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的地点,是在镰仓的一处老房子里面。
这是老板娘永田真央根据林沐河的要求特地给他们找的。
说起来房主也很符合《小偷家族》里的老奶奶的设定,是一个退休以后吃着低保,拿着养老金一个人生存等死的70多岁的老年人。
年轻的时候结过婚,后来也离过婚,离婚以后想明白了一点——
作为女人,还是要保持独立,不能完全依靠男人。
所以这個老奶奶自己后来又去工作了,直到退休都没有再找过男人。
现在呢,房子租给剧组使用,月河给她一大笔钱是次要的,原本冷清的房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老奶奶看着这一幕,眼泪汩汩而出。
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林沐河握着她的手表示,以后呢,哪怕剧组拍完了,他们也一定会常来看望老人的。
老奶奶听到这里,眼泪就更收不住了。
像她这种情况,在霓虹的社会当中比比皆是。
因为霓虹的阶层固化,导致了少子化,然后少子化又加上老龄化,从而形成了这样的困境:有很多孤寡老人在无人陪伴中默默死去。
《小偷家族》里树木希林饰演的柴田初枝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但这只是整个影片当中折射出来的其中一个社会问题而已。
……
青凪旅店的老板娘永田真央坐在一边,默默看着林沐河,眼神闪烁着欣喜。
其实呢,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聚焦到这么底层的视角,林沐河能做到这一点着实不容易。
树木希林和柄本佑大概也是类似的表情。
越看林沐河就越喜欢。
越喜欢就越是觉得能接下这部电影真的很值得。
……
整个房子时间也比较长了,木质结构的房屋,有些地方月河还特地加固装修了一下,没有改变大的格局,只是为了让拍摄和居住安全而已。
它的公共设施相比东京市区内要落后很多。
因为房屋是老式的平民房,活动范围非常小,很狭窄。
棚内灯光都架在头顶,灯光师也都在头顶窜。
摄影组一般在现场的是2-3个人。
录音师每个镜头都要找地方躲,不仅得顾及到室内大量的陈设,还得离演员最近,挺辛苦的。
尤其是录音杆,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进入镜头,从而导致穿帮。
为此,井守裕导演在现场喊了无数次的暂停。
而且很多时候,林沐河其实都不太想多给光,怕不够真实,影响了成片效果。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反光板来补光,甚至干脆就是用屋内自身的光线。
所以整个电影内的氛围,看起来是比较逼仄和压抑以及黑暗的。
“导演,这个片场会不会太暗了点?”
“而且,从构图上来说,有没有觉得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其实让画面变得挺混乱的?”
刚开拍第一天,柄本佑就连环提问。
倒不是故意挑刺,本人其实挺温柔的,但正是这份温柔,反而让柄本佑的话多了起来,总是希望能将电影拍好。
老婆大人的期待,柄本佑并不想辜负。
同时不想辜负的,还有他觉得不错的剧本。
柄本佑本身出身在演员家庭,从小就耳濡目染,所以对电影拍摄也是很有研究了。
……
井守裕心想,我特么……
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在不远处跟几位老师讲戏的林沐河,不由得狠狠皱了皱眉。
有社长在你们看我有话语权吗?
不过呢……
名义上他还是总导演,需要把控全局的。
鉴于柄本佑和树木希林都算是演艺圈比较资深的演员,井守裕立刻回应道,“啊,请两位不用太着急,这样做呢,主要是想要表现出真实感。
构图上面的话……
可能会有一点点……乱?”
井守裕说得非常小心翼翼,侧头回看了一下刚才拍摄的镜头。
在屋子里面,作为表演主体的柄本佑正在给小儿子翔太做思想工作,然后后面其他的演员们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像樱空沫沫饰演的大女儿就在旁边跟新来的小妹妹互相打闹着。
整个构图乱得一批。
除了怼在镜头前面的两个人之外,好像每个人都能成为其中的一个焦点。
任何一个稍微学过摄影的人都知道——
当镜头中出现的焦点过多时,就会导致焦点的丧失。
就像你越是什么都想强调,每个点都照顾到,那么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谁都没照顾到。
但是……
井守裕不由得有些犯难。
因为这个分镜是按照林沐河社长要求来拍摄的。
“我想想怎么改善一下吧,谢谢柄本桑你的提醒。”井守裕点头笑了笑。
……
柄本佑微微一愣,跟树木希林女士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流露出了一丝担心。
这真的是拍摄了《深红累之渊》的大导演吗?
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深红累之渊的镜头感和艺术感,可比这个强多了啊,能出演小偷家族,其实两个人也有一部分是被深红累之渊给打动的。
相当于认可了月河剧组的实力。
正好在几个人谈论电影拍摄的时候,林沐河从屋外进来。
只是微微颔首,林沐河也没打扰,而是缩在旁边柱子后面,仔细聆听着几个人的谈话。
听了一会儿,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林沐河一看,这不行啊,好不容易积累的筹码,建立起来的公信力,要是这么轻易就被戳破了的话,未来还怎么忽悠,啊呸,还怎么招募厉害的演员来拍摄自家的电影?
“真实感是一方面,光影上其实也有一定的深意的吧?”
就在这时,林沐河的话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他们。
柄本佑和树木希林回过头来看向林沐河。
彼此眨了眨眼睛,虽然他是制片人,不过这个制片人因为太过年轻,总会让人有意无意地忽视掉。
因为在两人的潜意识当中,能拍出《深红累之渊》的肯定不会是林沐河,倒不是看不起人,只是太年轻了这个少年。
很难让人将他跟主导片场的导演联系起来。
更何况林沐河本身就没想过要抢井守裕的导演,很多时候井守裕是他一个趁手的工具人,可以执行他的要求就很不错了。
……
井守裕看向林沐河,面上一喜。
社长大人,你可算来了。
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问死了。
跟深红累之渊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那个剧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只有浅野忠信一个资深演员,总体的拍摄难度远没有小偷家族这么大。
所以井守裕还能hold住。
现在拍这么朴实无华的电影,真的太为难我井守了。
谁遇到柄本佑和树木希林这样的夺命连环问不迷糊啊?
