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更加阴沉,翻腾的乌云就像被泼了墨,排山倒海地涌来,同山谷两边的幽暗冷杉林连在一起,如同一张铁幕把原野覆盖。
地面在发抖,隆隆之声震耳欲聋。
上万只马蹄在花草中践踏。
被雨水冲刷得垂头丧气的美丽紫菊被连根拔起。
一股股鲜血从脖腔喷射,就像那自来水,映红了整个花谷。
在骑卒的冲击下,男女彻底失去秩序。兽兵们急火攻心,见人就砍,连打带踹,但无济于事。在战马面前,人根本经不起撞。一个個人接连倒地,被马蹄踏成肉泥。男女们试图躲避,但到处都是人,都是马,往哪里逃呢。花谷中越来越乱,女人带着孩儿蹚着血水坑,想钻进旁边森林。有人挪来两具残骸压在身上装死。还有那胆大的壮丁,一想左右是死,索性赤手空拳和兽兵搏斗。
乱,耗材们越来越乱。尖叫声此起彼伏,听得人暴躁。
男女下意识的大规模聚集起来,向两边森林逃窜。
“停下!”兽兵挥舞着横刀,对着一个老人斩下。但还不等他说出下句话,就被一个个拥挤的男女包裹涌向东面。
“啊!”兽兵突然被绊倒在泥泞中,正要翻身站起,密集的脚步就踏过了他的身躯。只是十来个呼吸,就被踩死在人群中。
“可恶。”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咬牙切齿,发出虎豹般的咆哮。他带着2000兽兵驱赶男女来消耗王师体力,箭矢。好不容易走到王师阵前,结果才吃了两波箭雨,就被骑卒冲垮了!
一群贱民!
不杀到他们害怕,自己这两千人定会被吞噬。
“杀!”
一声令下,兽兵纷纷前倾长槊,准备高效率诛杀一波。
对待逃跑的耗材他们不会产生任何怜悯。
如果这些男女都跑了,岂不是得他们亲自顶锋冒矢?王师的军容他们看到了,很雄壮,很吓人。铁斧沉重,白花花的陌刀成墙。不用贱民冲一冲,费他们的气力,如何破敌!
所以,此刻必须厉行杀戮!
“杀!”长槊齐刷刷刺出,一排排掉头回头的男女被捅死在地上。
“噗呲!”李公迪满脸都是肉沫骨渣,手都砍酸了。
然而耗材们完全被吓破了胆。面前是上万只坚硬的马蹄,数千全副武装的骑士,背后是两千兽兵,他们本能地往回跑。这股冲击力显然出乎了李公迪的意料——当初在长安与勤王兵交战,他也押过很多耗材,每次杀上几千人,男女就害怕了,哭着往前冲。但此刻,两千儿郎拼命劈砍,但根本遏制不住形势。
“天呐!”
李公迪哇哇苦叫。早知道,就该多要点兵来驱赶这些男女!或者,早在梁泉城就在全杀了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害惨了他们。
“都头,根本拦不住啊。”一名裨将沮丧着脸靠了过来,指着铺天盖地往两边森林逃窜的男女:“你看,全被骑卒吓跑了。上去阻拦的士卒,大多被裹挟其中,被带走。”
“毁了,毁了!”李公迪直是气的跺脚。
“回去吧,扔掉这些泥腿子!”裨将急急的说道。
“走,走走。”李公迪也不对耗材抱希望了,还是退到大阵汇合主力,一鼓作气击破王师吧。
敢阻挡他们去汉中快活的道路……
“圣人,你真该死啊!”望着不远处插在塔楼上的白色大纛,李公迪破口大骂,一甩袖子往回走。
“走走走!”一千多兽兵灰头土脸地集结。
不到片刻,花谷中密密麻麻的男女竟然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满地残骸和堆起来的尸山。有那未死的,蜷缩在地上呻吟。更多那被斩掉的头颅还在眨眼,折断的手指还在弯曲。
人如草芥!
隆隆隆隆隆隆,惊雷般的马蹄声再次想起。龙捷都兵马使赵服、何楚玉携千骑复冲了回来。他们适才已经配合刘仙缘、曹哲的义从都冲了一波。但龙捷都的1000骑是重骑兵,为爱惜马力,冲一个回合就得休息,喂料,检查伤势。你也可以不歇,但是把马跑伤了,有甚意思?一匹能服役的战马,花费的心思、钱粮何其繁多。圣人经营到现在,也才八千匹!
“贼将休走!”千骑卷花谷,野菊碎叶混着泥浆漫天飞。何楚玉双手持槊,挑起半截断臂朝兽兵抛去。
听着背后震天的马蹄声,李公迪脸色骤变。这离自家大阵,可还有数百步,然而此时已经没有耗材吸引火力……空旷的花谷上,正在行动的少股步兵遇到大群骑卒,下场不用多说了吧。
“俺去也!”
