继而神情怪异地一笑:“你莫非吃醋了?”
不像别的女子扭扭捏捏,爱就是爱,恨就是恨,直言不讳,绝不会因为胆怯而退缩。尉迟雅就是这样一个清爽入骨、洒脱入骨的女人。
反倒是独孤鸿,被她这么一问,半晌没出声,过了一阵才说:“阿雅,我们是在谈正事。”
尉迟雅笑着道:“行吧,你继续说。”
“朱雀难道没提醒过你,要小心那小子?”
“她没这么说。”
“她也没察觉到,阿英极可能是个隐藏身份的绝顶高手?”
尉迟雅摇头:“她没跟我说过。”
独孤鸿道:“连她都没发现,那也许是我猜错了……”
尉迟雅笑道:“如果阿英有什么问题,朱雀一定会提醒我的。她和你一样,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说着,她举杯示意,与白衣男子共饮一杯。
她手指轻敲桌面,伴着节拍吟道: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酒楼下。
阿英坐在马夫位置上,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盹儿。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悠扬的笛声,不知是哪里的卖艺人,用清幽的曲调将他引入更深的梦境。
‘这曲子真好听……’
阿英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感觉自己仿佛躺在一叶扁舟上,身边是粼粼波光,头顶是皎洁的月色,听着笛子,沉入睡乡。
“阿英,快醒来!”
他胳膊猛地被拽了一下,猝然惊醒。
“朱雀姐姐,怎么了?”
“你再不醒,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朱雀望着长街尽头,脸上浮现一抹凝重之色。
在她视线凝注之处,一个如虚似幻的白色身影横吹洞箫,飘然而来。
箫音如寒泉流淌,散布在长街,丝丝缕缕地浸润在心头,编织成美好的幻梦,闻者无不心神迷醉。
不知不觉中,整条街道都安静下来。
行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箫音迷梦中,或坐或卧,如痴如醉。
唯有那一道虚幻倩影由远而近,衣袂飘飘,双足凌空而行,犹如天上仙子,不染尘埃。
“阳神?”
朱雀眯起眼睛,发现无论怎样运注目力,都无法看清此人的模样。
她前行两步,拦在马车之前,头也不回地道:“阿英,你躲远些。”
说着,她身躯冒出红色火焰,整个人都仿佛被点燃,散发出惊人的热量。
这个赤红色的人形火炬,与那不真实的白色身影逐渐靠近。
一者炽烈如火,一者孤寒如月。
两股截然相反的气势,即将相撞。
“轰!”
气浪铺展,杀机肆漫。
造成这股巨大声势的,却不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人。
而是来自躺倒在街道上的一名行人。
金印卫!
贵为白露城二小姐,尉迟雅无论走到哪,都至少有两名金印卫暗中保护。潜藏在人群中的这名刀客,就是其中之一。
趁着白衣女子与朱雀正面放对,这名刀客当机立断地从背后发起偷袭,刀势瞬间催生至顶点,撕碎狂风,凶猛地斩到白衣女子身后。
白衣女子躲闪不及,竟被这霸道的一刀拦腰斩成两截!
‘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刀客微微一愣。
但他接着就发现,这女子的上下两截身躯虽然分开,却没有鲜血溅出,反而化作无数只白色蝴蝶,漫天飞散。
‘是幻术?’
刀客倏然抬头,就看到那千百只蝴蝶在上空重新聚拢在一起,拼凑成一轮圆月。
月光洒落长街。
刀客茫然四顾,周围的一切声音和人影都变得极为遥远,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茕茕孑立,分外寂寥。
在这静谧画卷中,忽然传来一阵幽幽淡淡的笛声,婉转低徊,哀怨动人,牵动着他心底的忧思,其中蓄蕴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哀伤,令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身经百战的刀客消去了一身杀气,怔怔望着自己的影子。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似乎欲将他拥抱。
月华中暗藏的杀机,他茫然无觉。
空灵,寂静,无声无息。
他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被月光吞噬了。
在朱雀和阿英的视线中,只看到这刀客从人群中跳起,长刀撕碎狂风,但在劈砍到白衣女子背后的前一瞬,突然停在了原地。
然后,他身上冒起一团又一团白色的光晕,如同被月光包裹。随着白衣女子轻轻一挥,便同月光一起片片破碎。
街上没有留下任何血迹。
等月光散去,那名金印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何等优雅、何等诡异的杀人术!
阿英瞪大眼睛,头皮阵阵发麻。
只听前方朱雀语气沉重地道:“空月幻境!你来自西山狐国?”
白衣女子淡淡地回答:“我叫古月。”
……
尉迟雅唱完一曲,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阿雅……”独孤鸿轻轻唤了一声。
罕见他有如此柔和的口吻,尉迟雅本还想调笑两句,但抬头瞧见他严肃的表情,便收起玩笑之心,应道:“有话要跟我说?”
