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群臣入麟德殿谒见,天子受朝贺,乃告太庙,祀列圣。
诏收阵亡将士衣服为冢,使翰林学士韩偓撰神道碑,描写讨华、岐、邠健儿功绩。保国、英武、龙捷、佑圣、从直诸军闻之,赞拜。
诏嘉表战功。赏英武儿郎、龙捷骑士人四匹绢资,给假三日。授英武军左厢使王从训、右厢使西门元元、龙捷军使刘仙缘、龙捷左厢使张季德等将军散官不一,加列校没藏乞祺等六十八人各以尉散官。
诏褫茂贞、行瑜、建等逆臣姓名官职,曝建尸于渭水南岸。朝廷吸取讨李克用的教训,打赢这一仗,沉重打击了岐、邠两镇的气焰,才敢公布这道诏书。
另外,对南衙做出调整。
左仆射、监修国史、吏部尚书、度支副使、诸道盐铁转运等副使、延资库副使、太清宫使、凌霄神道使崔昭纬倒了大霉,不知何故触怒圣人,在麟德殿上被解除全部使职差遣官,远贬广州刺史。
这道由翰林院直接受圣人旨意起草的制书甫一公布,便激起风波。朝臣议论纷纷,猜测原因——传闻是交通藩镇引节度使为奥援,为圣人不容,故而获罪。
取而代之的,是中书侍郎郑延昌新拜宰相。
翰林学士韩偓则因传授经学,简在帝心,拔为吏部尚书,领监修国史,与郑公一道接手崔昭纬的政事。
其余使差亦被拆分。
内侍省中官紫宸殿司言赵如心兼凌霄神道使。
薛王李知柔领延资库副使,判户部事。
没错了,圣人对当前朝堂很不悦。大多数人都与藩镇有合作,而值得信任的几个老臣……
太尉让能老了,长期抱病在身。门下刘公素有威望,与北司交往甚密,多地节度使也服从他的调停,李克用也尊他一声光德刘公。这对圣人而言是好事,但问题是刘崇望也老了,而且同样患了恶疾——早晚汤药没停过。在李晔的记忆中,刘公余生差不多还剩三年。
老猪倌跟这两位年纪差不多,也是各种小毛病不断,今日麟德殿朝贺都没来,说是脑袋昏。
而尚书李溪资历太浅,人势过于薄弱,短时间内无法有效领导南衙。
这个枢情意味着杜、刘、西门这三個常务副圣一旦有事,以李晔现在的班底很难驾驭朝堂。地方上太尉能讨来的钱,他的人不一定收得上来。刘公一句话能摆平的麻烦,他和他的人大概率没那个本事。为什么?就凭圣人登基不过三年,就凭前身乱搞,搞得颜面扫地。
这个情势很危险。
太尉、刘公不可能给圣人遮风挡雨一辈子,总要圣人自己成长治国。
培养自己的班底迫在眉睫。
然而遍观朝野,李晔找不出一个既能信任又有宰相才望的人,故而与太尉私聊。太尉举荐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中书侍郎郑延昌。其出身荥阳郑氏北祖小白房,巢乱期间在郑畋手下担任助手,参赞军务,协调粮草,理财这块很精通。品性也不错,不争权,勤勉踏实。
从号召力上来说,中唐名相郑余庆孙——李克用亦师亦友亦敌的长者——诸葛爽、朱玫、王行瑜的上司——朱温的前任——故河东节度使、宣武节度使、岭南节度使、侍中、太傅、司徒、宰相荥阳县男郑文忠公讳从傥是其从兄。
几方面综合一考虑,李晔接纳了太尉的举荐。
至于薛王知柔,他得以参与财政,盖因师从杜让能。其他大臣不敢也不愿结交诸王,这是政治忌讳。但于三百年开国功勋杜氏而言,李杜早已融为一体。不止薛王知柔,延王戒丕、丹王允、韩王克良等六位嗣王,早都在太尉门下协助处理事务。
依稀记得这几个嗣王在晚唐政坛上不算特别显眼,但一直是昭宗最信任的亲人——延王戒丕多次担任使者出使藩镇,为昭宗搬救兵。韩王克良等屡次带兵救驾,直到在华州被韩建杀害。
其实也好。
且不管能力强弱,至少可用。
宣布完诏书,百僚在太尉的带领下再次齐齐对着圣人拜倒:“维天降灵,汉并天下,大唐万世。乐哉擒贼,小人宾服;臣等谨为贺,圣人千秋万岁,国光蔚起,民气昭苏。”
声震楼宇,尤其麟德殿极广,回声一圈圈荡漾在宫室中,令人心意澎湃。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但为表谦虚,他侧过身体,用袖子遮住脸蛋:“惟卿等百福骈臻,人登寿域。”
……
麟德殿受朝结束后,圣人沿着朱雀中轴街去了城南的大雁塔。
无它。
今日受朝贺,淑妃何氏也领着妃嫔去了大慈恩寺进香,主持水陆法会。
或许是圣人大胜归来,何氏等嫔妃随着中官的收敛而轻松了许多,不用像以前那样担惊受怕,被人监视。做点什么事,要点东西都畏手畏脚,看人脸色。
这让何氏看到了希望的火光——也许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她把这个归结于信仰的力量——是神灵对丈夫的庇佑。于是,她越发崇教,每天都到宫里的大福宝殿敬拜三清,时不时外出布施。
今日,得知丈夫下诏为阵亡将士营建衣冠冢,撰神道碑勒功,她照例第一时间出宫,来大慈恩寺代为主持水陆法会,超度殉国英灵。即便圣人这半年来对她极其冷淡,她也只当是圣人被中官欺负故而苦闷。纵然圣人专宠陈美人,对她母子不闻不问……
即便夫妻关系大不如前。
圣人到来巍峨宝塔的时候已是中午,持续上半天的法会暂告一段落,何氏等人坐在那与僧侣们一起吃斋饭。长子李裕、长女平原公主一左一右坐在她脚边,捧着个小碗在喝粥。
圣人站在墙边,笑眯眯地向儿女招手:“大郎、丽娘,过来。”
谁料连招了好几下手,小李裕都无甚反应,怯生生地看着已一个月没见过的父亲。
……小孩子这么敏感的么?
