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屯驻代北前线的河东军士翘首以盼财货。李克用财富不足,无力打赏。由是人怨沸腾,鼓噪纷纷,谋作乱。幽州李匡威、阴山都督赫连鐸得报,将兵八万寇云州,欲置克用于死地。
这个关头,克用也不敢强行驱使,于是行险棋,携李嗣源、安思福、安庆顺、黑熊子、耶律古鲁等数十骁锐牙将密出马邑,潜伏在必经之路——黄花堆里。及夜,克用等暴起发难,一番格斗,生擒300吐谷浑斥候!数万幽、云兵瞠目结舌。
李克用以一夫之勇镇压了武夫闹事的苗头,随后率军出城野战,三战三捷。恰好幽州兵跋涉远征,也缺粮,遂烧寨而遁。河东军嗷嗷而叫,一窝蜂钻进营地灭火,开宝箱。骑卒则跟在屁股后面,一路拾取幽州兵扔掉的牲畜、干粮、钱币、衣服、妓女;克用不能止。
也正是这一天,进奏官郭崇韬返太原,带回了圣人慷慨拨付的30万石粮,随即匆匆北上,找李克用报喜。十八日,郭崇韬在雁门关遇到正在班师的鸦王。
关城里,文武列席,飞觥献斝。数十军汉踞案吃喝,手舞足蹈,搞得宴饮乌烟瘴气。
“惜未得手,走了赫连铎!”
“幽州贼屡次进犯,拿俺们当草谷打,早晚杀进范阳城,屠了十万燕兵。”
“军中啖尸为食,久之怕是大疫,何不南渡大河,找汴人就食?”
“就是。全忠兼复中原,富庶甲绝诸镇,不如去抢他!”
“……”
在座都是太原霸府的核心骨干。
智囊盖寓。在大同军拥着李克用造反的发家老将薛铁山、沙陀兵马使程怀信、铁林军使周德威等,以及王行审、巴藏、马溉、傅瑶、拓跋子琳等家将——李国昌主振武军时,他们还是府中的各种骑奴、剑奴、马奴。外加诸义儿,受到欣赏的十几个年轻牙将。几十人聚在一起,说到各种事,嬉笑怒骂,情绪亢奋。
“听闻汴人攻徐州,数万战士夹寨围城,赏赐充足,一日三食,故意志坚韧。”几杯黄汤下肚,李克用醉态初显:“全忠吾儿,当真飞天了。”
“当初在封禅寺,就该席上乱刀斩了这厮。”
“段文楚杀得,全忠亦杀得,可恨先帝那個傻子圣人,马球打昏了头,竟包庇这狗贼。”
“如今说这些有甚鸟用!这狗奴大手一挥就是十万熊罴雄兵,楚项王也招架不住。”
“休长汴贼的威风!兵多就能成事,问鼎者合该巢、儒、骈、宗权。”
众人七言八语,越说声浪越小。到最后,都垂头丧气。河东的兵,现在时不时就得烹饪敌尸饱腹——刚结束的黄花堆之战,幽、云两镇死伤的三万余士卒已经被制成了新鲜的肉脯。而汴人一日三餐,顿顿管饱,赏赐还他妈充足。这怎么打?
旁边的周德威叹息一声。想说些什么,忍住了——霸府文武不止一次劝谏,要招抚流民,要爱护生产,少跟周边邻镇争勇斗狠,不要随意用兵。李克用觉得很对,是该这样。但心里一不痛快,就是干。反正在他看来,最坏不过放弃河东,回阴山放羊,抢契丹人的地盘。
“大王……”喧哗声中,一老仆走到李克用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克用眉头一挑,道:“都收敛些,进奏官回来了。”
众人稍稍坐直。
进奏官郭崇韬很快被领了进来,看到杯盘狼藉,军汉粗鲁吃喝的厅堂,心中暗叹。看到喝得满脸通红,说话都已经不利索的李克用,顿时大不高兴。
什么时候了,还在酗酒!
回头得找夫人说说,让夫人管教一番。
“辛苦。”瞥见郭崇韬一路辗转奔波的疲倦样,李克用有些感动,立刻吩咐侍者去端饭菜。
还是文人好使!
