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4章 全忠(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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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元年七月初九,开封县。

苦战半年的汴人又一次灰头土脸地撤了回来。

年初,朱瑄趁着暴雪掩护奇袭攻占斗门塞,汴军不战而走。郓人打通濮州,便与曹、魏两州连成一片,进可趣汴州,退可拉拢郁郁屈服全忠淫威之下的魏人,被动挨打的局面大为改观。

全忠闻讯大惊,只能亲自救援了。于是派节度副使李璠率厅子等都五千人出陈桥驿,自督精兵两万人押后。但斗门塞的汴军撤离后未将敌情上报,于是走得满脸冰碴子的全忠抵达斗门后,遇到的是盔甲鲜明正哈哈大笑的郓兵,结果不问可知——全忠被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狼狈退保瓠河。

郓兵乘胜追击。

汴人大败,节度副使李璠等死于乱军之中。全忠仅以身免,在几个牙将的拼死保护下连夜遁回汴州,只留下部分兵马在濮州对峙,堵住窟窿。

到七月这会,屯驻濮州前线的大军耐不住热,怨声载道,颇有闹腾的趋势,让全忠十分惊慌。不得已挤出部分财货打赏下去,又让他们别打了,回来“放暑假”,这才堪堪摆平。

烈日高照,喧哗声迭起。

全忠站在城楼上,看着渐次入城的兵马,牙关打颤——这帮杂毛竟敢把自己晾在瓠河!晾完也就算了,令其倚城而守,又嚷嚷着天太热……

寇彦卿有心安慰几句,但见大帅脸色沉沉,闭了嘴。他是宣武军将门出身,祖父几代人都是牙兵,见多了这种事,武夫嘛,顺着毛撸就行。但大帅出身草贼,大概不会低头,非得像李克用那样,杀得衙内人头滚滚。

大帅的秉性,寇彦卿已经颇为了解,睚眦必报是没跑的——瓠河一战,义子朱友裕带兵不力,引发军乱,立刻被他拿下问斩。若非主母出面承情,人已经没了。镇内将门对大王的事业不上心,以后就难了。

诸军全部入城后,李傥、严郊、张涛、韩仁义、黄花子、李重胤等将过来见礼。

全忠恨死了这些武夫,却一时又没法真拿他们怎样,还得打赏封官,笑脸相对,这心情可想而知。前年,朱珍斩了他的心肝李唐宾,事后诸将叩头求情,不让杀,气得全忠拿胡床砸。最后骑虎难下,绞死了朱珍,搞得人心有点失和。

故不到不得已,他不想杀人。

视察完撤回来的军队,在武夫们面前露了一波脸之后,闷闷不乐的全忠走回了霸府。敬翔、李振、谢瞳、段凝、韦震、赵敬、裴迪等心腹立刻迎上来:“大王!”

“莫要叫什么大王了。”全忠长吁短叹:“中和三年,成德王镕、魏人乐彦祯、郓贼朱瑄、独眼龙与我同受节钺。而今弹指十年,强敌不能平,内而武夫难制,又失了圣眷,这看人脸色的大王,当也没甚妙趣。”

失了圣眷!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

以前拿下一州一军,朝廷的使者很快就到了。可现在……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宿州,因迟迟没得到诏书,大军前脚走,任命的刺史就被当地豪强以“擅主军政”的罪名联合驱逐。

一斑而知豹啊。

良久,全忠意兴阑珊道:“大军围徐州,糜耗巨大,而徐人已困,时溥也是冢中枯骨,翻不了身。我欲修好时溥,集中精力先剿灭朱氏兄弟。”

瓠河之耻,安能忍!

李振顿时皱起了眉头,驳斥道:“徐人凶悍,乃必死之寇,如何修好?”

徐州的战事,已经进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阶段了。多次会战后,徐人意识到野战无法击败汴军,只据城顽强防守。

现在双方拼的就是一口气。

徐人已经有点抗不住了,前番牙军大噪,要求向南夺取楚州,打通江淮线作为后路。时溥没法,令牙将刘赞率兵往侵,惜被吴人击败。南面被断,东面淄青陈兵边境,北面是横海军,走投无路的徐人只得继续守城。

投降?

正常来说是该投降的,但谁让徐人“有种”呢——宁可战死失全家,绝不拱手让牙城!从拥兵不朝的李光弼开始,到打造银刀军的王智兴,徐卒就没消停过,太平年月都生吃人肉为乐。朝廷想尽一切办法改造这里的刁民,逼不得已时只能像后世那样——“明日校场发赏赐,不必带兵甲”,屠光了事。

但一如魏博,杀了老贼来了小贼,老一辈被杀完了,新一辈又长大了——巢入长安,时任节度使支详遣兵勤王,大军至郑州而反,血洗河阴,阖城无一存活,随后杀回彭城,干掉节度使。魏博牙兵在这帮杀材面前可称良人,至少不对老乡下手不是?