“都头保重吧。”
千余兽兵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分头奔跑,免得被骑卒一锅端。
“这帮杀材!”李公迪气得七窍生烟,但是也顾不上骂了,卸了身上甲胄,拔腿狂奔。
对面,万余乱军长槊如林,黑压压的站满小山冈。此时失去耗材遮挡,一个个骚动不已,纷纷张望花谷中的情景。但见李公迪等人丢盔卸甲,在花草中连滚带爬,被骑卒追着屁股杀。
“哈哈哈!李都头怎如此废物,连一群百姓都押不住?”
“没说的,待他回来,摘了他的脑袋。”
“留后!你如何还不下令?俺等不及让圣人瞧瞧俺们的手段啦。”
“万余人就敢来讨,圣人恁地托大。”
“快被追上了,快看,李都头快被追上了……”嘲笑声响起,前排军士伸手指着花草中的一个人。
哒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就像那催命的魔音挥之不去,李公迪视线中的军士越来越少,也不知是返回了大阵,还是被杀了。
“呼……呼……”李公迪大口喘气,只觉得腿肚子打哆嗦,要跑不动了。
“嗖!”一只箭扎在他身前几步的泥潭里,泥浆溅了李公迪一脸。
李公迪回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那些骑着剽悍黑马的骑士,竟已就在数十步之外,而且开始缓缓减速,一个个嬉笑着。就像那将小姑娘逼进角落的恶霸,把小姑娘的惊慌失措当成一种享受和乐趣。
我命休矣。
李公迪跺脚痛骂,都怪侯景、王遇、薛滔这几个狗奴!让自己带兵驱民。这下可好,害苦我也。
眼见跑不掉,李公迪索性停下脚步,跟这些骑士比试比试,拉几个垫背的。
“我来斩你!”何楚玉瞪着血红的一对眼珠,大吼道。
骑马立在他身边的赵服眯着丹凤眼,观察了李公迪一会,拦住何楚玉:“内弟退下,我来斩他。”
“何不让我来?”何楚玉不高兴。自打出征以来,军中健儿老说他是靠着圣人妻弟的关系才当上朱雀春明两街使、皇城使、兵马使。前两个他认了,确实是,他没话说。但统帅龙捷都,靠的可不是姐夫的赏识。他想斩了这个贼将,让健儿们看看他的武艺。
“内弟孩儿还小,不可冒险。”赵服温言道。对于这个圣人妻弟,他也了解过。武艺其实挺好,也懂战法,缺点就是上阵次数还不够多,经验不丰富,面对积年老卒容易出事。圣人让楚玉和自己搭伙,也有让自己照拂的意思。这一点,圣人虽然没说,但赵服能体会到圣人对妻弟的拳拳关爱之心。
“行。”听赵服如此说,又见他面色澹定,神情笃定,何楚玉勒马退回。圣人这个大舅哥可有点东西,在河渭当镇将的时候,数次弹压暴动的吐蕃部落,剿灭境内强盗。还跟进犯秦州的李茂贞干了一场,不落下风。
李公迪随手捡起一把长槊,一手握住槊杆树插在泥泞里,一手撑腰,怒声道:“某乃冲天大将军黄王麾下尚书左仆射孟楷帐下十将官,凤州骁雄都兵马使李公迪是也!”
言语颠三倒四,语气趾高气扬,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出身一样。
赵服一夹马腹走出,征衣滴着血珠:“原是巢孽,贼知我乎?”
“说!”
“枢密使、凌霄神道使兼中秘书令、天水郡夫人长兄赵服。”
“献妹取宠的幸进小人啊?可敢下马与我步战!”
“岂能惧你乎?”
赵服直接一撑马背跳下,从马肚边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斩马剑,大步上前。
“杀!!”李公迪端着长槊刺杀。
“咔嚓!”赵服扎着马步,双手握剑横扫,斩在槊杆上。
“死!”长槊猛刺,极其精准,专挑赵服要害下手。赵服站立不动,但挥剑斩击。砰砰声响中,格挡了六下,李公迪手中破烂的槊杆直接断成两截,顿时心生不祥。
“秦州狗奴!”李公迪一手握一截断槊,踏着泥浆继续来杀。
“噗!”
赵服扭曲身躯一歪,双手握剑,斜里飞快一挑击,斩在李公迪下巴之下的喉咙上。
好快的刀……
李公迪的头颅高高飞了起来,赵服伸手接住,攥着发髻骑回马背。
“内兄好手段!”何楚玉心悦诚服,喜道:“素闻枢密使武艺卓绝,不想内兄更胜十筹。官家有此儒将,何愁枭贼不灭。”
“他娘的!”远远观战的贼军大阵喧哗声迭起,跑回去的几个兽兵十将被士兵们怒骂着推出队伍,按在阵前就砍了。抛弃兵马使逃跑,令其被阵斩,大挫士气!既然驱使男女不成,你在人群中杀了李公迪不行?自己杀,总胜过被王师杀!
真是几个蠢猪,怎么当的十将?
