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92章 蛇(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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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元年九月初六,午后。

最新敌情传来,侯景部在15里外停驻,修筑营地,看样子是获悉王师在前面拦路,但没有必胜把握,故而谨慎为战。

收到消息,王师遂在一个叫芥菜湾的地方整顿。太白河在此回曲,冲积出了一块上欧姆状的小平原。这会正开满了菊花,黄的、紫的、白的随风摇动,热情优雅,暗香浮动,还有各种野花。放眼望去,整个原野五颜六色,俨然天生花园。

附近本来还有两個村落,樵柴打鱼为业,兼种水稻,放牧一些牛羊。看到战争突然爆发在这名不见经传之地,村民早早就躲进了山里,祈盼着交战双方赶紧同归于尽。

东西两边是茂密的常绿针叶林——秦岭冷杉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环抱成林。林中雾气深重,幽暗阴森。按照符存审讲述的兵法,这两边森林为敌我都提供了退路,属于彼此皆利的争地。

李某人与诸将商议后,专门将营址选在了这里。兵无常势,不敢豪赌啊。他还没自信到战无不胜,该留的后手要留。这样,哪怕溃败了,军士们知道有退路,也不会慌张乱窜。

于是,大军在芥菜湾住下。一面厉兵秣马备战,全军吃肉饱食,蓄养体力。一面派出少数战兵,带着随从的马夫到两边山谷,砍伐秦岭冷杉等树木运回来设置拒马,加固营地。

圣人在扎猪等将的陪同下四处转悠。跟他们这些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聊天,每次都有不俗收获,也有利于更加深刻认识诸将,掌握这些武夫的品性三观。

大舅哥赵服沉稳,虽然武艺高强,博学多才,但轻易不发表意见:二哥赵嘉性格诙谐,喜欢说冷笑话,另外就是很狡猾,一路上都在给妹夫贡献各种毒计——太急于证明自己,太谋求进步了,被赵服训斥了好几次。

扎猪为人谦虚,有勇力但从不卖弄,不与人斗狠。这大概与他的出身有关,还是孺子的时候就被李国昌买到府中为奴,放羊养马喂猪。

符存审大概是最特别的一个。敦厚,善良,诚实,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有一颗想要结束乱世的心。十余年前,黄巢路过他的家乡,彼时还是街头混混的符存审便纠集忠义豪杰,组建义军保护老弱妇孺。昨天被派出去寻找山民做向导,许是害怕吓到百姓,他还特意换上了一身便装。而且很好学,行军打仗都带着书。

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爱护弱小的仁义武夫却出自李罕之那种魔头麾下?世道人心,如何述说呢。

忽然,一个严厉的声音传入圣人耳中,打断了他的思考。

“陷马坑,按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来挖,坑里埋鹿角、竹签、尖头棒,其坑十字相连,再用草苇松毛覆盖。进出要路,皆设之。”

“拒马枪……长一丈……”

辕门口,领受任务的铁斧都兵马使司马勘武正在教导军士修筑工事——平时这种体力活肯定是民夫干,但现在是野外奔袭战,只能自己上。

“事涉我辈安危,不要偷懒。”司马勘武扛着锄头挥汗如雨,时不时回头督促军士。

军士们闻言一阵鼓噪。

“要你说?”

“都头在教俺做事?俺要是陷马都不会挖,不如找块牛屎一头撞死。”

“放心吧都头,额们省得利害哩。”

“省得就好。”司马勘武也懒得与大头兵斗嘴。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是岐镇的一介射生牙校,稀里糊涂被立为凤翔留后。被乱军裹挟入长安途中,与李瓒、刘勃、鱼多祚等将逃走归顺了圣人。战后被打发到步军教练使司当教头,旋即又被王从训撵出去训练农民。

因为干活卖力,工作兢兢业业,得到教练使王从训的认可。这次讨伐凤州,在教练使司的推荐下,他有幸被圣人点将,征为铁斧都兵马使。

要是表现不佳,以后大概就只能在禁军里当个教头混吃等死了。如何对得起满腹韬略,一身武艺?

若是圣人知道他的心声,多半要感慨一句——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司马勘武,戡乱以武,好名字。”圣人打马而来。

“陛下?”司马勘武连忙从壕沟里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拱手拜道:“家父有感于天下大乱,故赐臣勘武之名。”

“愿人如其名。”圣人用看大将的目光审视他,言语多有告诫。

“敢不效死?”