“现在不是用餐的时候。”郭崇韬擦了擦额头汗水,急切道:“粮食借到了,还请大王从速告知诸军,以安人心。”
入关途中,他在城外见到了许多口大锅,下面堆着柴火,烧水正沸。还有几处寨子,军士们光着膀子,拔刀分割一具具敌军遗骸。有的幽、云兵还没死,也如猪羊般被拖到石板上。直割得惨叫震天,满地血红,宛如屠宰场。更有一队队军人排着队,欢呼雀跃的等待领取。
这样持续下去,可怎么得了。
在场诸将都颇为怪哉,朝廷前年才要讨河东问罪,固然贤妃联姻,但三十万石可不是小数。
“自是不愿,乃是圣人一再坚持。”郭崇韬说道。
李克用又惊又喜。
他派了很多路借买粮使者。成德不愿得罪,但也不想资敌,打发了三万石。河中竭力借了二十万石。魏博最不给面子,牙军们装作盗贼,直接杀了使团,抢了原本用于到魏博买米的牲畜。待腾出手来,还得征讨。其他使者都没消息。
没想到女婿慷慨相助,出手就是三十万石。这姑娘,真是嫁对了!
很好,贤婿颇有豪杰侠士之风。
李克用心中大定。这个冬天不用愁了,剩下的几个月只要休兵,等到来年夏收,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惊的是,这年头粮比金银贵,圣人怕是有事需要帮忙。
“朱贼表张全义兼河阳军,葛从周兼兖海节度使,胡真兼滑濮曹州节度使,赵昶领忠武军。上不许。朱贼不悦,以为圣人猜忌之故,扬言俟平时溥,入朝请罪,除君侧之恶。”郭崇韬察言观色,补充详情。
李克用闻言大怒。他一直试图控制脾气,但很显然这次又失败了:“全忠吾儿,罪在不赦,我早就要——”
“咳咳。”盖寓好像感冒了,咳嗽几下。
李克用收住骂,道:“上兵微将寡,不过五万之众——”
“下官回来前,贤妃赐宴我进奏院诸官于建极院,言圣人决意拒全忠之请。”郭崇韬又说道。
盖寓听了,其实觉得不是福音。汴人势强,圣人拒绝全忠。晋若复炽,肯定也会想方设法限制大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今时不同往日。贤妃已经有孕,一旦生个儿子,只要不是太差,立为皇太子是大概率的事。而司徒,自可入朝,拜大司马大将军,或录尚书事,一如前代。
阴阳不顺,犹资燮理之功。宇宙将倾,须假扶持之力;这个道理圣人不会不懂。届时于司徒而言,河东要不要都行。只要大军在手,权势不失,窝在哪不重要。
总之,圣人既然敢拒绝全忠,那就要做好汴师入长安的准备,也就没法像以前那样反复横跳,必须亮明立场:不错,我就是向着河东。
郭崇韬接下来的汇报确实也映证了盖寓的猜想。
“上欲与河东、河中、襄阳三家联兵,从西面遏制朱全忠。俟有战机,就一起讨伐朱全忠。”
哄,厅堂内的嘈杂声瞬间消失。
李克用酒醒大半。假的吧,还有这种好事?
先帝在时,他接连七次上表请讨全忠。今上即位后,也两次问过,但都无果。朝廷贪图全忠的财货,慑于全忠兵威,不敢。
现在看来,女婿已经意识到了全忠可怕的威胁——带着五百兵上任宣武,十年不到便横扫中原。按这个趋势下去,再给他十年,不,五年!谁还是其敌手?
李克用自问,已经称不上全忠的对手了。能较量一二,但余生想翻身,不可能。除非天命加身,有个好儿子,逆天复仇。
想到这,他不禁伤感起来。英雄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想这种无异于求神问卜的荒唐事。
“告诉圣人,全忠若是西犯潼华,某便勒兵济河南下,攻汴州。”
全忠啊全忠,也让你试试被诸道大军讨伐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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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元年八月二十二日,昭信防御使冯行袭自均州来朝。
这人权衡利弊很果断。后世朱全忠入关,其遣副使鲁崇矩听命于全忠。昭宗遣二十馀臣分道征江、淮兵屯金州,胁全忠后路。途径冯行袭辖区,皆被杀,诏敕被收送全忠。
这会,全忠的爪子还没伸到金州,而朝廷更近。冯行袭害怕被降罪讨伐,很痛快的就来了,一如后世他臣服全忠的速度。听说朝廷在修缮三宫,还带了些工匠、木材。
“金、商、均三州有民几何?”圣人在右银台门楼上召见了冯行袭。淑、贤两妃笑盈盈的看着这个武夫。杜让能、韩偓陪座,自斟自饮。扎猪、王从训、赵嘉、曹哲、马全政一票将领披坚执锐,盯着他。
“大略三五十万,未查户。”冯行袭颇为紧张。这种情绪来源于旁边的武夫,他在扎猪等人的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杀材!而且是悍勇非常的杀材,不知怎么归心圣人的。
