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宇宙至尊,无所惮畏,谬矣。我上惮皇天怒火,下畏群臣议论,日夜自悟,犹恐不合神灵,未属人望。”小院里,李某人懒洋洋地坐在银杏树下,又一次听起经筵。
圣人最喜欢听侍读官总结两汉魏晋兴亡史了,还非得翰林学士韩偓讲述。
“桀、帝辛、姜小白、秦二世、刘宏、宋前后废、梁武、周宣、玄僖二圣……皆无法无天之君。使如陛下战战兢兢,有所惧。岂有成汤鼎代,竖刁乱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天子之心,骄傲日益,社稷焉有不亡之理。所以身死人手,天道也。”
韩偓总结陈词,毫不留情的对这些人发出批评,厚重的嗓音又警告道:“政治之体,为上者心怀戒律。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若慎终如始一,则上善。”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圣人轻叹。人不能飘,皇帝更是要随时提醒自己,这应该就是为什么都要设置谏官吧。
“臣直言我朝列圣功过是非,请治罪。”
“学士不肯言,才是罪。”有臣子愿意跟你推心置腹,得珍惜。像玄宗那样,有人进谏就杀掉——闹得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连带着大臣也不想再跟你混了,怨谁。
“谢陛下。”
角落里,昏昏欲睡的史官在竹简上缓缓刻写皇帝的感想:“上读书彤悦阁,偓说历代得失规劝。经筵既毕,上语偓曰——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圣人一窒。
这些史官压根不需要叫,皇帝走到哪跟到哪,搞得他很拘谨,生怕说错什么话沦为笑料。后世刘季述作乱,囚禁皇帝,在宫中杀人取乐。这些史官照常上班,刘季述却不敢害,在史官下直后才将尸体偷偷运出——史官这个群体,有点意思。
“公等可暂时避场。”学习完,圣人有心聊聊敏感政事,对两位史官说道。
“王者至公无私,何谓避场?”绿衣老头不动如山,麻利拒绝了圣人。
上不得已,带着韩偓赶回蓬莱殿书房。
“西门重遂既薨,宦官余众该如何?”
甫一落座,圣人直抒胸臆,他想问问韩偓的看法:“我欲从速出师同州平乱,又担心阉人另立一帝,将我拒之荒野。届时名分被夺,国都不能入,何以复令诸侯,制武夫?”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圣人身躯前倾,眸光一盯韩偓:“愿尽除内竖!但留黄门小儿数百人,洒扫而已。若杀戮不可行,为我画万全之策。”
韩偓悚然一惊,好半天才斟酌着答道:“动乱之由,中官典兵之故,但自韩全诲之贼伏诛,内务皆女御主之,兵权尽归侍卫两司。中官每相聚,则哀泣流泪,痛哭声闻于外。要是都杀了,事禁太甚!且视朱邪、赵氏外戚之强,武人无常,朝臣阴诡,不可全无此辈。况帝王之道,公正而御,平衡以制。择其善类而用,有罪则惩。岂可尽屠哉?”
