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地暗下来。
北冥长老始终没有露面。
东方紫衣也迟迟没有返回。
眼看暮色渐至,客栈里的阴风愈发猖獗,即使坐在门口,也能感觉到身上阵阵发冷。
鬼怪们即将开始活跃,再继续待在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
江嫣和阿桶辞别了阿罗,前往南城,寻找歇息之处。
南城的格局,与北城截然不同。
北城的村民可以终年不吃不喝,只需一口泥土就能存身。
南城的居民则都是近十年从外界误闯进来的普通人,一顿饭不吃就饿得慌。
所以这里更有烟火气,客栈、饭馆、茶楼应有尽有,贩夫走卒都能吃上一口热饭。
江嫣走进一家客栈的时候,客人们纷纷投来惊艳的目光,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好漂亮的丫头!”
“这身材,啧啧,一晚上至少十两银子!”
“十两哪里够,至少二十两!”
这些人的表情,无疑比北城的村民更鲜活,更肆无忌惮,更富有人味。
北城的长生者们不食五谷,不能生育,因此逐渐失去了世俗的欲望,逐渐麻木,逐渐趋近于鬼神。
就算一个穿着清凉的大美女在他们面前搔首弄姿,他们大概也只会冷眼旁观,然后无动于衷地走开。
极少数会对美女动心的长生者,都已经被做成了老人洞里的金身雕塑。
所以江嫣在游历北城的时候,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但在南城,面对这些肆无忌惮的目光,耳边听着他们嘀咕的粗俗言语,江嫣感觉就好像回到了人间,回到了江湖,反而觉得十分轻松,十分喜悦。
所以她朝众人咧开嘴角,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客人们的响应愈发热烈,不少人朝她招手。
“好姑娘,快来坐我这边!”
“我这有好酒好菜,请姑娘来喝一杯!”
一个胖子拍着胸脯喊道:“他们都没我英俊,选我!”
“姑娘快看我这强壮的胳膊,他们没得比!”
阿桶朝这些人怒目而视,只觉得这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恶心至极。
江嫣走到一個靠墙的角落坐下,唤来小二,点了几个菜,一抬头看见阿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江嫣问。
“阿秀,我觉得……你好像变了。”阿桶吞吞吐吐地道。
江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咱俩才认识几天,你就说我变了。”
“我总感觉,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有些不一样……”
阿桶不敢说得太过分,其实他早已看出来了,今天的阿秀和昨天的阿秀行事风格迥异,几乎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江嫣挑了挑眉:“那你说说,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阿桶涨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说不上来,但我都很喜欢。”
“那不行,你得选一个。是昨天的我,还是今天的我?”
阿桶局促不安地捏着手掌,低着头思索良久,嗫嚅道:“我喜欢现在的你……”
江嫣露出得意的笑容,给阿桶倒了一杯热水,用心声说道:‘听见了吗,阿秀?你还不如我呢!’
阿秀没有回应。
她似乎已陷入深沉的睡眠。
她没有江嫣那样近乎神佛的精神力,一旦被江嫣反客为主,就逐渐不由自主地被压制,被吞噬,尽管江嫣没有刻意针对她,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跟江嫣比起来,阿秀实在太弱小了,如同萤火与皓月的差别,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吹灭。
当阿秀彻底消失的时候,这具身躯也会失去天命气运的庇佑,留给江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幸好,旁边还有一个同样身怀天命气运的傻小子,虽然他多次险死还生,但总是能逢凶化吉,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备胎嘛,总是不嫌少的。
江嫣瞥了阿桶一眼,正好与阿桶偷瞄过来的目光对上。
阿桶慌忙埋下头,感觉心里毛毛的。不知为何,阿秀瞥过来的这一眼,别有风情,也似乎别有深意……
江嫣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桶,你还记得农隐山上的那座石像吗?”
她问的是赵满仓立在田边的那座周灵玉塑像,阿桶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那座神女石像,是师父亲手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当初神女御风而来,又飘然而去,我和师父都看呆了,师父三天没吃饭,我啃了三天的红薯。”
江嫣对周灵玉的美貌威力早已知晓,追问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哪一天?”
“大概……一年半以前吧。”
江嫣心算了一下,云梦世界与玄黄世界的光阴长河的流速不一致,玄黄世界的一年半,放在云梦天下,可能就是几个月。
也就是说,周灵玉在几个月之前就来过了,那时候南北双村还没有化为一片火海,所以不需要玲珑骊珠也能通过龙脊山,来到这座玄黄天下。
“神女没跟你们说什么话?”
“没有,神女只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笑了一下,就飞走了。”
“就这?”
江嫣皱起眉头。
赵满仓虽然土里土气的,却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人,周灵玉大老远跑一趟,没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后手?
对了,那时候枯灭法师也还守在西海岸吧,周灵玉没跟这老和尚打一架?如果两人碰面的话,老和尚应该早就被打死了吧!