如今抗衡全忠的生力军就是这帮人。

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没有投降。大不了就是一死,俺要叫一声,不算好汉。这就是徐人被李振定性为必死之寇的原因。其实从军号变化就能洞察玄机,一开始的军号是武宁军,武宁?武宁。后来见武德宁不了,又改感化军,感化之……

“振言是也。”想起徐州兵作战时那宛若怪物的模样,全忠叹了口气,动摇的意志再度坚定——不但要继续围城,破城后还得将这帮武夫连根拔起,灭绝徐人暴力好战的基因。

“大王不要灰心。”敬翔觉得大王最近颇为泄气,许是又被武夫们惹恼了吧,建言道:“徐州让庞师古围着即可,重心还是兖、郓,待秋收完毕,粮食充足,天气凉爽,再大举征讨。”

全忠不吭声,起身走到地图面前,摸索着温凉的羊皮毯,从东至西,仔细扫过每一个州县,时不时还流露出一些表情。有蹙眉,有咧嘴。

“独眼龙在干什么?”蓦地,全忠回头问道。

“幽州军入寇云、代二州抄略,李克用北征。”节度判官韦震答道:“另,进奏院传来消息,太原告急长安,求借粮。”

“借没有?”全忠很在意这個。

瞧见全忠神色严肃,韦震低声道:“圣人……凑了三十万石!”

“呵。”全忠轻吐一口浊气,摇头叹道:“乾符年讨沙陀,两河诸道数万健儿蹈白刃,沐鲜血,战死冻死,什之三四,仅得复蔚州,驱国昌父子鞑靼。车驾还都已来,国安未久,圣人不悔前事,更以蛊惑,婚沙陀,委以信任,岂非献帝娶曹女?实引狼入室,自谋祸乱。作为如是,难主天下。将来亡社稷者,必今上也。”

众皆不言。

唯独敬翔拱手提醒道:“朝廷连平华、岐、邠、同,杀乱兵数万人,其势俨然复振。社稷兴亡,鹿死谁手,未可知也,愿不可轻之。”

“子振所言极是。”朱全忠一听,意识到有些飘飘然了,自警了一番,随后伸头问道:“对了,中官威权既失,培植收买的耳目或死或贬,圣人以女御领枢密院,治内朝。如此一来,不可无人。我意,挑几个可靠的美人进献,阴侦帝心。”

全忠现有——令雅、令柔、令瞿、令融四女,后世全部联姻魏博、成德、忠武军等藩镇。这年头,大佬的闺女不是随便嫁的。朱令融嫁王镕之子王昭祚的时候已经亭亭玉立,王昭祚却还没长毛。后来稍稍为壮,就死在乱军中,朱令融随即出家。

政治婚姻就是如此残酷。

敬翔知道大王的用意,但大王想送女,朝廷不一定收:“然则沙陀女已入宫,且受孕。汴女复入,恐仇雠不相容,害之。”

那沙陀女一刀把大王爱女杀了,圣人除了干瞪眼,还能怎么样?

“此事,再议吧。”全忠道。闺女可嫁可不嫁,但耳目不能没有。可恨那帮中官太废物,不到半年就被圣人杀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

“对了,圣人取同州后,又会着眼何处?”侍者端来饭菜,全忠留下众人边吃边聊,继续工作。

“三辅在手,大概会攻金商、汉中,以窥伺蜀中。”李振不假思索,直说道:“王建虽强横一时,惜无朝命,诸州都不服他。如今,龙剑、武定、兴元、感义、威戎、嘉州、峡夔诸镇十余万大军群起攻之,手下假子也多有异志,王建没几天可活了。圣人瞅到机会,当会断然下手。”

今上这位皇帝,其实很好拿捏,各种情绪意图都暴露得很显眼,每一步棋都有脉络可循。和他那个岳父一个吊样,大概要干什么都能预料。

翁婿俩的区别就是李克用行事只凭心情。而女婿受限皇帝身份,大多数不被个人情绪裹挟,相对理智,要难对付些。

而且圣人的路数不似人君,厚颜无耻,前年才跟李克用打仗,后脚就舔着脸娶了别人姑娘高高捧起,身边一堆杂胡封官任将,毫无华夷之防,难怪能做李克用的女婿呢。

“光是沙陀女腋窝下的那股狐骚味,一般人就受不了。”全忠也笑了两声,道:“杨复恭、西门重遂、李克用,圣人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份心志倒是强,令人警惕。”

“复表张全义兼河阳军节度一事,可有回音?”