“我问的是西门琦等,各握兵,众至数万。”圣人提醒道。
“臣失态。”韩偓这才意识到关心则乱,说偏了话题。沉思了一番,复言道:“陛下忧腋肘之患,防火于未燃,甚好。西门琦各人,可出之监军,或黜守诸陵,皆不行——再杀。”
圣人陷入了沉思——固然西门琦他们大概率不会反,但他不能指望这帮人的忠心。等他带兵走了,机会摆在眼前,焉知会不会有人冒险——中官的脑子不能说有病,但大多数都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必须铲除其死灰复燃的可能。找不到机会,他们基本上才会安分。
“步军司教练使王从训奉旨觐见。”枢密使赵如心推开门,鬼步而入,禀报道。
“咚。”圣人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书房。
“臣拜见——”
“免了!”圣人在御座上一膝盖跪定,指着蒲团示意其坐,说道:“从训,我不日东出讨逆,给你留五千精兵镇守长安。平日无事就驻扎在宫城。有中官出入,就搜人及其携带文书。”
“臣遵旨。”王从训也不多问。
“还有——”圣人想了想,又凝声嘱托道:“在我回来前,任何请你去府上宴饮的,召你单独入宫的,无论南臣北官,都是想趁机加害你的贼人,直接斩杀。第二,这段时间你不管去哪,必须带上大军,最好住在军营不出,以免贼人矫诏入营夺走兵权。”
“臣省得其中利害。”
圣人不放心,拍肩膀道:“复述一遍我听。”
“不单独接触任何人,日夜不离开军营,有人谋反就打仗。”王从训不假思索,嬉笑道:“臣亲身所历兵变不下百次,要是不懂,岂能活到今日?圣人放心去,长安自有臣用心,当无宵小闹事。”
“当成会有来对待,不可疏忽。”圣人叹了口气,恼火不已。你不出去带兵,威望渐渐积累在将帅身上,将帅造反的概率无限大。你出去,家里出事的风险又很高——野心家太多,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郓镇节度使朱瑄的弟弟朱瑾求娶兖海节度使齐克让的女儿,在婚礼上暴起发难,一刀砍飞岳父齐克让的头颅,反手拽过目瞪口呆的新妻杀死,趁机控制了兖海。
幽州节度使李匡威出征前与家人吃饭,酒后把弟弟李匡筹的美丽妻子张氏强了。张氏惨叫到大半夜,李匡筹就站在门外,回过头把嫂嫂奸杀了,宰了李匡威全家造反。
世道这么乱,李晔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西门琦那些人。不给机会,或许还会当个忠臣。至于覃王李嗣周、李彦真、李君实、李筠这四個在老猪倌手下效力的宗室,他打算带在身边。
“臣告辞,这便回去领取一应兵甲粮草。”王从训离开。
这下,西门琦他们应不会搞事了。
——这就完了?赵氏看了眼,犹豫稍稍,还是凑到圣人耳边,低声道:“先帝疾大渐,群臣皆属意吉王。太尉更是直言有贤君了。赖杨复恭支持,大家才得以继承王统。如何敢疏忽?”
南宫宠颜双眼盯着地板,红唇轻启,咬牙道:“今当远离,不如杀了吉王!将剩余诸王都迁到掖庭局暂住,由臣等看管。”
“不可。”圣人摆手,不容置疑道:“将他一并迁入掖庭居住即可,等我回来再放归十六王宅。”
他不是太宗、玄宗、肃宗、代宗、武宗这些正统李家男儿,杀起兄弟儿子来不眨眼。太宗一日杀两兄十侄——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无老少悉屠之。
玄宗一天宰了三个儿子。
肃宗杀子建宁王李倓,灭李璘。
武宗上位第一诏——杀陈王李成美、安王李溶、杨妃等。
顺宗要不是李泌以九族担保,也被德宗宰了。
不胜枚举。李家的皇帝就跟中了邪一样,不杀几个兄弟儿子就不痛快。固然权力之争,但残酷恶劣到这个程度,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都是极其炸裂的。大唐的以孝治国就像大晋的存在一样可笑。这股罔顾人伦的丑恶风气,李晔决定从不杀李保这个哥哥尝试纠正。
权力之争有很多办法可以调和。
皇室一个娘的兄弟都在互相杀害全家,皇室哪来的脸教导老百姓忠孝节义呢。
六月二十,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出殡,皇帝释服从吉,到明德门楼上目送之。蓝天白云下魂幡招展。送葬的人不少,老家伙的徒子徒孙、幕僚、大将、军官、女眷,五六百人呢。
