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东移至渑池、新安之间,朴实无华而万众瞩目的潼关保卫战结束了。
结果不震撼但令人意外。十余万汴军啃不下蜂营蚁队的王师,声势浩大的入长安仅以拔三个寨子而告终。大部分墙头草开始怀疑,可能是被朱温以前连战连捷的威势吓到而高估了对方的实力。圣人顽强反击,杀死不可一世的汴军近万,也没那么羸弱啊。难道王室还有气数?天下皆谓李氏不能复振,貌似谬也。
有望气者谓曰:“潼关有王者气。”
景福元年十二月初一,阳城流氓帅高汉宏举两万众济河来降。诏遴骁勇健壮男子六千人为兵,赐红衣皮甲,合汴、徐降卒千余,号火锐军,划归天策军外军。余者妇孺老弱分送关内屯田。
初三,诏夺鄂、岳、沔、蕲、黄、安等州观察使武昌军帅杜洪、陈郑溃泽等州节度使忠武军帅赵昶、郑滑节度使义成军帅胡真官职,责其助纣罪。既然这帮人选择相信朱温,也没必要克制了。
诏以骠骑大将军李克用汴州四面行营都统。将本道兵及金、蒲、兖、郓、青、徐、潞、荆、襄阳以讨全忠。有多少人会奉命,又何时出动,不知。反正想办法恶心朱温吧。不管最终有几个节度使敢撸他的胡须,但世人听到的是十镇伐汴,怕不怕?于是一时间诸镇使者往来不绝于道,联合与拒绝,倒汴和弑君,成为这個隆冬的主题。
光州盐匪邵光稠趁机作乱,募兵五千入据城池,杀汴人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武昌军牙将胡虹亦逐守令而代之,叛杜洪。
……
脚步声沙沙,夹着甲叶碰撞的嘈杂。漫漫风雪中,一行武士裹着脖子,踩着铁块似的地面艰难而行。叶叶梧桐坠,寒霜湿枫林。不是远客人,怎知这滋味。
圣人一张脸胡子拉碴,遍布着细细的擦伤血痕和冻烂的硬疤,从前白皙的外表已是粗糙不堪。李嗣源手臂上包着的绷布被浸出的鲜血染红。周德威胸膛中了一箭,还被砍了三刀,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其他沙陀将校也大多负伤在身。
“大王正在新安鏖战朱温,小臣等这就辞行了。”李嗣源顿步,对着圣人一拜:“这些时日圣人和贤妃待小臣极好,将士们都记在心里。实是多多叨扰了圣人,吃了那多酒肉赏赐。”
见状,沙陀将校们也领着还剩下三千不到的兵马停了下来。朝夕相处这么久,并肩战斗下来,他们心中对圣人的那点昔日被讨伐的芥蒂已算不得什么。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豪杰好汉。
“圣人有暇可来河东走走,到时俺们带圣人到敕勒川打猎去。”
“汴贼若是复来,额再来领赏赐。”
“圣人保重。额看那些徐卒都不是好鸟,伺机骗杀吧。”
“他日苟能一统四海筑就中兴,圣人可别忘了俺们代北这些穷亲戚哩。”
“……”
圣人抿了抿变成血壳的嘴唇,声音也有些嘶涩了,强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摸摸这个的脸庞,跟那个叮嘱几句。
“朱温与大王会战,臣等得去增援。来年闲散时,臣等再来朝见。”周德威对圣人的印象也颇为改观。虽然还谈不上雄主,复兴社稷也还太遥远。但至少这个年轻人做事有条理,能服人,性情坚韧,兼有一身胆气。更可贵的是还有一颗想要平定这五浊恶世的心。方今天下,诸侯互相攻杀,有几人是为了这个缥缈之想出生入死呢。
就这一个了吧?他要是死了,这乱世怕是要像古时候的魏晋那样绵延到看不见尽头。老百姓越死越多,军队越打越穷,纪律越打越糟糕。
“这些财货你们带上,我的一点心意。路上莫再劫掠,生民多艰。”圣人指着身后的马队对军士们说道。车上装满了米、醋饼、肉干、果脯、茶叶、盐、鞋、弓弦、蓑笠、狐皮袄等物质。一共八十三车,不多不少。武夫们笑嘻嘻的,歪着头,喜讯通过眼神在彼此之间传递。
“这个给你们。”圣人又取出两对青玉镯、银马鞍和两把金子打制的匕首送与李嗣源、周德威,道:“你二人是武士,别的估计也不合眼。银鞍金刀青玉镯,万勿嫌弃。”
“陛下……”李嗣源少年心性,到底有些善感多情。受宠若惊下,眼眶泛红,哑哑着嗓子说不出话:“臣……”
他只是奉命来勤王罢了,早前对圣人也无感,可圣人却……二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
“自家人,莫要如此。”圣人伸手将再要拜倒的李、周拉了起来,替他俩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甲:“走吧,我跟着你们走走,散散心。”
“遵命。”见圣人这么说,神色也很灰郁,李嗣源擦了擦眼泪,点头道。
“好好好。”不待他和周德威吩咐,沙陀军士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圣人扶上马背,然后你牵缰绳我掌马镫,兴高采烈地拥着他前进。
出了潼关城,在黄井巷小道上行了二三里,被汴军驱使完的陕民尸骸铺满草地,路却是不好走了,李嗣源作别道:“陛下,夫人,请还驾。”
圣人指着前方弯道边的一棵苍虬老松,道:“那有棵树,儿郎们过了它,我也就回去了。”
军士们脸上的喜色消失。
真想把圣人劫到太原去当皇帝啊。
“小臣这便走了。来日方长,还会有再见之期。”李嗣源挥泪。圣人叹了口气,眺望着土原后的雪山,低声道:“你们尚需在陕州奋战,我有一言,嗣源愿听则听,不——”
“小臣愿听!”
