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元年六月二十四,红日高悬,王师大队主力已过新月峡谷,于沙苑下营停驻。
圣人打赢了长春宫的乱军,信心有所坚固,本来打算一口气杀至大荔城下。若是力拔坚城,又能大大提升一波威望——这年头,攻坚战获胜,对主帅的影响力是重大的!
朱全忠以堂堂之师攻克蔡州,于是陈、许、宋诸州咸服,纷纷来投。野战?谁不会啊,节度使有本事,就啃下一座坚城给大伙瞧瞧本事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可惜天气炎热,儿郎们走得气喘吁吁的,讨论着是不是到了大荔就要攻城,军心有些骚动。同样汗流浃背的李某人不得已,只好下令在沙苑稍事休整,避避暑。又拿出些新鲜水果、蜂蜜分下去,这才收拾了军心。
士卒们高高兴兴地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坐在树下,一边吃桃一边喝甜水纳凉。
“太热了,嗬……”火辣辣的太阳烤得铁盔烫手,圣人内衣全湿,头发根里汗珠一直冒,顺着两鬓可劲流,就像在洗澡。
军士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
走了一上午,大伙晒得要死不活,圣人却闷不出声,可见意志坚韧。
“陛下,刚打的井水,凉着呢,已有健儿喝过。”步军司都虞候没藏乞祺喘着粗气在皇帝身边坐下,递上胀鼓鼓的水囊。
圣人也不在意是他喝过的,咕噜噜一饮而尽,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望着诸将说道:“天如此燥热,军事辛苦啊。”
“嗨,陛下都在这坐着,俺们还能说甚?”扎猪哈哈大笑。
将领们七嘴八舌,或坐或躺。
圣人却顾不得休息,真的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行军打仗,确实是技术活。
就像这会,太阳晒得将士们要死要活,都喊着休息,一个个光着膀子在树下全无防备。也就是方圆百里就这一支军队在活动,不用担心被偷袭。否则被敌军攻击,任你三头六臂战力冠绝天下,都只有输。
还有,到了大荔城仗又该怎么打。
朱全忠是幸运的,拼了老命到底是拿下了蔡州,可是翻车的节度使才是主流啊。
中和五年,幽州节度使李可举遣牙将李全忠率兵六万攻易州,累日苦战,军中怨声载道。敌军半夜披上羊皮躲在树林里咩咩叫,勾引之。燕人也不分辨,争相去抓羊吃,将帅不能止,果致军乱。随后,数万燕兵裹挟李全忠反回幽州,李可举全家遂遇害。
孙儒攻宣州,迟迟不能取胜,军中大怒。时逢瘟疫爆发,杨行密见状,冒死出击。蔡军对孙儒失望透顶,懒得抵抗,执大帅以献。
光州刺史王绪攻打漳州,下令不准携带家眷,免得被人“攻其必救”,军士们一听,怒杀王绪。
都是活生生的教训。
大荔怎么攻,还得好好与诸将讨论。
此番出征以来学习的知识,身边将校的言行特征,各种体会,圣人全都记在小本本上。用的是别人看起来奇怪的英文、阿拉伯数字,防止被人偷看。盖因有些内容很危险,泄露出去恐怕会出事。
作为所谓天子,可以不用学这么多,反正笼络党羽让人帮忙干活嘛,但他不想把自己和全家的命运全都托付于文臣武夫那缥缈不定的忠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哪天真的有武夫突然造反,自己日积月累的军旅知识摆在那,危难之时也能清楚该怎么抵抗。不至于像后世昭宗那样,奔莎城,趣石门,躲鄠邑,藏周至——“乱军白刃相逼,上不得已,与诸王出,回望宫阙,火已赫然。”
你什么都不懂,一旦出事,下面的人就会帮你指挥,那你的命运自然就被下面人的智慧或愚蠢而决定。
这不是李晔想要的。
总之,做好数年如一日长期学习的准备吧。
未时两刻,先锋使赫连卫桓又来报:乱军闭大荔自守不出。
见其没有野战的意图,圣人与诸将一番商讨后,下令就在沙苑扎营。反正这离大荔城已非常近,個把时辰就到。待明后几日哪天凉爽一些了,再渡河击贼。
吃过午饭后,圣人外出侦查地形。
“大统三年,东贼贺六浑引二十万众济河来犯,太祖令武士赍三日粮,轻骑度渭,于是三军皆有死意。赵郡公李弼、常山公于谨、广陵王元欣、河内公独孤信、大冢宰宇文护、祖考赵贵、陛下景考李虎等八柱国背水东西列阵,全军不过万人,却鼓噪震天。东贼轻视我西人,浮浪为战,大败!”
赵嘉侃侃而谈,特别是说到先祖赵贵,更是神色倨傲,引来嘁声一片:“是役,杀俘东贼8万人,高欢更是险被我祖考生擒,与侯景等贼人乘骆驼仓皇夜遁!”