还是说,这座天下的入口不止一处,周灵玉根本不是从南北双村、龙脊山、西海这条路线过来的?
阿桶见江嫣蹙眉不语,还以为她对于赵满仓痴迷于美色的表现不满意,解释道:“我问过师父:‘你不是说女人是老虎,惹不得吗?’师父说:‘所以我不敢上前搭话。’我又问:‘那你怎么又为她塑像?’师父说:‘徒儿,我也是人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好一个神锄大侠!闷骚!”江嫣冷笑几声,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阿桶,你觉得我跟神女哪个更美?”
“啊?你们两个……”阿桶支吾良久,在江嫣的眼神逼迫下,不得已说出了违心之言,“还是阿秀你更美。”
江嫣笑道:“看看,下山还没几天,就学坏了。”
“菜来喽——”
小二吆喝着,把饭菜端上来。
趁他摆放菜碟时,江嫣问道:“小二哥,向你打听一个消息,这附近有什么知名的得道高僧吗?”
小二愣了一下:“高僧?那得去大劫寺找。”
“除了大劫寺呢?”
“这个嘛……”小二抓了抓下巴,搜肠刮肚,冥思苦想。被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他觉得自己十分有义务帮这位姑娘找出一位得道高僧来。
另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从小二背后响起:“俺知道!”
一股酒气扑鼻而至,紧接着小二就被人像提小鸡一样提起来,扔到了一旁。
一个醉汉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来,双手扶在桌上,大着舌头说道:“你想知道哪……哪里有大……大和尚,俺……俺来告诉你!”
江嫣道:“请指教。”
这醉汉盯着江嫣猛瞧一阵,俯身凑近,故作神秘地道:“你把耳朵贴……贴过来,俺只告诉你……你一个人。”
江嫣屏住呼吸,避开他嘴里喷出来的刺鼻酒气,淡淡地道:“如果这和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也算不上什么得道高僧。”
“好狡猾的小丫头!”醉汉贪婪地盯着江嫣的脸颊,舔了舔嘴唇,嘿嘿地笑起来,“你让俺亲一口,俺就告诉你和尚在哪。”
江嫣喝了一口茶,没有理会他。
阿桶气得青筋暴胀,拍桌子骂道:“无耻狂徒!滚开!”
食客们的视线都集中在这边,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别在这碍眼!”醉汉甩了一下手,盯着江嫣,脸上的笑容愈发猥琐,下流地比划道,“好嘛好嘛,爷爷不卖关子了!你想看的大和尚,就在爷爷这里,你凑近点看!”
阿桶猛地站起身,嘴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江嫣嫌恶地皱眉:“说完了吗?说完了就滚!”
醉汉嘿嘿笑着,伸手朝她脸蛋摸来:“你还没看到和尚,怎么就赶我走……”
忽然一道寒光闪过,又如一阵凉风刮过,吹醒了他几分酒意。
风过后,他的手臂短了一截,剩下的那半截在桌沿磕了一下,掉在了地上。
醉汉愣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张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莪的手!我的手啊!杀人了——”
“太吵了!把他拖出去!”江嫣捂住耳朵,对阿桶说道。
阿桶半张着嘴巴,半晌才回过神来:“啊?好!”
他架起醉汉,拖向店外,沿途洒下一片血迹。
随着那杀猪般的惨叫声逐渐远去,江嫣舒出一口气,环顾鸦雀无声的众食客,笑道:“扰了大伙儿的胃口,恕罪恕罪。”
说完,她拿起筷子,开始品尝热气腾腾的饭菜。
店里的客人们良久没出声,只悄悄交换眼神。
他们至今还搞不清楚,那醉汉的手臂究竟是不是这小丫头斩断的。
当时距离最近的两个人,草鞋少年赤手空拳,只有这丫头腰间挎着一把刀。
然而——
没有人看清她拔刀!
也没有人看清她收刀!
所以,究竟是不是她出手,谁也不敢确定。
如果是她出手,那就意味着在短短的一瞬间,她已完成了拔刀、剁手、收刀这一系列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那样的刀法未免也太可怕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客栈,自这一刀之后,就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人人都变成了大家闺秀,小口吃饭,小口喝汤,连呼吸也变得轻柔了。
江嫣吃下一碗饭,放下筷子,环顾周围一眼,伸手随意一指:“窗边那位朋友,请过来一叙。”
被她指到的那个灰衣汉子,身子微微一抖,假装没有听见,依旧低头盯着桌上的一盘猪耳朵,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猪耳朵瞧出花来。
灰衣汉子有心装聋作哑,邻桌的客人却催促道:“姑娘叫你过去呢!”
“还不快去!”
灰衣汉子无奈,只得慢吞吞地起身,磨磨蹭蹭地挪脚,费了老半天工夫,才蹭到江嫣桌前。
“姑娘叫我?”