圣人没再回应,观察着辕门周围的塔楼、木栅、拒马、陷坑,点头道:“工事修得不错,你及参与军士人赏一匹绢,俟班师回朝,令兑现。”

“万岁!”军士们喜气洋洋,七嘴八舌嚷道。

现在,对于戎务,圣人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犹记得第一次和王从训去岐山,对手仅仅是武熊部三千余邠师,彼时他对军事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不敢插手,任凭小王他们指挥。但现在,带着万余战士跨境作战,还算得心应手。遇到的问题,心中都有明确方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应该是世上最磨炼一个人智慧的活动之一了。

当深入到一线现场。如何防备大头兵鼓噪?如何警戒将帅内心是否有反意?如何不单单是用财货收买的方式抓取人心?怎么演戏赢得别人的感情?这些锻炼了他的一部分。

与诸将研判敌情,揣摩对手心思,不断调整作战计划;这些培养了他的思维。

身处武夫之中,亲自对话基层的军士,了解他们的各种诉求。上升到将领,亲手处理各种狗屁倒灶的扯皮争吵,协调将领之间的人际关系;这些渐渐让他学会了怎么与形形色色的武夫相处。

现在的自己,回到去年雨夜的灵符应圣院,看到那时稚嫩的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观感?回到紫廷院,面对杀人如麻的乱军,还会哆嗦吗。这皇帝,李某人越当越有感觉了。就跟玩游戏似的,玩的时间越长越精通。

————————

“夫驱民作战之法……”

“以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老弱为一军,三军勿使相遇。壮男遇壮女,则费力而奸生。壮男、壮女遇老弱,则伤悲,怜悯。怜悯在心,则三军之心哀痛,而武士不愿驱民。”

“军中不许哭,哭者立杀。”

“戒乎!戒乎!”

嘤嘤呜咽声回荡在感义军营寨中,有孕妇的,也有婴儿的,听得侯景心里麻麻地悲伤。一个个军官走来走去,指挥着兽兵将抓来的耗材按壮男、壮女、老弱分类看管。

唉。

侯景也有个三岁小儿,颇有些感同身受。他挪动脚步,继续军营里漫步巡视。结果发现有人在睡觉,鼾声如雷。有人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有人拽着军官的胳膊索要赏赐,不给不许走。军官不胜叨扰,把鞋子脱下来塞给对方。

浪荡都的军士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声赌博:“输了把脑袋抵给你!”

角落里,骁雄都的几个魁梧军汉把一个妙龄少女逼进了绝路。那无奈屈服的小模样,楚楚可怜的清泪,哭哭啼啼的求饶,让军汉们浑身燥热,都要第一个上,为此大打出手。

侯景稍稍驻足,兽兵们回头一瞪,捡起长矛狠狠投过来:“滚开!”

“好好。”

侯景又踉跄走到东边军营。但见一口口黑锅支起,底下柴火熊熊燃烧,锅里开水翻滚,煮得带皮骨肉嘟噜噜直响。异香恶臭随着腾腾热气,充斥在营寨中。

“去尝尝,肉可熟了!”

“滋溜……呼……吧唧吧唧……已熟透了!”

“盐,加盐!”

“等一下,把这只肥猫扔进去。”

“喵……嗷……”

“噗通。”被剥了皮的狸花猫血血淋淋的还没断气就被投入锅中。

“留后快来享用,新鲜现卸的美女。”军士们看到侯景,满脸淫笑着招手喊道。

“这……猫肉如何能吃?”

啪!

一个铁质头盔砸在侯景左脸上,立时便火辣辣的疼:“那留后就滚吧!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既发不了赏赐,又抢不来粮,无能!”

“明日跟着留后出战,留后善自指挥啊。待一鼓作气杀死了皇帝,俺们分财货,你当那侯氏圣人。”

“哈哈哈,对,就像秦宗权那样。”

侯景不敢久留,怕被举起来丢进大祸,转身阴沉着脸走开。如此暴师,行径人神共愤,与黄巢、孙儒、李罕之、毕师铎、秦彦之辈何异?

他突然想起了在泾原节度使程宗楚府中当牙军的时候。程帅常常召集将士宴饮,告诫大家——夫杀人父兄,劫人财货,淫人妻女,强盗也;非武士所为。武士而兵,除暴安良。

敦敦教诲,仍在耳目。可惜物换星移几度秋,程帅已于中和年身先士卒激战巢贼而殉国。自己逃出长安后四处流亡,终成兽兵一员。

如果打赢了王师,使圣人死于乱军之中,关东诸藩镇会攻入三辅将自己挫骨扬灰吧。若是战败被俘,朝廷会体谅众怒难犯吗。

心情复杂的回到中军大帐,李公迪、王遇、薛滔等将正围着火炉聚餐。一鼎破烂的铜锅坐在炭盆上,香气四溢。

李公迪用长勺在汤里不住搅动。

“可以了。”李公迪嬉笑,舀出一勺已经炖得稀烂的骨肉,然后抽出精致银匕首叉起一块,草草一蘸盐便塞入嘴里狂嚼,含糊道:“足月小儿就是嫩,鲜而不腥。”

侯景看了几人一眼,似乎是在比较谁更值钱。

明日若是大败……

“报!”突然的大喊声打断他的计算。斥候冲进大营,喜道:“王师在太白河边放马,将士们已经出击,欲夺马而食。”

什么?