这边。
列阵观看的铁斧四都将士连连喝彩,鼓噪声响彻花谷。
“咚咚咚咚咚……”战鼓适时响起,大阵开始推进。四都健儿身披铁甲,斜指长槊,战意昂扬,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在做一件不平凡的事。砰砰的横刀拍打牛皮小圆盾的声音响起,长剑、英武、虎捷三都轻步兵穿插其中,迈过尸山血海,跨过碾碎成泥的花儿,一往无前。
看着英勇无畏的健儿们,圣人都感动了——这赏赐,花得值!拿钱就干活,很有职业道德!
赵服与何楚玉带着龙捷都让开。百姓都驱赶走了,战场腾了出来,士气也激励了一波,剩下的就交给步兵了。
“杀杀杀!!!”敌军大阵也顺着小山冈铺天盖地的涌来,大喊三声杀杀杀,一个个龇牙咧嘴,有的手里还抓着半截小腿,啃得满脸是血。
双方迅速接近。
一百步。
“呜……”年轻的角手停下脚步,吹响第一声角。闻令,安排在前军中的决胜都1000射生士立即顿步,齐刷刷单膝跪地,搭箭上弦。
“射!”殷守之一声令下,伴随着霹雳弦崩,密密麻麻的黑箭射出。贼军也射出箭雨回敬,但铁斧四都举着硕大坚实的彭牌,只要反应不呆滞,与战锋贴合,基本上不会倒霉。
反观乱军,可遭老罪喽。勇则勇矣,悍则极悍,然而缺乏大盾,顿时就有两三百人惨叫,但没死。一百步的箭,属于毛毛雨级别。会痛,但只要披甲,几乎死不了。
五十步!
双方已经可以清楚听到彼此鼓噪声,不约而同地对骂。
“狗奴,要杀皇帝吗!”
“灭了凤州兵,抢他娘的。”
“嘻嘻,像群娘们,拿得动槊吗?”
“……”
这是王师的。
“杀的便是李天下!”
“宰了你们,便杀入长安,挞伐尔辈妻女,嘿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吾欲为节度使。”
“前面的兄弟,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合流一起反了圣人,推一威望者为皇帝!”
这是乱军的。各种各样的话语回荡在阵前。
英武都兵马使李瓒微微感叹:踏过某的尸体前进吧。作为西平王李晟的后人,李愬的侄子,他早早就加入了神策军。十二年前曾与从兄李琢开赴代北讨李克用。立功后,被调往凤翔担任镇将。他不想身上一直刻着个“凤翔留后”的烙印。被圣人特赦回家后,族人对他横眉斥责,言其败坏家门。令他不胜羞愤,一度想要自杀。幸好,这次出征,圣人带上了他,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李瓒一巴掌拍在右手边武夫的屁股上,激励道:“俟战锋破敌,与俺追杀!”
那武夫瞪了他一眼。都头有病啊,摸男人屁股?
“三十步!!!敌军将至矣!”经再次整理队形,双方相距三十步不到。
“换!”殷守之挥手。于是决胜都放下步弓,端起弩机,从留出来的空道里交替走到第一排,在战锋身边蹲下,从彭牌间或之上射出劲弩!
三十步的弩箭,瞬间撂倒数百乱军。这下的惨叫声就极其尖锐了,一名军官低着头,正要抬头观察敌情,十余枝弩箭立刻扎满了他的锁骨两边。他粗重的呼吸迅速变弱,被军士一脚踹开。可怜呐可怜,万余大军,竟然连几张彭牌都无,野战被人当猪杀——额,这种兽兵,既要放弃老巢流窜去汉中,也是不愿带太多辎重。圣人冒雨来讨伐,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呀。
“杀!!!!”双方喊杀声大作,纷纷加快脚步,
五步!
三步!
嘭!
这场酝酿多日的战斗,终于在太白河畔的花谷中上演。
“咔咔咔咔……”数千把长槊丛刺而出,在空中碰撞。
“噗噗噗……”密密麻麻的丛枪捅来,躲都没地方躲的乱军如野狗般被杀死在泥泞中!
“呲呲呲……”强弓劲弩贴脸攒射,一片兽兵直接被射坐在地上。更有那倒霉的被黑毛似的弩箭扎满肉体变成刺猬,浑身就像个漏血的大漏斗,热气腾腾的肠子流了一地,红的白的狂飙。
“杀!”趁着铁斧四都战锋与敌人疯狂击槊,长剑都轻步兵快步窜出,躲在彭牌后,右手挥刀斩击敌方槊杆。
圣人站在塔楼上,望着一线血腥而残酷的搏杀。这下他是真的被感动了,不是假惺惺的伪装作态——都是好健儿!都是好武夫!敌军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击,健儿们居然纹丝不动,甚至还压着对方的槊手后退。
呵!
乱军肉脯吃昏了头,营养不良,击槊的力气比不上健儿们了。
此战,高下立判,胜负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