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冲破风雪,一头钻进柴扉。朔风嘶吼着跟进来,妇人连忙拿木棒去抵门。
“好冷。”汉子冻得牙关打颤,扔下竹篓便忙不迭跳脚。
“这么多财货!”妇人扒开积雪一看,震惊了。
“昨夜下军书,上将大点兵!这是开拔钱。10斗麦,3斗盐,600个铜钱,30张饼。”汉子哈着热气,牙齿发出嘚嘚声:“还、还有一套狼皮冬衣,10斤羊肉,一匹布。俺没顾得看,反正领赏时库吏说是这么多。你数数,少了俺回头问圣人。”
“还有一捆豚油!”妇人眉开眼笑,似乎觉得这个冬天不那么冷了。
十斗麦子混着野菜,加上之前存的赏赐,一天吃一顿,足够坚持到春天。要是丈夫再打了胜仗,就更不愁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把羊肉、盐、布卖了换粮。铜钱也可以进城买货,可惜京兆戒严,商人应该也关门了。
“进去说。”把财货小心翼翼的藏到隐蔽的地窖里,汉子拉着婆娘进屋。
大郎坐在柴火旁耍着一把木剑。二郎在美滋滋的吃蒸饼。三郎还是個周岁婴儿,在榻上酣睡。妇人给大郎拿了个醋饼,自己也拿了一张,然后在火边蹲下,小口慢吃。屋外风雪呼啸,拍击着柴门,这里面却温暖而安祥,令汉子咧着嘴傻笑。
“你在笑啥?”
“俺高兴。”
“打仗要死人,不怕?”
“怕个球,侍卫亲军马步诸都也要出动。再说,都是一个脑袋。汴人神仙不成?俺砍他一刀,他不死?真捉对搏命,俺不怕谁。”汉子把大郎抱在怀里,替他擦去鼻涕,嗡声说。怕当然怕。
但比起死,更怕汴贼入关:“俺听圣人说,汴贼入长安就会分了三辅田地,让俺们当佃户。禁军的妻女赏给牙兵做妓。朱温还要霸占他的妃嫔,让皇后生孽种。年轻的男女就制成肉脯。”
妇人脸色骤变,醋饼也吃不下去了:“谁动俺家一根针,都拿着粪叉跟他没完。在凤翔就被抢,好不容易逃到京城,汴人又来抢!”激动的声音吵醒了三郎,立刻哇哇哭叫,妇人软了声音。
“俺走了。”看了看三个娃,汉子艰难道。
“你分在哪个军都?”妇人才想起不知道丈夫在哪。
“天策军外军,射鹰军第三都第一队。”汉子的神情渐渐坚毅,又有些不放心:“射鹰校尉是细封硕里贺,判官叫卓荣。要是死了,找他俩要尸体吧。其实也不必,死了自有东内神院栖身。”
妇人捂着嘴压抑的哭了出来,断断续续的唠叨叮嘱着。
“打仗莫怂,越怂死得越快。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打小钻山射猎。若是和汴人相斗,想想怎么打大虫的。”
“俺母子有饭吃有衣穿,在军中不要出头,听圣人的话准没错。他日子好过了,俺们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不要学那些杀材动不动就鼓噪,被剃头贬做恶人太耻辱。”
“同村的乡邻,沙场上该帮就帮……”
一路啰嗦到柴门外,汉子狠狠抓了抓婆娘的胸膛,转身钻进风雪中:“走了!”
……
醴泉县。
柏树森森的九嵕山白雪皑皑,太宗就长眠在这里。武士站在乌头门下,没敢踏上神道,只摘下兜鍪、僕头、抹额,远远盯着墙壁上的昭陵六骏。肥壮的坐骑站在旁边,不惧严寒,似乎也在观看。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长满神道的衰草灌木,窜入神境觅食的野狐,让武士吟起了诗。
嗖!如月一箭飞出,野狐翻滚起来,血染积雪。
武士轻轻叹息,重新戴上抹额、僕头、兜鍪,最后看了眼破败的昭陵,翻身上马。札甲、骑弓、箭袋、匕首、横刀、水葫芦、羊皮袋、袖筒一应物事挂在马鞍两侧;长槊在手,斜指丛林。
“彻!”