按常理,二十万打一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输,就是二十万头猪冲起来,一万人也挡不住,但就是输了。这就是战争,胜负难料。古来有太多不可能输的战役,不该丢的雄关要塞,但都因为种种原因,输了。
望着天苍苍地茫茫的原野,依稀还能想象那场血光四溅决定东西争霸的大战。高欢被打得骑骆驼跑路,此后虽有邙山之胜,但又在玉璧城送了回去,未久便含恨而终。这人其实和李克用很像——同样的代北豪侠,如出一辙的占尽优势,如出一辙的执拗,又如出一辙的有个天敌,结局也都是大败之后忧郁而死。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圣人总结陈词。
“哈哈。”众人忍不住笑,皇帝嘴里的金句是真不少啊,总是能给大伙整出点新花样来。
若是乱军渡河来沙苑正面迎战就好了。
“嘭!”圣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拿过毯子在草地上大喇喇坐定,看着诸将说道:“同州军彼此婚姻,根深蒂固,妻儿老小一应财货亦皆在大荔城中。前番先锋使康令忠来报,乱军可战锐兵还有近7000人,粮食充足,倚坚城而守,怕是不肯轻降。我不打算耽搁,欲明日渡洛,称兵城下。诸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吧,我眼下也没个主意。”
他这话是用确定语气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商量打不打大荔了,而是怎么打。
众人了然,并无异议。
“同州军城经营多年,昔年巢贼镇守北面,又多次加固,栅寨堡垒相连,还有护城河。我军不过三万余人,李嗣周、李彦真两部一万步卒又去了蒲坂津。现有主力以骑军为主,步卒不过四千。若驱使将士攻城,恐怕军乱。臣不赞成糟蹋健儿性命,万一打不下来,白白亏了本钱。”小舅子何楚玉直言道。
自家姐夫好不容易才攒下这么点家底!在这拼个元气大伤,回了长安日子怎么过?
“西面毗邻的鄜州境内党项人极多,可否募几千?以财货诱之,自有穷鬼上钩。”马军司游奕使王绍戎说道。
“俺们党项人又不是傻子。”没藏乞祺嗤笑道:“攻城恶战是什么情况,谁能不知道?要招穷鬼填壕,不如去找丰州党项、河西杂胡,那些人够穷,一喊就来。”
“干脆就近抓一两万老百姓得了,同州人口殷实,要多少有多少。”步军司天兴都十将陈希甄试探着问道:“又不杀他们,破了城,自给他们赏赐。”
“且住!”眼见话题朝着危险方向的发展,圣人急忙举起手打断:“小民不堪命,不可使其攻城。”
“陛下!不如遣使入城。”赵嘉有心露露脸,直身说道:“昔年巢贼入长安,关内诸镇皆降而同州不降,拼死作战。大荔城中剩下的7000乱兵,难道就没有忠于朝廷的吗?长春宫一战,余威足能震慑宵小,此时,城中乱军怕是已然丧胆。只要晓以利害,许诺不杀俘,不刺面文身贬为恶人。乱军顾忌亲族,定会投降。”
“哈哈哈,妇人之见!”步军列校殷守之拍着大腿,嬉笑道:“乱兵又不是蠢驴,忠于朝廷的肯定会有,但他们敢开城吗?不怕我等入城略其财货,夺其妻女?我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毫毛不犯,何况将士乎!换做你在城里,你敢开城吗。”
“你——宪法王纲就是被你这样的武夫败坏的!”
“若非圣人在场,不好见血,老子宰——”殷守之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被旁边将领一扯,低声告诉他赵嘉是外戚,枢密使的二兄,方才愤愤坐下,冲圣人拱手道:“陛下,赵嘉辱我!”
“官家,这武夫傲慢至斯,好无礼,臣——”
“议兵就议兵!”圣人猛然站起,浑身甲叶铿锵做响,训斥道:“郭子仪、李光弼、李晟、裴度、李愬,谁不是出将入相的全才!能者允文允武,文武何仇?文以治世,武以勘乱,唯此而已。你两个在此互相攻讦,成何体统!朕找你们讨论军事,真是掘地寻天。罢了,罢了!朕意已决,明日一早渡河,先拔了城外的寨子,围了大荔再说。”
骤然听见他自称朕,众人纷纷肃容:“喏!”
“愿为陛下出使大荔城,定说得乱兵卸甲归降。”赵嘉固请命,大声道。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新来的,被圣人的元从排斥,还没融入这个小圈子。要想得到匹夫们的尊重,就得有功劳。
“不许。”圣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道:“乱军杀人如麻,朕岂能让手足送死?”
“是。”赵嘉就坡下驴。妹夫当众称他为手足,看来还是很认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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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军营,圣人快要烦死了!
