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以后,宦官总宿卫之士并六军十二卫左右神策军数万人,威福自专,九世天子皆为所立。皇帝行事稍有不如意,即行提溜幽闭,面训打骂。前身不愿受制于人,三日前出贬巨阉杨复恭。杨氏不受诏,杀使者。又遣宅中亡命数十,在内鬼的接应下悄然入殿。宫中无带甲,事发猝然宿卫亦不及反应,一度急矣。在十几个亲信小黄门女御的掩护下匆匆逃至此地——灵符应圣院。甫一抵达,惊魂不定的皇帝便一头栽在道祖石像脚下,这才给了李耶附体的机会。而这梁援便是杨氏臂膀,院落里那些伏尸就是他引入宫的。
此时追来,目的不问可知!
果然,梁援神色轻蔑,训斥道:“太傅都督中外诸政事。巢乱以来,平凤翔,杀朱玫,退三镇问罪之兵,重振王室。使无太傅,不知几人称孤!劳苦而功高如此,汝不赏既罢,竟然还听西门氏谗言,要将太傅出贬。无情至斯,吾辈岂容桀纣窃位,使社稷安而复危?交出七玺,退居兴庆。否则,未来的结局可以预见。”
听着阴森森的口吻,李耶心脏砰砰直跳。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怎么办。
该不该按照这些恶奴的要求,退位让贤任由处置?答应了,失去皇帝的身份,就是砧板鱼肉。可要是不肯,现在孤家寡人被堵在这,恐怕下一刻就会血溅当场……
就在此时。
“官家!”一个红服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来,前身的记忆让李耶认出了她——皇帝的结发淑妃何氏。此时,何氏饱经苦难的脸上全是哀怨和痛苦:“内常侍不可!”
说罢,对李耶哽咽:“勿使惊恐,有事与内常侍商量,今人为刀俎,何拒为?”
“倒是识时务。”梁援呵呵应了句,又逼问道:“汝是何心意?”
瞧着梁援愈发不耐的眼神和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两個报信宫女,李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唐朝皇帝,很快做出了决定:“且依你,朕退位,勿伤我左右。”
然后一把搂住黑纱女子的腰拉到身后,亲信本就不多,不能再送了。
于是找出玉玺授予梁援。
“逮住圣人!”宦官们大吼一声,手舞足蹈起来。
立即就有几名披甲武士大踏步涌入,铁钳般的大手从四面八方死死把住皇帝的肢体。
“都捉去紫廷院。”梁援当先带路,将李耶和何氏塞进一辆温凉车,四名孔武有力的宦官左右骖乘。嫔妃、侍从、诸王们亦从各处被武士驱赶到车后踉踉跄跄地跟着,朝紫廷院而去。
……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宫道间,梁援坐在皇帝对面,一语不发。
李耶脸上虚汗流个不停,何氏掩面低声抽泣。诸王、妃嫔、侍从气喘吁吁,跟不上温凉车,中官们直接挥舞藤鞭,当头喝骂乱打一气,催促他们跟上。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到了紫廷院。
廊回柱转处,已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戴斗笠披蓑衣的武士。见温凉车过来,喧哗中让开了通路。梁援将李耶拽下来,如拖死狗般关进了深处宫室。很快,又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妃嫔被送过来,与李耶关在一起。梁援亲手锁门并用熔铁浇了锁眼,窗户也一一用木板封死,又指派中官里数十健壮老练之辈持械看守,方才匆匆离开。武士鼓噪震天,纷纷跟上。
“呜……”深秋的雨夜很冷,宫室亦空旷,嫔御无衣被御寒,冻得嘤嘤号叫。
李耶蜷缩在角落打摆子,几近虚脱。
这个夜晚对他造成的震撼太大了,莫名奇妙来到晚唐,又莫名其妙险些当场丧命。
直到现在,他尚不清楚这一切的一切是何来龙去脉。但他清楚的意识到了一点,所谓宦官权力来源于皇帝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中晚唐,这帮人远比史书上的记载要骇人。与其说他们的权力来源于皇帝,不如说这个特殊时期的皇帝权力来源于这群兵强马壮的藩镇化宦官。
史官误我。
不过现在李耶也无暇多想,全身都是湿的,脑袋跟灌了铅一样。
他好像发烧了,意识渐渐迷离,昏睡了过去。
“官家……”何氏捂脸痛哭:“老天爷,大唐还不够多灾多难吗!”
