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持节河东后,十年不入朝,三次作乱。前年还残忍杀害了京兆尹孙揆等数十位忠于王室的大臣,威逼圣人驱逐策划用兵的宰相。这会两家因朱温这个强敌穿连裆裤,关系进入了蜜月期。但许多人一直没把他当好鸟。李嗣源也知道大帅在长安不受欢迎,所以姿态放得极低。卸甲偃旗解刀,素服朝拜。
圣人忙得起火,本想晚些接见,但听说是李嗣源,圣人笑眯眯地委派洛姬出寺宣召。领着一干军校爬上石梯,望到般若寺三个字,李嗣源收住脚步,正要脱鞋摘帽,却听洛姬道:“上谕,兵危战凶,非碧霄观行宫,礼从简,一如建中故事。”
“喏。”
曲径通幽,一路上明暗各处投来诸多监视的目光。寺中遍地都是梅树,盘虬卧龙,香雪如海。
大片梅林中,池堤边的方石桌后,圣人戴着黑纀头,一袭窄袖圆领常服,手握彤管。李嗣源一行被带进来时,恰好看见他独坐寒风中,左手拇指贴腮,余者四指遮住嘴,低头伏案心无旁骛地忙碌堆积如山的奏书。时而蹙眉,时而闭眼,时而沉思。
洛姬在一旁拍了拍手,李嗣源方才如梦初醒,带着一群军校上前纳头而拜:“戎臣河东衙内横冲都将兼蕃汉马步诸军都虞侯李嗣源觐见陛下。”
“戎臣从马直、云中沙陀都等军骑督兼铁林军使周德威拜见圣人。”
“戎臣岢岚军使王延钊拜见圣人。”
“……”
圣人放下彤管。
李嗣源其实和扎猪一样,出身非常卑微,早年名字都无,人称邈佶烈、神奴、姑姑,各种稀奇古怪的外号。不知是沙陀人还是李国昌的老子从西域带回来的杂胡后裔。個头相对矮小,脸色黝黑,双手布满老茧和割裂的伤缝,还长了冻疮。
周德威很壮,典型的熊彪大汉,个头估计有一米九。他在乾符年的云州之乱就跟了李克用,圣人猜测他应该是少年李克用在大同服役时的战友。
岢岚军使王延钊是河东土著牙将出身,后世赵匡胤伐蜀的统帅王全斌就是其子。
后世扬名五代的大佬此时俱还是无名之辈,这种感觉着实撕裂。
李嗣源拜倒许久,却不闻让他起来,心下正胡思乱想,却突然被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摸着脸,视线中是灰衣下摆。一口标准的雅音在耳边响起:“穷冬烈风,大雪盈尺。你们不辞辛劳,翻深山,走峡谷,过冰河,负甲驱马千里赴难,致手足皲裂;奔波之苦极矣。”
李嗣源露出必备的感动表情,伏身答道:“人臣之责,不敢言苦。”
“都起来吧。”圣人将他拉起来,朝数十员太原将校说道:“娘家人远道而来,贤妃喜不自胜,已在佛堂准备了饭菜。走,吃席。”
众人闻言发笑。于是跟在背后走向后院。佛堂内,康令忠、符存审、赫连卫桓、扎猪、拓跋隗才等将皆在,朱邪吾思坐在大交椅上,手摸着肚子。
“郡主!”老远看到朱邪吾思,李嗣源按捺不住见到亲人的意动,旋又觉得不对,改口道:“拜见贤妃。”将校们也麻利的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比起对圣人要恭敬真心了太多。
“小惠。”朱邪吾思叫着李嗣源的一个外号,面上挂上了笑容,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第一个蒲团,满脸亲善地开口:“到来这坐。”
李嗣源箭步上去,捧着她的足碰头,方才撩起衣服坐下。
“父王在曲沃?”
“对,欲伺机杀入渑池,断朱贼东归之退路。”
“他身体怎样?有没有惦记我?”
“阿父健康,时念叨贤妃,思念不言而喻。”
“听说你夫人得病了,痊愈了么。你子李从珂才七岁,从景更只有两岁,还离不得母,须好好照顾妻子。”
“我记得。”
“家族长辈都还好?老家伙没乱打人吧!”