王遇猛地站起来,怒道:“岂有如此愚蠢的军士!那分明是以我饥饿,故而设计诱之去攻。”

早在黄巢手下干活的时候他就使过这种计,能不懂吗。

“去了多少?”

“好几个都的人都有,大概两千多士卒。”

“等败军回来吧。”王遇长叹。这种粗陋简单到极致的把戏为何屡试不爽?盖武夫贪财、好利、饥饿也。当然,也不见得是王师使计,上万牲畜总要放牧,光吃料也不行。但不管是什么情况,2000余人就敢去打劫,属实目中无人。

——————

河湾边上,豹子、天兴两都正在放马。给坐骑洗澡,喂水,吃鲜草。连续几天行军,身上臭烘烘的骑士们也有不少卸甲脱衣,跳进水中,麻利搓背。

树林里,英武、长剑、虎捷三都轻步兵猫着腰躲在灌木从里,更有人蹲在高高的树冠里,端着弩机扫视下方——不是埋伏,圣人纯粹派出他们掩护骑卒而已。无论是敌人,还是虎豹。

到了申时末,步兵们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催促。长剑都兵马使李瓒骑在树干上,身上缠着一条粗壮的花斑大王蛇揉捻玩弄。玩腻了,便拔出匕首剜蛇胆。

蛇血一滴一滴砸向地面。

……

北边,两千余褐衣的军士正在林中潜窜,带头的是都将阎十八郎。他是沙场老油条了,接近敌军后,望见那一头头肥壮的牲畜,强压下兴奋,与军士们商讨“抢劫”方案。

有建议焚林放火惊吓牲畜的,有建议在王师回营的必经之路上设伏的,都还比较靠谱吧。

但大多数人不想太复杂。

干你娘的,俺们是杀人越货如喝水的凤州悍匪啊。使计?使什么计!

直接上,硬抢!赢了骑马跑路,输了各凭本事。

见阎都将闷着头观察王师,不理会大家,士兵们不禁埋怨阎十八郎太过谨慎:“入你妈妈的毛!要是老子领兵指挥,非活捉圣人个小龟儿子不可!”

“你这蜀蛮子,闭嘴。”

士兵们七嘴八舌,连连催促阎十八郎。

阎十八郎盯着那一匹匹彪大的骆驼、驴、战马、驽马以及那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骑士,也是被撩拨的浑身燥热,一咬牙,回头怒道:“管它是不是钓鱼上钩,俺赌了!只要见好就收,抢了牲畜骑上就跑,就是有伏兵,又能怎样?娘的,肉脯吃腻了俺,得改改口味。”

诸军士同意,但害怕惊动敌人,不敢鼓噪,只是点头回应。

“走!”阎十八郎将匕首横叼在嘴里,拨着草一马当先。其余军士也纷纷衔刀,轻手轻脚跟上。

……

“啪嗒。”阎十八郎摸了摸脸颊,有点黏稠。翕动鼻翼一闻,腥臭。他把手掌拿到面前一看,鲜艳的殷红。

!!!

啪嗒!

一条沉重的死蛇掉在头上。

他抬头去看,猥琐的李瓒正骑在树干上,满嘴蛇血,正手持弩机对着他瞄准。

“噗!”猝不及防的阎都将被射中肩膀,闪身滚进一边灌木丛。

“娘的,林子里有人!”还有几个眼尖的军士也发现了异常,大喊道。

走在后面的军士有的听到了,立刻顿住脚步,寻找树木作为掩体,警惕的查看四处。有的只顾闷头走,还沉浸在吃骆驼肉的臆想中,没注意。

“啊!”又一声惨叫响起。

林中响起一阵锐利的嗖嗖破空声,嘻嘻嘻的笑声更是此起彼伏。

“值娘贼,还真有埋伏!”一名军士七窍生烟。

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军官们急得反转刀鞘,照着兽兵们当头打下,勒令离开树林,到河滩上列队,且战且退。还盯着肥牛愣神的,抬手就是耳刮子乱抽。这时候也没法考虑军士怎么想会不会军乱了,不齐心迎敌,就得先死在敌人手里。

“嗖嗖嗖嗖嗖!”数名英武兵钻出草丛,单膝跪地,抬弩便射。

“噗!”锋利的长矛从树上狠狠投下,直接扎穿一兽兵腹部。

兽兵握住矛杆,挥刀斩断,捂着肚子踉跄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回奔。

“杀!!!”林中杀声大作,英武、虎捷、长剑三都3000余红衣黑甲士卒从各处钻出,与乱军短兵相接。

“竖子!”李瓒脸一黑。他这都头还没下令呢,儿郎们就一窝蜂干了上去。

什么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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