江嫣点头:“坐。”
灰衣汉子坐下。
江嫣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喝茶。”
灰衣汉子喝茶。
尽管他之前已经喝得很饱了,但还是把这杯茶一口饮尽。
江嫣问:“兄台贵姓?”
灰衣汉子道:“我姓薛,大家都喊我薛大头,姑娘你贵姓?”
他说完这句,又作势往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我不该问,姑娘恕罪!”
江嫣笑道:“薛兄的脑袋确实很大。”
这薛大头大约二十来岁,眉眼贼兮兮的,看上去十分机灵。当初江嫣刚进门的时候,就数他起哄的声音最大。
所以他此时心脏砰砰跳得慌乱,拼命赔着笑,一叠声地附和:“可不是嘛,姑娘说得太对了,大家都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江嫣问道:“薛兄是什么时候来到镇上的?”
薛大头道:“三年前。有天晚上赶夜路走镖,下大雨,分不清方向,稀里糊涂就到这鬼地方来了。”
“一个人来的吗?”
“还有一位朋友,不过……现在已经疏远了。”
“薛兄见过镇子西边的界碑吗?”
“看过,上面写着‘长生镇’和‘轮回净土’七个字。”
“薛兄知道‘轮回净土’那四个字是谁写上去的吗?”
“这几个字……一直都有吧,我来的时候就有了。”
“这三年来,薛兄有没有听说什么高僧大德的消息?”
“也……没听说过。”
……
江嫣问一句,薛大头答一句。
得到的结果很失望。
这薛大头白长了一副机灵模样,但消息却并不灵通,跟一问三不知也没什么区别。
白白浪费了她的口水。
押送醉汉的阿桶,也一直没有回来。
江嫣朝门口张望了一眼,自言自语地道:“那小子怎么去了那么久?丢到门外就行了呀!”
一个靠近门边的客人壮着胆子说道:“我看到那位少侠扶着刘阿狗往南边去了,可能是去吴神医的医馆了。”
江嫣哼哼冷笑:“他还挺会做好人。”
她起身离座,打了个响指:“小二哥,结账!”
小二挪步过来,点头哈腰,赔着笑脸道:“姑娘,我们掌柜的说了,今天惊扰了姑娘,十分过意不去,这顿饭就当是给姑娘赔罪了。”
“赔罪?”江嫣朝柜台望去,只见掌柜的那张大圆脸也在拼命挤出笑容,一边点头一边作揖。
她冷冷一笑:“得罪我的人又不是他,他赔什么罪?算账!”
她冷肃的神情让小二打了个寒噤,苦着脸,嗓音里带着哭腔算道:“杏仁豆腐五十文,荷包里脊一百五十文,红烧狮子头两百文……承蒙惠顾,一共五百五十文。”
江嫣摸了摸怀里,忽然想到,阿秀和枯灭法师常年隐居在西海边,好像没有用钱的习惯?就跟马老板一样,从来都没碰过钱?
这就有点难办了啊。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动作,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没带钱。
“咕咚。”小二咽下一口唾沫。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掌柜的也面如土色,客人们更是鸦雀无声。
好不容易才舒缓些的气氛,随着大家都看出来江嫣没摸到钱,一下降到了冰点。
混江湖的最重要的是什么?
面子!
这位一言不合就剁人手掌的凶悍姑娘,如果丢了面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嫣的腰间,雁翎刀的刀柄。
小二低声下气地道:“要不……还是算了?”
“不行,我江……我东方紫衣是名门弟子,没有吃白食的习惯!”江嫣玉手一挥,吓得小二一个哆嗦。
薛大头小心翼翼地道:“这顿饭钱,我替姑娘付了吧?”
江嫣想了想,微微颔首:“算我欠薛兄的。”
大堂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小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接过薛大头递过来的钱,数也没数,就急急忙忙地送到了柜台。
江嫣往外走了几步,回眸微笑:“帮人帮到底,薛兄陪我去一趟医馆吧。”
薛大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本以为今天是个花钱消灾的日子,没想到钱花出去了,霉运还是没消掉。
两人出了门,往南走。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行人纷纷避让两旁。
江嫣举目望去,见是一队白衣女子迎面走来。
她不由眼睛一亮,赞道:“这群姐姐个个都如花似玉,真是难得。”
那群女子个个披着轻纱般的白衣,风姿绰约,容颜秀丽,聚在一起,犹如行走在烟中雾里,美不胜收。
但行人们却纷纷让路低头,不敢多看,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招惹麻烦。
薛大头脸色也是一变,低声道:“那是花大侠的百花剑侍,千万不要招惹她们。”
说完这话,他又想起身边这位姑娘也不是好惹的主,一时进退两难。
好在江嫣并未让他为难,而是乖乖站在了路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薛大头松了口气。这位姑娘倒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不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