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夜色深沉,天公不作美,望着宫苑间的濛濛细雨,圣人心有所感。
“李郎何故惆怅?”
朱邪吾思披头散发的坐在床沿上,拿着衣服慢条斯理的穿起来:“此去讨兴凤,阴雨霏霏,晨暮冥冥,是忧惧军士艰苦之下沸腾作乱吧。”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在望,梅雨的脚步已经到来,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其次兴凤地势复杂,悬崖万仞,山多云雾,极其崇峻幽深,这种作战环境对士卒而言很恼火。
而军乱,也不会因为主帅是李克用、朱全忠、秦宗权或者谁就不乱。但兴凤两州又不能不讨,错过这个机会,等人家摆平内部,再打就很难。
“唉。”朱邪吾思轻轻叹了口气。父王一败叱日岭,二吃瘪幽云两镇,死伤惨重,还能维系局面。反观丈夫,连捷岐山、渼陂泽、长春宫,且都是万人规模以上的大战,一时威震关中,但还是不敢输哪怕一次。这就是掌控力的差距了,除了用时间熬,没其他办法。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朱邪吾思从背后抱住圣人,靠在肩膀上鼓舞道。
“放心,我神志坚韧得很。”圣人抚摸着她的脸,四目相对:“在朝整日与人钩斗,难得不听政时,要么宴饮、会操,要么出城视农,常常忽略了妻子。嫁给我,可有后悔。”
“这就是命,不由人。何况你待我极好,我也无悔。”朱邪吾思摩挲着圣人粗糙的手,语气难掩忧虑:“猪儿他们是被祖父自小买回的奴隶,事我家二十余年,与我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你要绝对信任他们。事有不虞,猪儿他们必保你无碍。”
“若兴凤实在不好攻,就回来吧。”她又说。
经巢乱和藩镇几次入长安,天子的神圣性连遭重创。她担心圣人战败,艰难积蓄起来的一点威望再受打击。如果再爆发一次长安易帜的灾难,李氏的天命就可以进入倒计时了。
“嗯。”
朱邪吾思捧着他的脸,身躯前倾,头一歪,轻轻贴过去……圣人嘴唇被撬开,感受到了湿润。柔软灵巧,温热,甜甜的.....
“走吧。”缓缓分开的时候,朱邪吾思抓起革带塞到他手里:“万胜。”
“万胜。”圣人系好蓑衣,戴上斗笠,钻进雨幕中。
出了紫宸门,枢密使赵氏领着一班中官送行。
“圣人出征之后,枢密院的政事……”赵氏眼里闪着水雾,强绷着。
“既有成例准故事。不有者与太尉决断。都拿不定主意的,快马来报我。”圣人顿了顿,又道:“若有反者,使王从训统兵镇压。”
“不见见陈美人吗?”杨可证突然问道。
其他妻妾,他都没通知。等天光大亮知道后,圣人大概已经出城。
“就这样吧。”圣人长叹一声,大步走进漆黑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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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寅时,永嘉里等处军营的战鼓惊雷般敲响。迎着飘落的雨丝,大军紧紧张张的开始集合。
“被俺说中了吧?以前圣人就是这样,连着几日大酒大肉把你伺候着,让你美美的。等你吃高兴了,他就要点兵了。”
“吃了酒肉不打仗,人不踏实。”
“快快快,麻溜动起来!领赏赐了。”
“……”
此番西征共调集豹子、天兴、义从、龙捷四個骑军都——4000骑士,8000匹战马。凤州属于山地丘陵地貌,不适合骑兵作战,四千够了,就做做辅助任务。
