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朦胧小雨说来就来。
祭祀完庆善宫遗址的君臣一行已在返途。
荒凉的直道一望无际,稀稀拉拉的野草顽强生存着。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碧绿,不过确实是草多庄稼少,这不禁让行走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们皱眉不已。
“瞧瞧,多好的田地啊!种成这鸟样,这要是在俺们河北,到了节帅下乡,还想活吗?”
“可不是吗?俺夏州哪有这么好的灌水,可惜喽,尽长些荒秧子。”
“净荒着,不如分给我来耕。”
“放羊跑马倒是合适。”
“唉……”
“不准喧哗!”眼见军士们嗡嗡嗡的说个不停,英武军左厢指挥使西门元元板起脸来斥道。
这次他奉命护卫圣人,想着带手下的英武左厢军两千五百人熟悉一下关内,谁料这些关东籍新兵是群土狗子,怎么地?都没见过田?
“太尉,那有户人家.”忽然,圣人指着一座孤零零的瓦房喊道。
杜让能看过去,院门前农人瞧见大队军士过路,正在紧紧张张地关门。
未等杜让能吭声,圣人提议道:“我想进去休息一下。”
他坐在车上,随从们却在小雨中淋着,走了大半天已是疲惫不堪,满脚泥泞。
杜让能左右看了一圈,确认已进入离长安没多远的鄠邑地界,方才点头道:“快到京城了,歇歇马力也好。”
说罢,打马上前找到西门元元说了一下情况。
“遵太尉之命。”西门元元自己骑了大半天马早就累了,加上也想让军士们休整休整,此时听到杜让能主动提出,便翻身下马,一边拍着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让儿郎不要乱跑,吃点干粮。
圣人从辒辌车上走了下来,在杜让能、赵氏、左散骑常侍李导、近侍刘子劈、中郎将刘仙缘等二十余人的扈从下朝农舍走去。
……
刚才还虚掩着的农舍院门已紧紧关闭。
室内,妇人坐在残破的织机旁,用竹条细心编织着一个篓筐。
屋后竹林边的菜畦,大女儿在给昆仑瓜幼苗浇水。
桑林间,小儿带着黑狗追得母鸡满天扑腾。
小小庭院里,老二老三手持木棍,你扮节度使我来牙军,玩得不亦乐乎。
忽而,一阵交谈声由远及近。
几十個横眉瞪目的武夫拖着刀沿着农舍大声搜索起来,黑狗吠了两声,武夫们一扬长槊,又逃进桑林,小儿呆呆地看着这些汉子,抹了一把鼻涕。
正在“交战”的老二老三朝着竹林一溜烟狂奔。
农人翻墙而走,缀着两个儿子跑去。
毛骨悚然的妇人钻进灶房,抹了几手锅底灰往脸上摸。
“没人?”
杜让能推开柴门走进来,打量了一圈,朝堂屋里温言道:“我等只是路过,想讨碗水喝,且宽心。”
说罢,让属官拿出两吊铜钱,放在风车上。
屋舍一片死寂。
无奈之下,杜让能只得唤过中郎将刘仙缘:“让武士到三十步外,收起兵器。”
“去吧。”李晔叹了口气,道:“有太尉十余公卿在身边就够了,独门独户的,勿忧。”
“唯。”刘仙缘离去。
随即柴门外便响起他暴戾的呵斥,让武夫们赶紧滚开,谁拿东西就剁了谁的手。
良久,堂屋的门被推开,半露出一张污秽的脸。
“请给这位公子准备一些菜饭、热水。”杜让能指了指背后一身灰白色常服的圣人说道。
许是看到老头和蔼,妇人稍微松了一口气,道:“年前岐兵过境,掠了许多粮食。昨日县吏下乡催课,令交青苗钱……只有粗粟淡饭。”
“有劳了。”杜让能邀着圣人在堂屋坐下。
环堵萧然,箪瓢屡空,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衣服。地面奇形怪状,凹凸不平。可能是因为下雨,屋里滴答滴答不断,水珠在地上砸出好多大小不一的窝,李晔挪了三次屁股才堪堪坐定。
“武人自相侵杀,视男女草芥,肆意残虐,民不堪命。”杜让能在一旁说道:“故多匿山谷,或纳籍邬堡,自耕之民十不存一。而武人征伐,又大略民间铁器畜力,以作军用。余者无耒耜、牛骡,生产难以为继。”
“吾不知民生艰难至斯。”李晔无言以对。
这一圈走下来是刷新他的认知了,老百姓的生活竟然被迫害到了这个地步。
武人将百姓当成食物战具,或宰杀为肉脯,或捉来当称填壕堆城的沙包。幸存百姓要么逃亡,要么投入豪强门下当佃户。剩下的自耕农几经掠夺之后也因严重缺乏铁制农具、畜力而生产艰难。
这一路走过来,李晔看到了很多在田里干活的农民。
但绝大多数都没有大牲畜,而这家人既无牛圈,也没看到驴子、骡、挽马、羊。
没有牛马,只能人力。
“我听司农卿李群言,两京诸苑监、太仆寺、各县衙都有不少耕牛挽马……”李晔忽然想起了前两天李群的上书。
但还没说完就被杜让能打断。
“老百姓养不起。”
杜让能叹气,沙哑道:“即便是挽马,日食也不低于一壮年男丁。若是战马,行军打仗之际,一日所耗盐、豆、草可供养三到五名军士。一头耕牛,日食禾叶谷秕十余斤……而关内又少草地,如武功县一带,尚可到山上畜牧。鄠邑,无际平原也。”
李晔沉默了。
他想起了前世在老婆家乡的见闻,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是好几户农民共养一头牛。
很简单,无论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牛每天都要吃那么多,关键是光喂茅草还不行!苞米叶、水稻苗、麦杆、黄豆枝、红薯藤等等混着来,不然不长膘,下地干活就没力气。
而且这会的关中不像四川,还有丘陵山脉可以放牛吃草。
满地平原,谁脑子抽了风给你拿去放牛?