狂风骤起,吹得残缺的魂幡呼啦啦作响,垂暮陵官沉默注视。他死了,但大唐还得挣扎生存,不管怎么样,李氏子女还要活下去。
……
城门校尉其实是个喽啰。
天大寒,东方泰茶舍里偷懒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不情不愿地披上蓑衣走出来巡视岗位。看到有兄弟缩在屋里打瞌睡,上去就是两脚。
“贼配军。”士兵骂了一句。你不也偷懒去了?
“俺岂渎职者?适才腹中咕噜难忍,如厕耽搁了一会。”东方泰肃容说道。
“驾!”风雪中忽然阵阵鼓噪。
东方泰和士兵们一震,顾不得斗嘴了,纷纷走下门楼。惊雷般的马蹄声盖过狂风,密密麻麻的铁甲骑卒踏破风雪。
“下桥!快下桥!”东方泰略显慌张的喊道。士兵们急忙七手八脚的转动轴机。东方泰嫌慢,害怕得罪了那些杀材,跑上来帮忙。
“算尔辈识相!”骑卒入城,瞪着守门兵。为首军官马鞭一指东方泰:“不要升桥,后面还有人。”
“是。”东方泰和士兵们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活像见了太君的皇协军。
没一会,风雪中果然有了动静。全是骆驼、马、驴、车队,铃声飘荡在平整的驿道上,背上是捆得扎实的物质。吴越的茶叶。杭州的美绢。成德的甲仗。夏绥的皮毛。金商的粮食……小吏们挥舞着鞭子,还驱赶着大群鸡鸭牛羊等各种牲畜。
一群戴着斗笠的绿袍灰衣小官聚在一起,对着马队指指点点,似是在下达命令。
东方泰悚然一惊,这他娘该不会是延资、琼林、沙苑、大盈、渭桥、神禾下辖的数百座仓库、牧场全整顿起来了吧?
更远处,潮水般的男女民夫排着队伍,在本县尉和户曹小吏的率领下缓缓而有序地走向城门。官吏们站在驿道边,指指点点,
东方泰看着这画面,打了个寒颤。
圣人诏书一下,左冯翎、中京兆、右扶风、秦凤三辅一郡五十余县全都动员了起来。三公九卿各守本分。内外诸司中外群臣逾万官吏旰食宵衣。百万国人栉风沐雨。强壮的农民运转辎重,能干的工匠修补战具,手巧的妇女缝服造饭,凶狠的屠夫宰杀牛羊。孔武的铁匠烧红刀剑。
男女孤儿从暴雪街头被内侍省、掖庭局的寺人、女御带走收容,不法的坊市少年遭到京兆尹、皇城两街使、金吾卫的逮捕。图谋不轨的豪强被攻破邬堡。害怕乱兵,畏惧汴贼的百姓被接纳到国都避难。作乱的杀材被就地处死。
圣人什么时候有这威势了?
“不知不觉……真真是不知不觉啊。”这场倾国之战才暴露出了圣人的控制力。打!给老子狠狠的打!东方泰兴奋的一拍垛口。
圣人征讨不服,还没吃过亏。老百姓的生活,也是在每一次的胜利后得到好转,一年多没被乱兵祸害了。只要不打仗,圣人也不加征,摊派徭役,更不做那抓泥腿子填壕、做菜人的该死勾当。大荔城,圣人要这么干,绝对打的下来;但他放弃了。关东他不清楚,秦陇巴蜀,仅此一家了吧?
汴人想杀了他统治这片汹涌的土地,先问问大伙吧!
瞧,以往随军徭役都哭丧着脸的男女民夫这回还有说有笑呢。
这就是人心向背。
这就是民气昭苏。
这,就是胜利的征兆!