她解开衣带,光滑的肌肤扑在李耶身上,试图以此让皇帝可以暖和一些。
“杀!”
“灭了天威军!”
“贼狗胆,想杀皇帝吗!”
“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出城抢了延资库!”
延喜楼下,两派人马正在对峙,杨复恭原计划开往宫中的部队,遭到了天威军的阻拦。此时双方皆是军阵严实,长槊向前,随时可能打起来。
李顺节穿了三重甲,外面还套着櫜鞬服,持弓猫在一面盾牌后面。
在凤翔击败李昌符的军队后,他吸纳了一些军士,天威军现在足有万众,皆是劲卒,而且器械精良。至于“义父”杨复恭,已经是过去式了。
他原本是杨氏的六百外宅郎之一,勇冠三军,号项王。后面吃了皇帝给的甜头,加上也不太看得惯杨氏的作为,于是心安理得的投靠了皇帝。今告义父谋反,明告义父擅杀朝官……
巴不得老东西立刻就死!
老贼的神策军,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自神策军肇建百年来,李氏历代对诸军一直很不错。逢年过节的赏赐,丰厚的俸禄,足令富甲天下的河北的各镇衙军都忍不住要杀人越货。即便这两年诸侯攻伐,盗贼蜂起,国用艰难,但李氏依然百般筹措负担着神策军七万余人的庞大开支,未言减兵。
够好了。
但从李顺节看来,神策军变味了。
代德之世,神策军弟子皆关内、陇西、北地良家子,武艺战阵娴熟,性行朴实。无论抗击吐蕃还是讨伐藩镇,表现都可圈可点。甚至就连圣人避难,也是首先考虑神策军的营地。
何其信任?
即便元和、长庆、乾符年间,神策军还能远赴河南河北逆击强藩。
十几前讨李克用于代北,尚可正面重创大同叛军,力败李克用父子追亡逐北。
何其坚韧?
可最近这两年嘛……
先帝返京时,神策军一共五万四千余,全是在三川募的蜀人。蜀人封闭,不闻中原之世,未受天恩,岂能为皇帝效死命。每有官员赴任则派兵护送,少则几百,多则上千,陆陆续续下来散出去两万多人在全国各地。未得补充,李克用、王重荣清君侧,神策军临危受命开赴沙苑,客场作战二镇百战之兵,安得不败!其后,又数战李昌符、朱玫之辈,几番折腾下来,算是彻底完了犊子。
现在这七万余人,如他麾下的骄横老兵占了三成,如遇藩镇作乱尚可一战,剩下的七成可谓是来者不拒,罪犯、无赖子、流民,什么都有,又大多都是没打过硬仗的嫩苗,怎么指望?
是以此时面对“义父”们的部属,虽然人马众多声势浩大,李顺节并不怯。
敢动手,就让义父知道地板为何那样红。
待击溃此间神策军,他就要亲自领兵去攻打义父的宅邸以雪耻辱。
“嗖!”正思虑间,不知是形势过热还是某个新兵头太过紧张,一只箭飞上了天。
“杀皇帝啦!”
“打起来了!”
两方军士纷纷张弓对射,刀槊互捅。
“孽障!”
李顺节大为恼火——鄙人还没下令呢,怎么儿郎们就动起手来了?
目无将帅,什么德行!
也罢,李顺节深吸一口气,振臂高呼:“奉诏以讨军容杨复恭!敢为贼而不平者,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