圣人不担心被这些家伙挟持么。
长安这地方,有意思。
“三五十万,不少。”圣人点了点头,之前他问过太尉,大致是这个范围。具体有多少,得一家一家查户口了。
这年头,除了成德、魏博等少数藩镇,百姓流动极为频繁,往往军府也搞不清自己治下到底有多少人。至于全国人口,朝廷更是抓瞎。
“儿子多大了?”朱邪吾思突然问,暗示圣人将其儿子留在长安为质。
听到女主问话,又气势十足,圣人也未制止,冯行袭以为是皇后,拜道:“回辅圣,臣长子十一,次子九岁。”
辅圣,皇后之称也。
闻言,何虞卿脸色有些不对劲。
“国未立后。”太尉提醒道。
“臣该死!”冯行袭大窘。唉,沉溺山水太久,连朝廷立没立皇后都不知。
“可留下两个儿子,入国子监读书,俟成年或可授官,为国效力。”太尉又出面说道。这话不能皇帝直说,太失礼,也显得猜忌心太重。
“这……”冯行袭闻言不悦。
自己已经乖乖入朝,还要抓儿子为质?何其过分!但他也知道,仅入朝之举,和带来的工匠、木材,还无法取信朝廷。
他原本准备投靠全忠的,但全忠也信不过他。言明要么攻仇视汴州的赵匡凝表示诚意,要么交出权力——金商防御副使及掌书记等幕府要职由汴官担任。
这两个条件他都无法接受,这才被迫倒向吃相略微好看些的朝廷。
“怎么,卿不愿?”圣人喝了杯蜜水,逼问道。
冯行袭回过神来,强颜欢笑:“这种好事,小臣求之不得,便让两个犬子在国子监好好求学。”
“回去严加整顿军事。朱全忠眼红金商、襄阳已久,或遣将征讨。”圣人失了谈兴,告诫了一番便起身离席——此辈守户之犬,上无忧矣。
金商,是朝廷的了。
只要不再发生藩镇入长安的事,冯行袭大概是最乖的那个节度使。
“臣遵旨。”冯行袭还是了解全忠的。手下十余万雄兵,巴不得天天打仗,四面开战,好从别人身上缓解压力。前番听说那厮强行索要江淮诸道盐铁转运租庸使一职,不就是为这个?
忠臣……
没粮食没财货,日夜担心被武夫鼓噪而反,这忠臣就很难当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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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大郎寻了几位良师。”回宫的路上,圣人突然说道。
见丈夫提到孩子,何虞卿板着的脸立刻舒展了些。刚刚冯行袭对朱邪氏那声“辅圣”让她的敏感心又受到了伤害。幸好,大郎最长,便是朱邪氏生个儿子,也足足长之八岁,来得及!
“翰林学士院使韩偓,我爱之,大郎师之从文、史、数算。”
“可。”何虞卿点头。翰林院一把手来教一个八岁孺子,绰绰有余了。至于韩偓的品德,不需怀疑。之前官家打算任其为相,谁料韩偓语出惊人:臣区区草制郎,不敢相。然后推荐了座师太常卿赵崇和毫无交情的兵部侍郎王赞,言,皆是强能精算廉洁之人,胜臣百倍。
这事,让何虞卿对韩偓很欣赏。
原因其实不止这个。圣人作为穿越者,对韩偓知道得更多。昭宗后期,亲信或被杀,或被贬,冒死跟在身边给他拼命想办法的,就一个韩偓。后来,全忠见其颇为难缠,欲杀之。昭宗不得已,暗地里偷偷找到韩偓,流泪说:我没办法,只能贬你了。
韩偓的回答也很感人:也好,让臣死在外面,胜过在朝中看着陛下受辱,却什么都做不了。
品德好,忠心,学问又高,这让圣人第一时间就选定了韩偓。
“如今乱世,诸王还需学习武艺军事。”何虞卿又说道。
“找好了。”圣人叹道:“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教练使,朕之心腹臂膀,武艺过人,便让他调教大郎。”
选王从训作为武师的根源还在于另一件事:何虞卿二弟何楚玉,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和王从训非常玩得来,如今两家已约婚。何楚玉一子一女,都才三四岁。说好,若王妻生男,则娶何女。生女,则嫁何男。
让小王作为大郎的武师,正合适。
“甚好。”何虞卿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绽放出妩媚。
“明日便带大郎认识些军将。”圣人叹道。这年头的皇帝,真难当。
说罢,将李裕从何虞卿背后拉了过来,问道:“既没动手打你,又没斥责你,却时常躲着乃父,在怕些什么?以后让你跟韩学士、王教练从文从武,认识他们吗。”
李裕不吭声。
“说话。”圣人脸一板。
在寻常家,孩子内向不喜欢说话也就算了,可这是帝王家。连上台说个话都害怕,当什么皇帝。
“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