徒子徒孙们一路哭声震天。
西门元元、李筠、李君实亲扶灵柩,礼部派来的少年郎捧着乐器一路鼓吹。
“常时曲江宴,今日山林归。居中保和运,敬奉于君亲,仁德达士庶……”上宸军2100名士卒大声唱着枢密使赵如心作的《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氏挽歌神道词》,护送他们敬爱的十军阿父归葬沣水南岸。
赵氏这篇神道词甫一公布,便有不少仕民偷笑。但此刻上宸军2100名武人齐刷刷腰间挂白,整齐唱着挽歌,就很难得,不枉老家伙带了他们那么多年。
上一个深受武夫拥戴的中官还是杨复光呢。及薨,河中镇全军举丧,军中哭声不绝。
李嗣周、李彦真没出城送葬,他们按照老家伙的临终嘱托,直接带着亲信将领来到明德门,站到了圣人背后的大群军官里面。老贼既死,从此他俩就在圣人麾下听用。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葬队渐渐消失在视线内,圣人也轻轻背完了陶渊明的这篇挽歌辞。
再见了,老猪倌。
六月二十一日,终于放下心的圣人携侍卫骑军12000余、步兵4000人出鸿门沟,赵服、窦彪、白志迁带着从天水带来的蕃汉700骑卒随从。李嗣周部6000耀武军,李彦真部2100上宸军也在。连带伙夫、马夫、医官、文职等各类后勤人员,全军共三万余人,号称六万。
赵服等人在小山坡上观察队伍。
“英气勃发,骑术不错。”赵服点评了一句。那日在明堂隔着帘子,他没看到皇帝真容,此刻得见,有些意外——妹夫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很好。
“将佐众星拱月,步骑队伍整齐,鲜有军人喧哗,士气可用。”窦彪听说过神策军的“大名”,本以为是跟着那群臭鱼烂虾作战,现在看来多虑了。
“朝廷骑卒是真多啊。”赵嘉感慨了一声,笑着提问赵服:“兄长可知我部为何在后军?”
“别说了,出发。”赵服避而不答,策马走下小山坡。原因他心知肚明——自己在妹妹怀孕后才匆匆入朝,在圣人那的印象自然差上一些,当然也会信不过。
二十二日,在华阴休整一夜后,大军气势汹汹杀向朝邑以北二十里外的长春宫。
至于大荔城,几天前已先遣出发的赫连卫桓、康令忠、马全政与来降的谢浚合兵后,在洛水与乱军战了一场,小胜。乱军吃了亏,信心不如开始那么膨胀了,躲回了城中。
圣人不打算强攻。
一则他的兵马以骑军为主,不适合攻城。二来,如果要攻城,军士就会想着抓百姓填壕。一沸腾起来,军中鼓噪连连,谁拦得住,谁又敢拦。
劝?劝什么?
这就是武夫的天下。一旦情绪被挑拨起来或是武夫们认定某件事,那武夫众口一致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王法。在他们看来,衣冠贵族就是拿来杀的,美女就该被轮着干,泥腿子就是天生填壕挡箭的种——俺抓贱民帮圣人打仗,圣人还不乐意?
他帐下的两万多兵赏赐足,军法严,皇帝威望初具,加上几轮军改打散了诸多小团体,才勉强遏制住风气。除非可以用极小代价克城,否则他是不会攻城的。现在是,以后也是。
要学会知足。
三次出征都没像其他节度使那样,大军刚刚出城就扯旗造反,已是邀天之幸,再奢望太多,只怕上天也不会答应吧。
这年代,没把握别攻城——朱温也不敢。后世汴人包围太原,期间阴雨不断,不少汴卒感冒,谩骂天气恶劣。朱温收到消息,立刻飞马传令,让他们不打了。
故而圣人还是决定先去长春宫。
一来不是坚城,二来乱兵少,容易打,正好拿来磨砺士气——每打赢一次,不管含金量如何,都是威望。大胜小胜,一次次不断积累,这威望不就起来了吗?
当然,要能赢上百八十次,在军中的影响力无人可以撼动,这又是一回事。但问题是,这会这风气,能长出百战将军吗?朱温算一个吧,但也出了不少丑。去年攻郓,武夫们瞅见情况不对劲,直接把他扔在屁股后跑了,若非葛从周之辈拼死相救,汴王早亡了。
最后则是,长春宫这座历史悠久的行宫住着不少女冠——先帝驾崩后,他的妃子基本上都安置在这。郑昭仪、孟才人两位嫂嫂也是在这被掳走的,先拿下这,政治意义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