四都的正副兵马使都是临时充任的。
扎猪、符存审搭伙,统豹子都,这是晋人夹杂少数新兵编成的一个都,他俩带,正合适。
马军司都教练使张季德、原天威军游奕使王绍戎搭伙,统天兴都。
刘仙缘、曹哲统义从都。
何楚玉、赵服两个外戚搭伙,统龙捷都。
赵服从秦州带来的七百蕃汉部曲被编为斥候军了,由马军司副都虞候没藏乞祺任游奕使。
原本是准备用二舅哥赵嘉的,但他不愿意带兵,写了封表文,要求跟在圣人身边出谋划策。圣人随其心意,给赵嘉加了个散骑常侍的职事官。
步兵调集了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穿皮甲,人手一个牛皮小圆盾,武器主要是横刀、短枪、钩镰枪、骨朵。主打一个灵活,跑得快。
再有铁斧、霸王、斩刀、突冲四都重步兵。
人均铁甲壮汉,配槊、陌刀、斧、彭牌。彭牌也就是立牌——椭圆、矩形、五边形各种款式的大盾。这4000人将是正面迎战敌人最凶猛第一波攻击的骨干,也是对付骑卒的主力,更是战斗胜负的关键手。他们要是败了,圣人啥也别想了,跑路吧。
最后是通天、决胜、万岁、皇国四都花子队。除了每人两把步兵弓、箭袋、几根弦是固定的,其他战具,军士们喜欢用什么带什么。
一共11都步卒,4都骑军。整整14000余货真价实的武夫,训练充足,装备精良,武艺娴熟。
算上号兵、角兵、旗手、鼓手、火兵、马夫、工匠等杂辅兵和民夫,全军两万两千余人。
“咚咚咚。”鼓声渐渐变小,万余将士迅速按照位置整队完毕。四面廊檐下,民夫高举着火把,把校场照得红亮,映照出斜风阴雨,以及一个个披蓑衣,戴斗笠的军士。
黑压压的万余人,肃静无言,等待主帅训话。
圣人也披着厚厚的蓑衣,坐在马背上,立在木台前。军士的效率,还是可以,可能是急着领赏赐吧。不过在打赏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此征凤州不同于之前几次战斗。
兴凤两州在大散关南,谈不上遥远,但也是客场作战了——地势复杂,当地陌生,加上雨季天气糟糕。如果战事陷入僵持,军士逃跑甚至鼓噪的可能性很高。这年头,军心骚动起来,可不分秦皇汉武。
圣人固然可以强行弹压,杀鸡儆猴,或是打一棒给个甜枣,又或者学朱温把调皮的军士抓起来刺字,跋队斩。但这样做太伤士气,圣人也不想这么干。自己能有今天,是这群武夫拿命拼出来的。力所能及的对他们好点,尊重点,不也是应该的吗?
总之,为了尽可能预防造反,还是提前说清楚最好,让不想去的人退出。强扭的瓜不甜,你情我愿则善。军士们发财,圣人挣自己的威望。
“……此去凤州数百里,阴雨连月不断……”圣人话音刚落地,场上立刻就回应了起来。
“圣人莫要聒噪!有俺们护着你,谁敢造反?哪个不开眼,咱们弟兄先分了他!”
“既要讨叛军,不冒险能行?”
“额在代州当了十几年兵,这个都头那个大帅跟了十几个,额觉得还是圣人好,赏赐痛快。额跟着李克用当替死鬼时,赏赐少的可怜,动不动还欠账。可怜呐,可怜。圣人,额跟定你哩。”
“家里婆娘生了三个娃,还指望俺挣钱。不去打仗,上街当叫花子吗。”
“前番在岐山战死的同袍,圣人给立了衣冠冢,还写了神道碑,我那伙计的老娘还拿到了抚恤。圣人对俺们够意思了。没说的,干。”
“圣人是不是觉得俺们怕死啊?横竖贱命一条,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当!”
“陛下且宽心,要是皇帝当不了,俺们拥你做留后。”
“娘的,杀进凤州,抢了叛军!”
“走走走,赶紧上路,莫要说废话。去晚了,叛军就带着财货跑了!”
早早被圣人私下交代话术的“演员”何楚玉见状就位。拔出匕首往胳膊上飞快一划,顿时鲜血飙出。何楚玉高举起血淋淋的胳膊,大叫道:“万岁通天,誓不相负!有违今日,不得好死!”