井守裕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
“这个我之前跟井守导演商量过了,”林沐河解释道,“我当时也是跟柄本桑一样有过类似的担心,会不会房间灯光太暗了啊。”
“但是井守导演说,这其实是有深意的。
暗有几个作用,一是让整体的氛围感压下来,虽然暗,但是屋子里面的装饰,不管是橘色的茶几和木头柜子,还是刷过偏暗红色的漆……
你们可以看到……”
林沐河站起来,引导着他们的视线,大家围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实际上本身屋子就挺小的,都不用走动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其实这些内部的装饰,哪怕是一餐一饭,其实都是采用的暖色调。
暖色调有几个作用,
第一个就是让整个空间看起来更加狭小。
另外一个就是在偏暗的灯光下营造温馨感。
也就是《小偷家族》想要传达给观众们的感觉。”
众所周知,人的眼睛对暖色调更加敏感,很多时候暖色是太阳的颜色,是血液的颜色,除了温馨感同时也是警示色。
而冷色调是恰好相反。
这是人的天生生理结构所决定的,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色调是导演的基础必修课。
暖色调因为更敏感,会更加向前突出,而冷色调则相反。
所以很多人在装修房子的时候,如果想让房屋看起来更宽敞,就可以采用冷色调的墙纸和其他的家具,从而形成视觉上的后退感。
而暖色调,就像林沐河说的那样,会让空间看起来更狭小。
但这确实是《小偷家族》中想要的效果:
一家人在逼仄的空间中生活,一是突出生活的艰难,二是营造温馨的氛围感。
这些东西一说大家立刻就懂了。
“啊,对了,这些都是井守裕导演告诉我的呢。”
林沐河递给井守裕一个眼神。
后者立刻会意,频频点头。
“对,就是这样没错。”
在别人面前林沐河还是给足了自家导演的面子。
但这根本骗不了柄本佑和树木西林。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两位资深电影人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林沐河比导演井守裕的指导水平以及对片场的掌控力都要强多了。
……
在稍微安抚了一下两位主演的情绪之后,
林沐河将井守裕拉到一边,“井守导演,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那有什么办法?”
井守裕用手拉了拉自己的衣领,让风灌进来。
刚才聊天,后背全是冷汗。
他在这一刻也深刻的意识到了自己跟林沐河的差距。
有些事情啊,其实就跟做数学题似的,一讲答案大家就全懂了。
像色彩心理学这种东西,说出来以后,井守裕立刻就能明白,包括两个资深演员也是。
可是呢,如果你一开始没想到或者没往这个方向去想,那么就会陷入到【黑暗即恐惧】【黑暗即压抑】的陷阱里面。
暗镜头给观众们的观感其实并不是很好。
这也是几个人先入为主的想法。
那么思维陷入到这个陷阱里,就变得有些麻烦了。
这就是井守裕认识到的差距:
同样是做数学题,林沐河是一看题目就知道答案,井守裕还在想解题思路来着。
这样下去的话,这部电影就很难拍了。
“没事。”
林沐河拍了拍井守裕的手臂,安慰道,“拍之前我们两个人多讨论讨论,把每一个分镜都给吃透,到时候就不怕别人问。”
“好的社长。”
人到中年的井守裕,才开始求知若渴。
……
“镜头是会说话的。”
回来之后的井守裕导演,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开始滔滔不绝地跟两位主演讲解着:
“比如说我们在拍摄《胰脏》的时候,采用手持摄影的方式,虽然镜头不稳定,却有了呼吸感。”
井守裕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给柄本佑和树木希林思考的时间,才又接着道:
“《小偷家族》里呢,则是距离感。
不仅仅是镜头的距离,同时也是通过镜头的距离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就拿刚才拍摄的镜头来说。
我们让那么多的角色出现在画面里,并不是要扰乱焦点,而是通过这样的拍摄方式来彰显距离。
家族成员之间的距离是比较亲密的,尤其是在这样狭小的房间里。
所以人物很多,看起来画面填充得很满。
但这恰好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另外呢,每个人在家中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更加加深了家庭的真实感。
柄本桑,树木前辈,你们可以过来看看刚才拍下的镜头,是不是挺亲切柔和的。”
在井守裕的邀请下,两位演员凑过来看了看回放,脸上纷纷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个温馨感,可能跟其他的电影不太一样,却恰好是《小偷家族》的特点。”
井守裕笑着说完,向林沐河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社长笑着靠在门口的柱子上,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
服气了。
这一下是真的服气了。
两位主演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井守导演还是有才能的啊。”
“厉害的,超过我的想象和认知,能拍出《深红累之渊》的导演肯定还是有才华的啊。”
“一定是井守导演之前太紧张了。”
“井守导演,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柄本佑笑着安慰道,“我们都很支持你,相信你,这部戏拍出来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两个人已经开始憧憬未来了。
在树木希林看来,井守裕导演颇有是枝裕和的风范,搞不好这部电影真的有希望冲击大奖呢。
……
井守裕笑了笑,总算松了口气。
妈呀……
吓死我了。
就在这时,看到一脸惬意的林沐河,井守裕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过了两秒,井守裕心里面咯噔一声:
完了。
我成替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