东方泰意淫到高潮,咧开大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决定再去偷会懒。
……
晦暗空旷的宣微殿内烛光通明,三省一台两院及侍卫马步、天策禁军三司主要官员云集。
“哗……”巨大的地图被吊放,占据了北侧整整一面高墙。
“此乃长庆二年,兵部根据赵国李忠懿公于元和年编撰的《元和郡县图志》、《元和国计簿》重新计算出来的天下交通山川及诸镇疆界、牧场、军寨分布。”兵部侍郎王赞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正在口水乱溅的梳理布防思路:“周秦以降,入关走函谷道,及汉魏……”
“说重点。朱温要走哪条道。”圣人提醒说。
王赞面色一窘,咳嗽缓解了一下尴尬:“及至国朝,入关无非褒斜道、鄜延道、萧关道、潼关道、武关道、蒲关道寥寥几路。”
圣人这心情。
麻痹的你能不能赶紧进入正题?现在是给你卖弄知识的时候吗。
赵氏狠狠剜了王赞一眼。
王赞长棍移向陕虢:“汴贼自东而来,只潼、武、蒲三道可走。应在潼关囤重兵,当贼通道。同时,武关道不可不守。以防贼偏师沿洛水自拒阳川、洛南、玉生烟、蓝田一线入关。冯行袭虽说归顺了,但如果朱温借道,他敢拦吗?拦得住吗?以汴兵之骁锐,怕不是一万人就能荡平金商。”
“诏冯行袭,万勿与汴人野外浪战,移师武关坚守即可。”圣人立刻吩咐翰林官。
武关一道险阻到不容并骑,冯行袭只要不是个傻子,肯定会撤到这,但圣人害怕他自信,跑出去野战。这年头的武夫不到山穷水尽不想守城,必须得叮嘱一番。两三万金兵守关,足以打消朱温借道的企图。
唯一让圣人担心的冯行袭这墙头草见风使舵,突然与朱温合流。
别觉得奇怪。后世朱温都没打他,只是让李振去威胁了一番,他就降了。这会他虽然扔了两个儿子为质长安,但圣人也不敢打包票。
李匡威的儿子李仁宗被俘虏,李匡威无动于衷,随你杀,他只要幽州不失。赫连铎之子被俘虏,赫连铎摆烂:悉听尊便。再晚会,孟知祥一到蜀中,立刻抛妻弃子自立;他还是李克用女婿。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在生命和家业面前,儿女不值一提。死了就死了,重新娶妻生子很难吗。普通人的感情,到了权势阶层就淡薄很多。
不是每个人都是李克用,为了让儿子活命,可以舍弃不可一世的傲气和尊严向朱温屈膝下跪。
几乎可以预言。只要朝廷落入下风,冯行袭与朱温合流的概率基本上是百分百。两者若是旗鼓相当,他应该会做那个忠臣。
为万全计,得留一手。别自己还在潼关作战,长安突然被偷了。
“武关道不可不守。”赵服也建议道:“不过商州在冯行袭手里,我军只能在武关道出口——青泥关设防。”
“青泥关……”圣人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眯眼看了一会。
“秦代因临峣山而得名峣关。刘邦即是在此击溃子婴兵马。北朝移关城于青泥墟,因属地蓝田,又名蓝田关。”王赞解释道。
“大舅哥,需多少兵,方守青泥关?”圣人侧首问道。
赵服看了下关城结构和外围的寨子分布,盘算一番,答道:“武士五千足矣,主要是粮足,火油等守城之具不缺。再征发两三万民夫协助,则非十倍之兵来攻,不有失。若臣去守,即便四五万人围攻,只要潼关没出纰漏,守两个月不难。”
这讲的就是点线面结合防御了。潼、武、蒲三道从东、东北、东南三面一体构成京师门户,任失一道,家被偷,其余两道就不用守了,投吧。
赵氏听到大兄这样说,颇有毛遂自荐的意思,气得连使眼色。你才来长安多久?得到大家信任了?你守过城?就敢大放厥词面十倍敌守两个月?如武关道丢在你手里,亡国骂名你背得起?