“万岁通天,誓不相负。”
赵服、扎猪、没藏乞祺、赵嘉、张季德、殷守之等将领看到何楚玉如此,纷纷表态。
军士们一见血,也举起胳膊,亢奋大叫。
“好健儿,好手足……”圣人翻身下马,沿着前排的士卒一个个走过去,声音都涩了。
“圣人……”有军士流出眼泪,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家中四男,仅剩俺一个独苗,俺不是怕死……”
“额得了手痛病,这条烂命卖不出去了。对不住了陛下——呜……”
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点头哽咽道:“因缘际会,好聚好散,领了赏赐再走吧。回到乡土,见了耶娘父老,为我致意,各自爱。”
“陛下——”一番话说得众人感动不已。这一次,因种种原因不愿西征的七八百军士诚心诚意地朝着圣人三拜。
赵嘉远远打量着,笑了两声,妹夫哭的还真是时候。同样是玩弄权术,收买人心,圣人的做法比那些节度使高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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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延资库、琼林库、左藏库、飞仙库的小吏开始发赏赐,军士们迅速排好队,眉飞色舞等待领取。
此次远征,开拔赏赐非常丰厚。
每名步骑甲士一斗盐、一匹布、一双新履、三缗铜钱、一升茶叶、一盒香料、半只羊。还有些杂货,比如奶酪、杨梅、橘子、茄子。比较辣眼睛,但这会的情况就是如此,铸钱缺铜,加上战乱年代,实物更讨喜。至于贵金属,这会银是拿来制作饰品物件的,太缺了,没法当成货币流通。
待发完赏赐,军士们处理好财货琐事,天色已经大亮。一支支军队披着蓑衣,从圣人面前走过。武夫在雨、雪、烈日的天气行军而不闹腾,证明将帅对军队已经形成较强控制力。若是魏博那些地方,主帅敢这么干,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示众了。
其次,能在恶劣天气下执行任务,这也是一支军队精锐的体现。光能打,这会能打的武夫太多了,真干起来,比的就是谁组织度更好,纪律性更强,更耐受。李愬的军队能在零下几十度的极寒天气于暴风雪下强行军,将身经百战的蔡人屠杀在睡梦之中,可谓强兵?
这帮狠人后来被调到徐州,监视河北诸镇,效果尤其好。
“姐夫,前军走完了,咱们跟中军走吧。”何楚玉一边用布条缠住胳膊上的伤口,一边说道。
“辛苦了。”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舅子一眼,裹了裹蓑衣,拍马融入大队。
景福元年八月二十八日,圣人率步骑军一万四千余人离开长安,踏上了征讨兴凤两州的旅程。
凤州已经有最新消息传来——周宗良无力打赏军士,带兵抄略两当、略阳、顺政、长举诸县,杀得哭声震天,谓之曰:“洗城”
目前,兴凤两州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乱军磨刀霍霍,准备沿定军山东进兴元府,血洗汉中仕民。
不奇怪。正牌的兴凤都防御使感义军帅是满存,属于代北杂胡,是蕃是汉不知道。在代北,编户种地的胡人在官府眼里就是汉人,汉人天天在草原上放羊,那你就是蕃人。实在分不清的,通通冠以杂胡。
满存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不过其颇有勇力,在朱邪家族麾下吃上了赏赐。巢乱后从李克用勤王,恰逢田令孜挖空心思收买武夫,禁不住诱惑,于是把自己卖给了田令孜——李克用也不在乎这种小喽啰,多的是。
后来,田令孜失势,满存就被扔到了“穷山恶水”的凤州。其一如李克用,农商田桑民政一窍不通,没两年就把两州搞得乌烟瘴气。也不管这地方适不适合养骑卒,反正他是把能看到的平原田地全变成了牧场。然后呢,军队也就理所当然的吃不上饭,也就顺理成章的走上了劫掠为生的末路。
当外宅郎们对满存发出邀请,入蜀围剿王建,完事之后分润好处,满存立刻就去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守家的士卒耐不住寂寞,反了。此番周宗良被推为留后,没钱打赏又贷不到款,可不就得走老路。被这么一通嚯嚯,不知凤、兴两州还能剩下几户百姓。
可惜当年满存带来的这些单纯胡儿,被中原武夫一调教,已经化身兽兵。
九月初一,圣人携师过武功、斜谷水,抵达大散关,距感义军这个龙潭虎穴只有一关之隔。
圣人掐指一算,还有两周就是穿越一周年纪念日。
尸陈遍地的阴森灵符应圣院。
被中官劫持囚禁在紫廷院的惊魂雨夜。讨官不成被老猪倌一通打骂后的愤怒。死守长安抵挡李茂贞的决绝。作乱不成的小王被刘公收服派到自己身边担任保镖时的跋扈青涩。遣李彦真屠戮华州进奏院的痛快……
眨眼间,匆匆一年。
平定乱世的理想还坚定么?被这个豺狼当道,率兽食人的社会同化了吧。
朕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朕能走到对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