大荔城内至少有六千战兵——嗯,就是整日里锤炼杀人技艺货真价实的老武夫,许多还是与李克用、王重荣、朱温干过硬仗的。城池坚固,粮草也够吃。就他这点人马,全填进去也不见得能破城。城要真那么好攻,岂有那么多攻城不得被活活气死的军阀。
更何况他也不敢用强。
至于赵嘉说的劝降。人家为啥要开城,就算投降,也是这会主流的方式——我告诉你我投降了,你赶紧打赏安抚我,以后大伙不明造你的反。当然,你也别管我。交城,想屁吃。这样的投降,有什么卵用。
但他不可能就这么回去——一个同州,顶得上十个岐州!光是蒲坂津的关税,就是一笔巨额收入。整个北方的商贾包括草原部落来关中卖皮毛牛羊各种特产的胡人,几乎都是走这。如今朱全忠独霸中原,幽州、义武、淄青、成德、魏博、河东等黄河以北的藩镇基本上也是自蒲坂津入关上供,虽说这帮人逢年过节才打赏,但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要是路不通,本来就不太积极的他们受到挫折,会不会突然停了?
再算算同州的户口土地。
再加上沙苑的牧场。
这比陈宸、柔奴、何虞卿、赵如心、朱邪吾思加起来都要香的肥美宝地你不攥在手里,简直混账——该想个什么办法一窝端了大荔城里的乱兵呢?
圣人卸下甲胄,仰面躺在榻上,神色纠结——如果仁义礼智信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坑蒙拐骗偷,做那万难无耻之事了。
脚下就是滔滔洛水,不知对着它发誓还有没有用。
是夜,圣人跑出来巡视大营。也许是因为处于战时状态,所到之处,值夜的军士们都挺拔肃立,神色凶悍。都虞侯们带着刀斧手,看看这里,瞧瞧那里,有那站岗打瞌睡的,在营帐里聚众嬉笑聊天的武夫,被他们抓住,当场吊起来打个半死!
圣人很满意——武夫们比他这皇帝还担心被趁夜劫营,哈哈哈。
一路上他兜兜转转,时不时与军士唠嗑家常,问问家里情况,吃得饱穿得暖不——呃,玄宗、肃宗、代宗、德宗的老套路了。天子固然要有威严,但最好让军人在精神层面上得到被重视、被关心的感觉。肃宗老儿直接把老婆带到军中给战士们缝衣服,效果确实不错。他死之后,儿孙相继领兵打仗,军士都相当拥护。
当然,这种收买人心的办法只针对一定程度上堕落,还能被挽救的武夫。
“他多想是棵小草,染绿那荒郊野外。他多想是只飞雁,闯翻那云海。哪怕是——野火焚烧,哪怕是雷轰电打,也落个逍遥自在,也落个欢心爽快。蹉跎了岁月,伤透了情怀,为什么?为什么……偏有这样滴——安……排。”圣人哼着小曲,幽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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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元年六月二十五,同州,晴空万里。
“过河喽!”
“快点快点快点。”
“他娘的不要推我可以吗?”
来自大舅哥赵服手下的七百余名天水蕃汉部曲一大早就喜气洋洋地渡过了洛水。
“一群土狗。”河岸边的其他武夫看到,叼着草根耐心等待。
大舅哥这些部曲还是能战的,训练有素,士气高昂,而且装备好——有的穿着全套波斯甲。有的内着白袍,头包蓝布团,躯干则被银甲覆盖,打扮的跟草头神似的,不热吗?还有很多人的着装,请恕圣人没见识,根本认不出是哪里的风俗。
反正一眼看过去,花花绿绿的跟马戏团一样。外甥的遗产啊,百万吐蕃大军散得满地都是,累年来到处抓来的各国奴隶俘虏亡命天涯,与当年的匈奴、吐谷浑、突厥,后来的契丹、女真好像。也好,让这些被奴隶主调教过的乖宝宝改善一下中原军队的风气。
到达对面后,大舅哥在河对岸快速列阵,掩护后续主力渡河。圣人隔岸观察,但见赵服来回驰骋,坐在马背上高声催促。有那动作缓慢的,马鞭一甩,直接当头打下!
“咚咚咚……”进军的鼓声越来越响。
“过河!”圣人豪情上涌,一抖黄袍冲上铁索桥。
大荔城里的贼子些,我来杀你们了!
角斗声声中,一名年轻的度支判官负手而立,诗兴大发:“洛水南岸烟尘飞,汉皇将兵北击贼。沙柳摇曳落叶舞,山河磅礴浩浩乎?铁甲刀枪寒光映,武士彪壮马正肥!莫道周室更无人,坐擒郑公谥以哀。同州应悔乱长春,小臣作诗等献捷。”
“作的什么狗屁诗?你张恩只是一个小小的粮料差,连官都不是,还小臣。”旁边同事笑了声。
张恩涨红了脸,怒道:“孟源,你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