简直狂妄。
可不管她怎么暗示,赵服都无动于衷。
“敢不敢去守?”圣人看着他。
“有何不敢。”
“我给你八千战士,你和没藏乞祺搭档。”圣人在脑海中考虑了一番人选,决定道。想到岐人在兵危战凶时密谋作乱,吓得李茂贞连夜出逃的教训,又补充道:“你带来京师的千余部曲,除阿摩难,其他的你挑出来带走,以防敌攻甚急,军士杀帅献关。”
这也不能杜绝武夫造反的可能,只能说真发生这种事了,可以让大舅哥等军将逃走。另外,阿摩难的马上武艺出彩,他准备拿到潼关让汴贼见识下什么是真正的骑将。汴人不是有两个叫谢彦章、杨师厚的骑将很屌?到时候双方比比。
“喏。”赵服拱手领命。
头疼!赵氏气得七窍生烟,十指用力弯曲成爪,想掐死大哥。
“武关道既定,蒲关道如之奈何?”圣人讨论起下一事。
如今暴雪隆冬,黄河已经上冻结冰,若贼发虢州,可直接北上入河中,趣蒲坂津。蒲关道的关键就在于王氏。如果王氏保持局外中立的传统,那没说的,要分兵去保风陵渡、朝邑、野良原等要塞,作为预防汴师入关路上的钉子。
反之,王氏和朝廷、李克用坚定站在一起,那朱温要么放弃,要么先把河中打跪下。
这会岳父已经发兵南下。先锋周德威、李嗣源一路窜陕州,另一路李罕之已在河内与张全义开战。李克用自督三万人压后。这样的话,河中作壁上观就太蠢了,定是要会同晋人在黄河虢州段以北,对朱温施加压力。
可以想象,这个第二战场会很激烈。
当然,一切前提是潼关不失。圣人要是被抓了或者出奔,大家还打个什么劲?
“蒲关道先不管吧。”圣人叹了口气。若是岳父和王家落了下风,到时候再分兵去守或者干脆直接出兵增援岳父。
太尉提醒道:“晋人乏食,赏赐也不得力,还得再给李司徒送40万石粮,支持他。”
这也是件大事。
这寒冬腊月的鬼天气跨境作战,既没好处又没赏赐,而且他妈的连吃饭都得靠抢劫,万一哪天晋人鼓噪起来,岳父会不会被迫退兵?
“立刻去办。外舅但有所请,能满足的,务必帮他。”圣人紧紧握着太尉的手,泣声道:“朕之家国、兵马、朝廷,皆赖太尉为朕经理财富,调度钱粮。再造之功,朕不敢忘。”
有些人的功绩不显人前,但不意味着不重要。没有杜让能这四年拉下老脸拿着个破碗到处乞讨,攒下这点家业,现在圣人拿什么打仗。这年代,再高的威望,再会邀买人心,再富有人格魅力,用兵拿不出赏赐,任你唐宗宋祖都很无力。效仿孙儒这种整日带着一群兽兵发癫,那也可以白嫖。
“在其位谋其政,何言功劳。”太尉拍着圣人的手背,语重心沉:“先圣还都以来,王室日卑。老臣日夜痛心疾首,实未料想会有今日盛况。不有陛下忍辱负重、运筹帷幄、顶锋冒矢,则无此刻。好好打,待退汴贼,则中兴之势不可逆也。诚若兴复王业,再言老臣微功,亦未迟晚。”
“必使太尉垂美名富贵于千秋万代。”圣人不失时机的当众画了个大饼。太尉可以不吃,让其他人听一下。
定下武关道、蒲关道两线军事,众人补充了一些细节,君臣随即各回岗位。
景福元年十一月初六,大雪。
诏以中领军赵服把截青泥关应援制置使,马军都虞侯没藏乞祺副之。京兆尹孙惟晟为征发蓝田、鄠邑、万年、武功等县劳役协防使。
诏以中领军王从训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扎猪副之。皇城使何楚玉为勾当寨栅使。
诏以太尉杜让能制置诸军诸关塞粮料使。
初七,前线来报,李克用抵达曲沃。也正是这一天,朱温顿兵陕州郊外,遣使李克用、王重盈、王拱、冯行袭等人:“各以宽心,勿犯吾锋。吾将入京邑,自欲问罪除奸,无预众人。”
决定圣人生死存亡的血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