“我那外舅行军打仗从来只凭一腔勇气蛮干,这是自弱之道。你是他最信任的养子之一,夜深人静时劝劝他——朱温主力云集河洛,打不过就果断走,不要置气死斗。咱们几家现在还斗不过他,该忍就忍。另外,外舅性情暴躁,动辄打骂左右,且常常酗酒误事;这些恶习也须好好谏言。你们不说就没人管他了。就啰嗦到这,静候佳音。”
“记下了。”李嗣源诚心道。
“翌日你们再入朝,定在麟德殿设宴痛饮。”圣人又笑道。
“不胜惶恐!”李嗣源正要翻身上马,突然又轻声道:“将来若长安有难,武人作乱,圣人定要及早找地方躲避。那个刘知俊不是好人,务必防着他。若有异志,请杀之。”
“我省得。”圣人点点头。
车辚辚,马萧萧,锦衣瑟瑟。
圣人立在道边,望见最后一名军士转过拐角的苍虬老松,方才缓缓转身,踩着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走向关城。
战争刚结束,潼关城的面貌不是太好,民夫在城墙上搬运战具入库。健妇们用破布围着脸,清理街道上的残尸断臂,集中烧毁。弄出堵在水渠里的肠子、头发各种异物掩埋。石灰、草木灰撒得到处都是。
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在锯着面前武夫腐烂掉的左腿。武夫双拳抓雪,咬紧牙关,额头全是汗珠,泪水无声涌出。袍泽坐在旁边看着他,心有戚戚——温八郎下半辈子是废了。膝前也没个儿子,不知圣人会抚恤他到几时。
不远处,少女手持针线,双手滚满热气腾腾的鲜血,低头缝着列校被划破的肚子。而那列校头靠在墙上,两眼望天,嘴里奄奄念叨着一个名字。
瞭望塔下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锅,两名英武兵在杀羊剥皮。其他武夫捧着碗坐在锅边,一边加柴烤火,一边嚼着醋饼等。
“快点,俺饿了。”
“羊心我吃。”
“胡椒,胡椒,有没有胡椒?”
“有个球!那是俺们吃得起的金贵东西?”
大群突冲都军士鼓噪着,推搡着捉生的几名汴军斥候。几人被扒了衣服光着身子走在风雪中,遭受虐待。脚步稍慢,武夫们的鞭子便当头打下。
“就是这厮割了俺那可怜大兄的脑袋,俺宰了你!”一刀斩下,头颅滚在雪里。
“将来让俺杀进汴州,鸡犬不留。”
“啪!”