圣人最终还是从墙边走了出来。
僧侣立刻放下碗,擦了擦嘴小跑来迎。
小李裕扯了扯何氏的袖子,平原公主躲到她背后。
何氏看过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夫妻竟然变得这么生分。
“丹娘。”圣人挥手寒暄,鬼使神差地叫出了原主对何氏的爱称。
何氏拉着躲在背后的小李裕,有惊喜又有意外地叹了声:“七郎怎么记起我们三个人了。”
圣人哑然。
这一刻,他脑海里浮现了从前的记忆。
何氏是蜀地女,广明元年还是寿王的昭宗跟着逃难,皇兄心疼这个胞弟,行至梓州看到迎驾的何氏天生丽质,让中官安排了这桩姻缘。何氏性格温柔,又知书,与寿王郎情妾意。
李某人践祚后,由于中唐以后玄武门继承法愈演愈烈,百年不立后,故而对发妻顶格册封到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淑妃。国势衰弱,她在卧室踩织机打布制衣。苑内荒地被她便带着侍女开出来种了一片调料和豆子。昭宗刚登基时,每次吃饭她第一个吃,确认没问题再让丈夫端碗。但随着唐朝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何氏也只能饱受苦难。
她不得不在雍城以身饲虎,被岐镇武夫羞辱玷污:她不得不看着儿子活埋华州,沉江洛阳。不得不将唯一的女儿平原公主嫁给李茂贞之子,不得不将刚生来的婴儿交给一个胡姓宦官令其逃离队伍隐姓埋名,不得不与昭宗在隆冬大雪中相拥取暖。
她看着一个个家人接连被杀害,直到自己最后一个横死紫微宫……
“出去走走?”圣人攥住她的一双糙手紧紧握住,该和妻子推心置腹聊一聊了。
一家人搞那僵硬也难看,韩偓的敦敦教诲还记忆犹新啊——王者无私,天子就不应该有私情。那会能理解这话,但迟迟进入不了状态。让一个普通人突然化身统治者,且要求迅速合格,他自认不是天生帝王。前世结交的官商显赫也不在少数,有这资质的他没见过,九五之尊真的很难当啊。
只是今时今日,干不好就得死的生存压力倒逼着他渐渐适应了这个角色。
“我听说李司徒女已至冯翎县?”何氏打开话题问道。
“五天前的消息了,估计明后天到长安。”老猪倌早早就派出队伍去华山迎候了,想到这个沙陀女,他比较焦虑。
当初讨李克用,诏书既下,潞州军乱,杀其帅李克恭及其附从沙陀兵五百人,监军使薛缋本函克恭首献之于长安。
李克用的亲弟弟和五百沙陀元从被砍了脑袋裹上石灰送到朝廷报捷,昭宗竟然受了祝贺……
如何瞒得过河东进奏院,朱邪氏族上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还没完。
李克用亲信大将安建上表请以刑、洺、磁三州入朝,昭宗喜滋滋地遣使慰问。假子李存孝据城请求归顺,昭宗的亲信张濬当即写信与之联络。昭宗得报,立刻颁发诏令授予李存孝节度使,又派人联系李克用仇敌——让成德节度使王镕出兵救李存孝……
这桩桩件件下来,只怕沙陀人对他这个圣人早已恨得至于切齿。
要问那未曾谋面的沙陀新妇对他什么态度,这还用说?
“亲之,爱之。”何氏勉强笑了笑,道:“就像你对陈美人那样好。李司徒女从太原远嫁,形单影只,除了你还能依靠谁?须怜惜新妇不易。”
别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