独孤鸿道:“既然你说那小子没有问题,那么我也要告诉你一个真相。”
尉迟雅端正了坐姿,没有插嘴,静待他说出后文。
“你昨天那一计用得很妙,人心二字,易碎难补,无论杜山能否用手段获取星三姐的原谅,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二人的关系是难以恢复到从前了。”
尉迟雅矜持地微笑:“杀人不如诛心,你教我的。”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无论惜花公子有多厉害,江山猎团的声势有多浩大,一旦失去了星三姐这面旗帜,他们也就失去了争夺城主的资格,纵有百般手段,也无从施展。”
尉迟雅缓缓点头:“那姓杜的原本就是个声名狼藉的下流胚子,也只有阿星这种傻姑娘才会信他。他最近一阵还算掩饰得比较好,我也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当他是个枭雄人物。没想到我高估了他,不然琼裳的这一步棋,至少要等到阿星大婚之日才会动用。”
“无心插柳,也是一步好棋。接下来只需要盯住惜花公子的动向,不必耗费精力在姓杜的身上了。”独孤鸿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星三姐虽然出局,但并不意味着你就高枕无忧了。”
尉迟雅略一思索,道:“你在担心大姐?”
“不是担心,是提醒。”
尉迟雅沉吟道:“她被妖魔重创,卧床不起,我去探望过她好几回,的确伤得很重……”
她不自觉地摩挲着酒盏,英气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但我确实也有过怀疑,那天晚上鬼隐门杀手的行为,是不是受了她的指使……当时真的很危险,如果跟惜花公子硬碰硬,恐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在莪面前,你无需顾虑什么,把你心中最真实的猜想说出来吧,也许那就是真相。”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知是否酒意渐渐上来,尉迟雅脸颊显出一种娇艳的晕红,与她平日的英武气质形成反差,给人另类的视觉冲击,“我怀疑,大姐所谓的受伤,是她自导自演,为的就是降低我的警惕,坐视我与三妹争斗!”
独孤鸿颔首道:“你一直都很聪明,不会轻易被假象蒙蔽。”
“可是这么聪明的我,却逃不出一个‘情’字。”尉迟雅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伴着酒后的红晕,愈发惊艳动人。
独孤鸿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阿雅,你的情意……”
尉迟雅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的答案,但我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权干涉我,包括你。”
她拿起酒盏喝了一口,“我们继续谈正事。”
独孤鸿也端起酒盏,默默喝了一口。
尉迟雅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明面上来看,大姐的势力是最弱的,只有皇甫松和几位老一辈的长老支持她,如果正面相争,她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用苦肉计求自保也可以理解。但那几个鬼隐门杀手,就有些画蛇添足了。她明知道我会怀疑到她身上去,为何还要走这一步棋?”
“你觉得是一步臭棋?”
“不是吗?虽然可能进一步激发我与三妹的冲突,但痕迹太明显,容易引火烧身。换做是我,就不会走这一步。”
独孤鸿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也许低估了她。”
“低估了她的力量,还是她的智慧?”
“你有没有想过,她的真正实力,可能是你们三姐妹中最强的?”
尉迟雅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思索良久,才道:“她还有什么底牌?”
“你觉得需要什么样的底牌,才能在你面前翻盘?”
“这实在很难……”
见她陷入苦思,独孤鸿循循善诱:“如果把所有不属于你和星三姐的力量都归到她身上,你觉得够不够?”
尉迟雅脑中灵光一闪,刹那间想到一人,失声道:“那位狐国之主,古月姑娘?”
说到这里,她又是一惊,“最近冒出的那些妖魔鬼怪,也都是受她差遣?”
不待独孤鸿表态,她又摇摇头:“这不可能!狐国独立于世外,不会干涉凡俗的权力斗争,谁当城主对它们来说都没区别,古月没必要插手……”
独孤鸿呵呵一笑:“那群狐狸可称不上什么隐居避世,只不过以前受人所托,帮忙监视幽冥教的阴煞傀儡,现在幽冥教被惜花公子一力捣毁,古月也终于能抽出身来,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些麻烦,如果那群狐狸也插手进来的话……”尉迟雅沉吟着,揉了揉眉心,“不过她有古月,我有朱雀。兵来将挡,也不是不能应付……”
“还有呢?”
“还有?”
“再加上「双剑」铁穆,「铁剑」皇甫松,「血爪」孙烈……”
“等等,你弄错了吧,「血爪」孙烈是我的人!”
“呵呵,他真的是你的人吗?”
“你是说……”尉迟雅领会他语中的深意,瞳孔微微放大。
今天陪同她登上这座酒楼的金印卫,就是「血爪」孙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