“不曾。”室内书记裴迪答道:“进奏院携财货拜见太尉,请其劝说圣人,太尉但收礼物,余者他事皆托词。仆亦多次致书,全无回音。”

“老狗!”全忠骂了声。

“今上锐意进取,兴复之志甚坚,远远不如先帝好说话,得架在火上烤一烤他。”李振道。

“俟平徐州,便入朝面圣。”全忠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道。

是该入朝去看看了。

朝廷威势复振,若不加以遏制,以后看脸色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多,不利于发展。

昔年朝廷试图将王重荣迁到义武军,蒲、晋、邠、岐四镇直接带兵入关。朝廷战败后,天子惊惶而走。此后,还有入长安失败的岐、邠、同、华四镇,以及第二次入长安失败的岐邠乱军。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尝试嘛。

只是尺寸要拿捏好,要像王重荣他们那样——既达成政治愿望,又不引起公愤。让朝廷知道厉害后,本分的当个盖章机器。

“还有一事。”韦震又说道:“朝廷遣使河中说婚姻,欲以公主下嫁重荣之子珂,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亦在极力促成此事。如此一来,蒲陕两镇就会与秦晋同进退。”

全忠捋着胡须,回忆道:“不是说,独眼龙欲以次女妙薇嫁王珂?”

这消息,传了很久了。

如今的河中节度使王重盈是在王重荣被牙军所杀后,回去平叛后上位的,但这是暂代,而且这两年病的厉害,活不了多久了。

牙内属意的继承人是王重荣之子王珂。

李克用看准机会,打算把牌压在王珂身上,但不知为何,又成了皇帝与河中联姻。想了一会,全忠明白了。王珂娶公主,河中天然就会偏向圣人。要是娶了沙陀女,那就倒向李克用了。

圣人这么做,算是在限制岳父,毕竟其已兼领振武军、河东、昭义三镇和北边五部杂胡,再控制一个河中,势力就抵达圣人床边了。

但无论怎么联,长安、太原、陕虢、河中四家只要穿一条裤裆,就非常具有威胁。

得尽快平定兖、郓、徐三镇了,全忠暗下决心。

“不如秘密接触王珂、王拱、王瑶诸子,择一善者,支持其当河中节度使,策动王氏家族内乱?”李振沉默了半天,献出一计。

好熟悉的画面啊。后世王重盈病逝后,王氏诸子在各镇的支持下大打出手,最终河中落到了全忠手里,兵不血刃……

“可以。”全忠点了点头,道:“幕府暗中接触吧,王氏不乱,河中数万锐兵就是强敌。另,让魏博、成德、东都、忠武军暂停进奉,关闭境内水运,熬一熬圣人。听说他养了五万兵,仅骑卒就有万两千,一骑双马,倒要看看他能养到几时。缺了财货,武夫鼓噪起来,圣就不圣了。”

“遵命。”敬翔开始起草公文。

“镇内夏收如何?”想到又要给围困徐州的前线将士输粮,全忠突然问道。

“五谷丰收。”韦震答道。

“如今只是徐州用兵,量出为入,此番陈宋诸州的夏税就免了吧。”全忠叹道。

“是。”

回到后宅,瞧见良人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张惠笑眯眯的问道:“三郎何事不悦?”

全忠沉默不语。

张惠出身宋州大族,姿色清丽美艳,又才思敏捷,精于军事,全忠对白月光极其敬重。行军打仗,哪怕已经出兵走在半路上了,只要张惠说不行,全忠就会立即掉头。

但这会心情糟糕,不想说话。

“武夫惹三郎不高兴了?”张惠招了招手,全忠乖乖在石凳上坐定。

张惠抱着朱友贞一边哼哼哄睡,一边柔声问道:“是因为濮州将士鼓噪么?”

啪!

本已按捺的情绪,想起斗门塞被武夫晾在后面任凭郓人追杀的画面,全忠怒火再度上涌,一掌拍在石桌上,热血上头:“休提将士!”

张惠哈哈失笑,道:“我还听闻有士卒裹挟军官,不能……”

“这帮贼胚!”全忠骂了一声,道:“俟灭时溥,便整顿军纪。谋害上官的杀材,跋队斩!”

“慢慢来。”张惠拉着全忠的手,笑道:“略施惩戒即可。儿郎们也是怨恨天气炎热,想休息一下罢了。等秋高气爽,府库充实,赏赐又丰厚,就不会闹了。”

咕噜噜,全忠灌了杯黄汤。

“还有何事不悦,都说来与我听听。”张惠拍着朱友贞,饶有兴趣道。

“圣人负我矣。”全忠微微感叹:“收长安,平蔡救陈,攻沙陀,保漕运,累年财货进献无算而仇雠我也。求盐铁,不许。求兖州,亦不许。求河阳,再不许。如今与独眼龙沆瀣一气……俟其军势民力强盛,怕是要称兵见讨。”

“许是沙陀女魅惑圣听。”张惠终于忍不住了,以袖掩面转到一边,清脆的笑道:“听进奏吏说,圣人屈从沙陀女淫威,任其施暴,至于走路扶墙,面无人色,朝臣忧之。”

全忠一窒。

夫人可真会说荤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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