“额……”李嗣源摇了摇头,没敢说真话。要是让贤妃知道叔父被大王当众鞭挞后活活气死的事,贤妃估计又要写信大骂独眼龙。整个河东敢这么叫大王的,也就贤妃了,圣人都不敢。
两人聊了一会。
朱邪吾思又走下来,拍拍这个肩膀,问问那个家长里短;亲热无比。似乎这三十余衙内将校她全认识。就是不知落落和亚子如何了,走的时候两个稚龄弟弟哭着撵出城,画面还历历在目,她非常想念。要是不打仗,冬至节还可以把他俩叫来长安玩一段时间。
可惜。
……
“老猪。”李嗣源凑到扎猪身边,一拳锤在他胸膛上:“在长安待了大半年,中领军还认得咱们这些穷亲戚么。”
“神奴莫乱说。”扎猪嘴角是绷不住的得意,搓着李嗣源的手背道:“潞州之战可还记得?上源驿还记得?这次多杀几个汴贼!誓报昔日之仇。”
“杀朱温个丢盔弃甲。”李嗣源灌下一杯酒水,怒道。他平素并不喜欢说话,也不习惯像其他同僚那样,动不动口号喊得震天响。但一想起朱温狗贼,他浑身热血就沸腾得压不住。当夜若不是他一看朱温就不是个好货,在宴会上保持谨慎没敢喝醉,早死了。
这无耻猪狗,大伙远道而来帮你打退黄巢,你就用这个回报大伙?事后还甩锅给先圣,说是先圣密令中官指使你干的,脸呢?先圣拜你大镇节度使,你祸水往上引?
陪嫁长安的太原将校和来勤王的不生分,聊起往事有说有笑。招待他们的小菜精致而不失实惠。大肉片子白花花的,鸡汤黄灿灿的。菘菜煮干果,椒盐胡豆,蒸蛋;热腾腾的饼和稻米饭管够。狼狈了一路的沙陀将校们风卷残云,碗筷碰撞声与吧唧咀嚼声回荡交错。
“慢饮食。”朱邪吾思让人拿来蜜水。
李嗣源吃的时候,圣人拎着小马扎坐在旁边微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有点奇特,像在看一件宝物,让偶尔抬头的李嗣源发毛。他感觉那双瞳孔深处还压抑掺杂着欣赏、喜欢,甚至是贪婪和渴望。这让他困惑,难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圣人觊觎的财货?
根本没有,他给自己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看来是久在军旅神志过于疑窦了。在暗地里腹诽贤妃夫婿,实在无礼。吃完后,李嗣源用袖子擦嘴道:“蒙陛下、贤妃赐宴,小将没吃过这么美的席。”
明宗啊明宗,你拍马屁从来都是这么尬的吗。圣人让侍者续上茶水,笑呵呵地说道:“那你就在潼关多住几日,这样的席,我还是供得起的。”
李嗣源脸色突然变得严肃:“饱食就得作战。汴贼磨刀霍霍,克日挥师。阿父严令小将等死守潼关,务必不能使朱逆以此为基,兼复东西;还请陛下分配军务。”
“分配什么军务?”圣人脸上做出揪心的表情,而且反复几次,起身喟然道:“你们刚来还不待休整,就让你们前蹈白刃,我心有不忍。再说关防我业已安排妥当,你们且歇息两日。”
他当然不会表现出一副求着你们干活的急切模样。他要制造出一种假象——没有你们帮忙,潼关也得守,你们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免得以后李嗣源回去了,被岳父觉得朝廷实力不过尔尔。弱国无外交,双方要互存敬畏,这个联盟方能长久维持。
听闻此话,太原将校们果然一窒。本以来是来救火的,结果对于圣人而言可有可无……
“陛下可否说说关防安排?”李克用下了死命令,周德威必须确保各种布置周全:“眼下黄河上冻。北面金陡、潼两座关城和北河寨城谁在守?有多少人?须小心汴人绕关,踩冰突入。”
“守将乃中领军王从训、侍卫步军教练使司马勘武、游奕使王绍戎,领铁斧都战士万五千人,男女民夫三万六千余人。分屯三关寨。”
金陡关河段是一个湾,极其狭窄。岸这边能立寨的冲积滩都立了寨。对岸是河中行军司马王珂,背靠中条山造了四五里连寨,设了拒马。双方一共七万军民隔湾卡死了这个隘口。汴贼要想踩冰通过,试试两岸寨子里的火力吧。
话题被挑起后,太原将校们都围了过来,摊开地图为圣人指指点点,裨补缺漏。
“王从训何人?可靠否?”李嗣源很不放心。其实按李克用的交代,这个位置他准备和周德威请命去守。王从训、王绍戎、司马勘武这三个人他没听说过,是武夫吗?会打仗吗。
“你不认识。可靠性毋疑。”圣人点头道。幸好小王没在现场,不然听到这话肯定气得鬼火冒跟人动手动脚。前者是服役十五年没死的杀材,后者是代北猛男。这要是打起来就有好戏看了。
“这,西城关是勾当栅寨使何楚玉、职方司郎中李瓒、中领军何宗裔。”西城关在南侧秦岭山脉的遇仙峰下,在此有条凹道。西城关当道而设,防止敌军绕后攻击:“领天策军外军左右龙骧军4000人,控弦军弓弩手1500人。皇国都老卒一千,民夫六千。”
西城关凿秦岭山脉而建。不大,但足够高,圣人昨天去视察,目测至少二十米。可以想象有多难攻。山里挖了几个洞充作仓库。底下还有三条地道和这边关隘相连,与潼关、禁沟保持联系,方便兵力物资双向共济;这应该是潼关最难打的工事。
其他杨家、汾井、驯底、五庄、麻裕各关也都布置完备,我自守禁沟寨、潼洛川、十二连城。可看看这张布防图,就不一一赘述了。”说罢,圣人的目光落在周德威身上:“这番安排可有不妥?”