好吧,前世李晔十指不沾阳春水,今生也是久居深宫不闻世事,是真的不懂农业。现在一番见闻加上大臣的解释,才终于知道农民到底有多难。
这些该死的武夫,必须被彻底铲除。
整个社会都为武夫而服务,其他人还要不要活?
这狗日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两位贵人……”妇人端着饭菜小心翼翼走来,诚惶诚恐道:“催课甚急,只有这些粗茶淡饭了。”
一小盆黄灿灿的粗麦饭,热气腾腾的,估计刚蒸好。还有两碗粟米饭,应该是看李晔一行来头不凡,故而煮了点细粮。
至于菜,则是一盘盐胡豆和一小碟黑糊糊的黄豆制成的酱豉。
很寒酸却又非常隆重。
“多谢。”李晔致笑,喊住了妇人,柔声问道:“适才贤妇言催课甚急不知是何名目?”
妇人欲言又止,见李晔目光澹定不移,才低声道:“听县吏下乡时候说,是今年的青苗钱。”
青苗钱是肃宗的“伟大发明”,对每亩庄稼征额外税钱十五文。
代宗上台后又盯上了关内富豪们的钱包,下令对京兆境内的地主们按每亩二十文的标准加征地头钱。
说白了就是追增地税,但是代宗仍然强行称作青苗钱。
此乃先帝所创,与朕何干?
骂名都让老子背了,便宜全让儿子占了……
到现在,青苗钱还在收,负责的人便是兼任诸道租庸铁茶盐青苗等使的太尉杜让能。
这……当着老百姓的面李晔也没法聊。
先吃饭吧!
杜让能每样都尝了一些,等了良久确认没异常,又见多次进入灶房查看的赵氏点头,才把筷子递到圣人手里。
妇人在一旁站着,不知所措。
赵氏见圣人给自己使眼色,颇为同情的问道:“家里几个孩子?”
“三男一女。”
“多大了。”
“大女年十七,次子十四,三子十一,少子仅六岁。”
“在哪?”赵氏追问。
“可能去玩耍了……”妇人有些害怕,刚才看到凶神恶煞的武夫围了屋舍,丈夫和孩儿们以为是捉丁,都躲避去了。若非这一老一少相当客气,她打死都不会如实交代。
赵氏闻言,看了看李晔。
李晔一语不发,就着黄豆酱豉和盐胡豆,猛猛干完了一小盆麦饭、一土碗粟米饭。见杜让能不吃,索性把老头那份也端过来吃了个干净。
前世这种饮食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但看着子民艰难求活,也不觉得难吃了。
“叨扰了。”吃完饭擦了擦嘴,李晔径直起身朝外走去。
回到辒辌车上,李晔随意的斜倚在榻上,说道:“帮我记一些东西,我怕我忘了。”
“大家请说。”赵氏摊开笔墨看着圣人。
“第一,要在畿内二十二县广建池塘,筑堤坝,疏通河渠。”
“二,责令司农寺、工部有司,造更多水车、耒耜、锄头、镰刀等铁质农具。”
“三,将官府的牛、农具借给百姓使用。”
“四,畿内的青苗钱今年就先不收了,我回去找军容和太尉商榷。”
朝廷虽然也恼火,但毕竟过了个春节,不少节度使照例给圣人上了年供,加上杜让能到处化缘的积累,有点存粮。况且短时间内也不会打仗,神策军还沙汰了大半。
其实不是很缺这笔钱。
而免了这项加征,这个艰难的春天老百姓会好过些,可以割点肉给孩子孕妇改善下生活。
这事是杜让能在负责,把老头的工作做好,就能免了这笔钱。事后西门重遂要是骂自己昏了头……
由他骂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早点气死这老猪倌最好。
回到长安宫里,李晔本来打算去寻陈美人,但想到西门重遂那日的警告,正待去长安殿找何氏,刘子劈忽然凑到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大家,河东监军张承业今日回京了。”
圣人曾两度聊起这人,刘子劈便留了心眼随时关注着。
他可不想一直当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黄门侍者,作为中官就得掌兵操虎贲,号令朝野。
惜他是巢军营里的小儿俘虏出身,长期得不到老牌中官们的接纳,只能替圣人做些事,指望皇帝翻身做主,好扬眉吐气。
张承业回来了?李晔心神一颤,压低嗓音问道:“现在何处?”
刘子劈左右瞥了一眼,极为猥琐的阴声道:“被西门宫监叫去枢密院问话了,圣人要见么?”
李晔想了想,表现得太急切有违常理,对某镇监军的返回如此热心,不符合皇帝的位格和身份。还是等几天比较好,然后择时制造一场偶遇聊几句。
万万不可走了前身的老路——碰到个忠臣就跟吃了春药一样往上凑,结果言行很快被中官看出端倪,不但自己被又打又骂又关小黑屋,还害了别人。
翰林学士韩偓那日在彤悦馆给他讲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爱人之爱,害人之始。
故曰,王者无私,圣人无情。
其偏爱,必有所图!
前身若能懂得这个道理,杜让能、徐彦若、李溪十余人与宗室诸王又怎会惨遭横死?
想到这里,李晔轻飘飘地说道:“有空了再说吧,本来也只是想从张承业那里问问河东人情和陇西郡王怎么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