行色匆匆的小吏按住僕头,低头抱着卷宗从他们旁边小跑着离开。
没有门板的屋里,表明麻木的妇女使劲拍打着男人的糙脸。她的眼神极其呆滞而木讷,动作疯癫,尸体却毫无回应。
水井边,一群衣不蔽体面色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男女儿童在跟野狗抢食——一只被吃剩下的豚腿。
……
圣人踉踉跄跄地走回了般若寺,巨大的压力笼罩在他的心里。刚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洛符走进房间,叹道:“泾原张公长子琏……”
“走。”
匆匆来到张琏的民房,张轲、张恋、阿史那尼禄等人已俱在。身躯漏斗似的张琏被裹在血布里,一动不动,气若游丝。张琏跟着王从训守三关寨,那夜王从训带兵偷营,张琏与之同行,战斗中被铁槊捅了五下。不想入朝后的第一战却是最后一战。
“张卿。”圣人走上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右手。
“…我…”张琏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手背。
“卿直言无妨,我在听着。”
“二弟轲…柔弱…勿…”这是张琏艰难的第一句话。
“不使前蹈白刃,不使张家绝后。”圣人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
“吾父钧…甿隶之人…能不…”
“可兼使相,进三公,授开国侯爵位。”圣人再点头示意。
“我…”张琏的声音低了下去:“陛…”
他松开了攥着圣人的手,嘴里又开始大口吐血,身体剧烈地大幅度抽搐,砸得床板发响;几股温热的殷红喷到圣人脸上。他露在白布外面的嘴巴微微勾出来一个小小的弧度,算是做出笑容。
话音,忽然消失。
只是望着妹妹张恋的双眼还不舍的睁着。
圣人知道他要说什么,依然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掌,将他的眸子慢慢地合上。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就是不可预测的战争。当它找到你,无论武艺高低官爵大小,都有可能突然死去。
张家人这么够意思,得投桃报李。
闻张恋下笔成章,在泾原为病中的父亲主持幕府,内外公文多出其手。兼弓马娴熟。可以先到掖庭局做个法令,守宣徽院供奉,协助柔奴。张轲确实不是当武夫的料,身材瘦弱,性子软,就顺了张钧的心愿,到国史馆做个清要官吧。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诸事,回去的路上孤寂而空茫。除了洛符踩踏积雪的轻微脚步声,只有呼啸的风。圣人一言不发,裂着血缝的嘴唇紧紧粘在一起。洛姬喉咙涌动,几次想说些什么——他的白发……肉眼可见的变多了。他明明才二十五六的年龄呢……
般若寺后院里头,雨雪冰冷,人人口中喷着白气,可心头却火热。廊檐下摆着大鼎,香气漂浮。何虞卿正颠儿颠儿的领着宫人做晚餐。朱邪吾思站在旁边观看学习。赵如心、宇文柔、陈宸、裴贞一、李渐荣、韦懿、刘淇、陈采莲等后妃带着皇子皇女坐在温暖的篝火边;表情各异的聊着。赵氏捂着嘴,绷着笑容。陈宸逗弄着李肥,眼神充满光彩。
韦懿、刘淇、李渐荣、陈采莲四位搭不上话,也不知说什么;圣人这一年来忙得脚底起火,根本顾不上临幸她们;如何能融进赵氏、何氏、朱邪氏等女的圈子呢。
“圣人回来了!”突然,一女鼓噪起来。
何氏侧首,在雨雪中寻找着身影,不注意被菜刀割到了手指。
赵氏撑着大肚子缓缓起身,一双妩媚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不愧是我看重的男人,把第一强藩朱温都打得灰头土脸跑路了。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儿,希望也能继承你的智慧。
柔奴很心疼。圣人脸全被冻烂了,布满了硬疤和密密麻麻的各种血红的线条,左腮还有个恐怖的窝。上颌下巴脏兮兮的胡子拉碴。浑身甲叶碰撞,手握刀柄,活像个武夫……但衬以那高大结实的身躯,倒也让人有种没来由的恬静。看到他,就会感到心安。
圣人。
已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了。
“大家……”赵氏抚摸着圣人弥漫着血腥和秽物的长发,忍不住失语。
圣人温和一笑,仿佛前阵射敌并不存在什么:“在禁沟寨外的泥潭里滚了几圈,开弓射死了十三个汴贼,有点脏…………”
赵氏任凭眼泪大颗掉落,伸过手握住丈夫的手感受着——虎口磨烂了,全是血痂。掌心是挨挨挤挤的水泡和脱皮的坚硬内茧……她松开手,搂着圣人的腰靠在他肩上,徐徐一嗅。很好,臭的发吐。
“晚餐后我为你洗漱。”
“好。”
“杀退了朱温,不应该值得高兴么,为何郁郁寡欢的样子?”
“不知道。”
“自打来潼关大家就是一副沉重的神色,何时方能会心的表露快乐?”
“然则何时而乐邪……”圣人注视着赵氏挂念的眼睛,沉默须臾,捧着她的脸:“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历史从击退朱温那一刻开始就宣告完全改变。他无法再凭借穿越者的身份来预测下一步。从现在开始,后人在史书上的每一笔记载,都靠自己斗智斗勇来开创。
朝臣贪生怕死畏戎事,那他去死战。武夫率兽食人,眼里没有一个个鲜活的男女老弱或者假装没看见。他来救。举世诸侯坐视地狱人间,他来挑起这重任。余生所求若如其他人那样只为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还叫什么穿越者,算什么男人。
“圣人变了。”赵氏盈盈而笑。
变了吗,也许吧。
不变的是一腔碧血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