闻问,周德威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又盯着布防图凝神细看,良久,拱手应道:“大局上无纰漏。兵力划分、军民配比、仓库选址也合兵法。臣唯一不敢确定的就是守关将的人选。若被人献城,则误陛下中兴之谋。北河寨城、金陡关成、潼关城意义非同小可,还望陛下派臣所部增囤,以防汴贼围攻三城,引陛下去救,然后野战击却之。”
圣人没跟汴贼打过,但他们不止一次交手。
张存敬、刘知俊、牛存节、张归霸、谢彦章、氏叔琮、胡真……既不畏死又狡猾类狐,尤其是那个张存敬!征讨巢、蔡期间亲自冲锋了百多场战斗,多次在濒临溃败的情况下以奇谋重创十倍之敌;打得秦宗权嚎啕大哭。也不知来没来;周德威非常忌惮,若以堂堂之阵而战,他没把握取胜。
“且不急。”圣人直接摇了摇头:“汴军先锋朱友珪等人已至麟趾原,朱温最迟应该就是明日。先打一场,看看他选哪里作为主攻;我们的兵力跟随他的主攻方向而变化。”
周德威意外地看他一眼,谨慎地赞扬了几句。圣人双手合十,考虑几许,看着诸将校发问:“就你们听到看到的,还有什么需整顿?”
众人沉默——除了没上阵的机会,没说的。
额头纵了纵,李嗣源略作犹豫后道:“小将等初入潼关,一切还不熟,不能妄言。”
“那......你可多在关城走动。”圣人想了想,又道:“署你潼关四面行营都虞侯,点检诸关诸塞诸栅寨防务,惩处不法。”
“是。”李嗣源求之不得。圣人嘴上说得开莲花他也犹疑,还得下去看一看才放心。
圣人的注意力又落到站在边上的周德威身上。
“陛下有何吩咐?”见圣人嘴唇翕动,周德威很老练地主动发问。
“嗯......我给你一任务,出汾井关入牛头原。”圣人摸脸道:“朱友珪、袁象先、赵昶等人屯五万兵在此。斥候昼夜在汾井关城附近活动。你,去抓几个汴贼活口。”
“陛下打算在汾井关外野战?”
“杀杀汴人的威风罢了!”圣人的声音大了一些,许是想起了昨日汴兵在关楼下撒尿拍屁股挑衅的事:“此事非难,但也不易。你快去快回,勿与敌纠缠,绑十几个人就走,我在城楼上接应你......”
“喏。”圣人这也算是量才而用。周德威经常干这活。因为他稳重,每一步的目标性极强,效率高。他成为方面军统帅是十年后了。
也不知道后晋高祖石敬瑭和后汉高祖刘知远的父亲这次来潼关没。这俩的爹都在李克用帐下服役,也是列校级喽啰,跟来的概率很大。
不过不好辨别。
岳父派来的五千人基本上都是连个像样名字都无的杂胡。刘知远老子他不清楚,但他依稀记得石敬瑭的爹是个货真价值的杂胡,叫什么鸡……圣人怀疑岳父手下的武夫名字能凑齐十二生肖。
算了,有机会留心一下吧。
……
景福元年十一月十一日,同、华、蒲、绛、扶风等地再次降下暴雪,气温骤降而泼水成冰。
屯驻在中条山下的河中军哗变,包围镇遏使王珂讨赏。王珂不得已,就近找商贾借了一部分财货发下去。顿兵曲沃的李克用本想南下攻渑池,无奈大军骚动,他又拿不出钱,只得等天晴。
消息传来,圣人立刻反省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武夫的地方,同时将妻妾子女秘密转移到遇仙峰,交予何楚玉。他麾下是天策军外军——三辅征集的新编民兵,风气相对要好得多。
而就在这冻杀人畜的极端天气,朱逆携赤马都穿过黄巷坂,终于抵达牛头原的汴军连营。他将坐镇此地,指挥战役。集结在阌乡驿、桃林塞、虢州一带的数万汴军也同时发起大规模扫荡,向北驱逐晋、蒲斥候,向南搜杀朝廷和它镇使者。
居然没武夫闹腾!这让圣人深深感到担忧。朱逆对武夫的控制力竟已达到这个地步?
……
金陡关城,头戴熊毛帽子一身虎皮裙裹得严严实实的王从训双手哈着热气,正在艰难巡视营寨。
“早上外出伐木的民夫有三个没回来。大雪封山,也没查到痕迹,应是被捉生了。估计朱逆盯上了金陡、潼、北河三关寨城,想从这穿过隘口窜入。须得谨防被雪夜偷袭。昔年朱逆攻滑州,便是借着风雪夜的掩护,将安师儒斩首在睡梦之中。”游奕使姜滔牙关打颤,跳着脚,忧心忡忡的说道。
能在暴风雪夜长途攻坚,可见汴军的恐怖。
“莫慌。”王从训捂着冻烂的鼻子,哆嗦道:“昨夜圣人遣官来说,蔡军三千人、太原兵五千人枕戈待旦。若朱逆突袭三关寨则举火为号,他立刻来援。从今天开始战士民夫分批睡觉,始终保持一半人在岗。”
“井也冻住了。”天威军的老兄弟徐善意走上来叹气道:“刀槊沾手,弓弩难开弦。许多儿郎的手也长了冻疮,握拳都吃力。俺在寨子里走了一圈,军心颇为骚动,再这么下去,怕是会闹腾。”
“闹什么?”这鬼天气,小王声音大不起来:“有什么好闹的。寨子被破,等汴师入长安,他们的妻儿、家产还想保住吗?当汴贼不劫掠?再坚持十天半月,咱们顶不住,汴贼也一样,就看谁熬得过谁了。注意防火,别烧了寨子。”
“省得。”军校们长吁短叹,愁容满面的散去。
小王双手拢着袖子里,迈开脚步,慢吞吞的走在大雪中,继续巡视。孤独的背影魁梧高大,脚步不疾不徐,倒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路上听着各处寨子里传来的叹气、欢笑、叫骂、鼾声,小王心有所感。从军十五年认识的杀材如今十不存一。武夫的命太贱。任你多勇猛,万军中也只是浪花。一回合丛枪就能捅死上千人。骑卒的马槊刺来,还不是野狗般被拖走。当汴军大举攻关,也不知这三关寨里的军民又有几人能活着回去拿圣人的赏赐。
他们不是卷宗上的姓名,不是演武场上的草人,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汉子。会哭会笑,有三亲四戚。“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但愿事不至此吧。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小王眼前浮现了楚氏的音容。
我会是那个春闺梦里人吗。
要是能活到六十岁,在儿孙绕膝的鼓噪中无疾而终就好了。
此刻的王师,也就只能蜷缩在关内各城寨,浑身发麻地对抗着残酷的暴雪,等待无法预知的命运降临。
……
深夜。
在汾井关楼上观察了一番汴军营寨后,圣人回到了冷清的般若寺。何虞卿和赵氏她们已经被送到遇仙峰,寺中只剩几个翰林官和侍卫三司的武官以及值夜军士。
“陛下……”看见圣人回来,缩在避风角落里打抖的军士爬了起来。
“回去睡觉吧。”圣人有些心累,也不愿责罚谁了。这鬼天气谁来站岗都顶不住,他骨髓都在发抖。也不知汴军是怎么抗下来的。再这么下去武夫怕是都要鼓噪了!现在,圣人有点理解朱温为什么选这个时间点出兵了——等你军乱!自信你先乱。
“那……谁保护陛下呢,可有换班的?”军士迟疑的询问打断了圣人的思考。
“我今晚不睡觉,就在你们卧室批阅奏书,能出甚事?”不要和他比熬夜,他可以两天两夜不睡。
“那有什么情况陛下叫我们,叫不醒就拿鞭子抽,照这打。”军士指了指脑袋,笑嘻嘻的说道。
“犯贱!”圣人骂了一声,抬脚欲踹。武夫们一拥而上,喜气洋洋的把他抬进房间。这个磨墨,那个抱公文,等他坐在案几借着油灯开始办公,一个个才在对面通铺上裹被入梦。
风雪呼啸,鼾声如雷。夜晚的般若寺神秘而安宁,总能听到凛风掠过群山得到的回应;圣人淡淡的影子落在老旧的窗户上。我……会是黄河岸边的白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