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15章 除夕寒月(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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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圣人在大荔城西击溃同州军最后聚集起来的拼死突围的两千人马。李嗣周、刘知俊、李彦真、高汉宏开进街道肃清余匪。恶人军蜂拥而出,挨家挨户搜检余孽,藏匿在平民中的同州武士被甄别出来后当场剁掉脚趾械拷。反抗者皆诛。武七郎等牙将情知犯了九族消消乐的大罪,手刃妻儿后饮药自裁;猖狂一时的同州军至此烟消云散。

传叛军首级三百颗长安,暴尸独柳树下。

除了武士坐罪及其家眷被分遣诸县,被叛军裹挟其中的同州诸官绅士民,圣人都不予追究。京西北八镇中最凶残的岐、邠、同、华四贼除了邠宁还蜷缩在阴暗中苟延残喘,都完了。关内似乎暂告太平了。泾、夏、灵、鄜横归横,到底还有分寸。

中午,大军班师回朝,迎接除夕。

喜气洋洋的男女民夫驾着辎重马队居前。武士走在中间。步卒卸了甲胄,扔在驮车上。扛着长槊嘻嘻哈哈讨论新年会发多少财货。骑卒牵着坐骑,细心的给它梳毛发。斥候信使背插认旗,策马游奕在两侧,许是精神放松吧,三五成群撵兔追狐。圣人缀在最后。大队眉飞色舞地走在平整宽阔的驿道上,倒成了冬日暖阳下的一画异样画卷。

“得亏没死在潼关,不然内人就要守寡哩。”

“嘿嘿,领了赏赐便送大郎去读书。当兵不是出路啊,打打杀杀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回家就结婚。”

“关中可再经不起乱嘞,额可不想老母被人抓去填壕。”

“圣人,能给俺寻桩亲事娶个婆娘不?”

“我也要我也要!”

“俺那尸骨无存的二兄能被抬进开平神社吗。”

“……”

景福元年步入尾声。遍数往事,李茂贞、杨复恭、李继真、西门重遂、李顺节、武熊、韩全诲、张樊、朱温、李嗣源等人的音容记忆犹新。

岐山之战时惴惴不安的观战。丹凤门剿灭神策军的失望。处决中官的得志。渼陂泽雨中,倾岐人之尸填野外之湖的扭曲。征讨凤州,餐风饮露跋涉在大散关外的崇山峻岭里的艰苦。死守潼关杀身成仁的决然;风雪般若寺的难眠。

再到讨伐同州的从容不迫……

快两年的时间弹指而逝,每天一睁眼就不停歇的东奔西走。被烂臣恶心,被武夫搞得精神分裂,被妻妾争风吃醋,被反对者谩骂,被案牍戎事劳形……就这么顽强而煎熬地活着!

好像脚下的野草啊。

被无数步伐车轮朝夕蹂躏践踏,依然努力焕发绿色。打不死,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子夜。

在过年的强烈欲望驱使下,武夫们一路急吼吼地赶回至灞上郊外;接到圣人回家过年的旨意后,大多数都没顾得领取赏赐,直接原地解散,鼓噪而去。先和家人吃了饭再说!反正圣人的信誉摆在那,后面再领也一样。延资库等有司官吏气得骂娘。大伙加班坐等到半夜……白忙活。

一轮寒月,旷照古今。

圣人带着随从和卫士溜进了静谧的梨花村。

冷月高悬南天,满际银色照耀下,屋舍瓦宅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黄发垂髫,往来种作,并怡然自乐……禾苗被谷穗压倒,风吹金浪……这样的幸福画面,是没有的。巢乱后关中十年血战,朝廷君臣都在荒沟露宿过好多次,何谓庶民。

好在李茂贞等已被灭绝种类。否则按照后世的情况,关中幸存的这百多万人不知能剩下几個。仅昭宗出奔莎城那一次,兽兵血洗长安,火焚诸宫阙,一日之内死于非命的就不下数万。

放眼望去,惨白月光下,有的只一座座零落分布的草庐,田里种的冬小麦亦被积雪覆盖。若不是朝廷早早委派司农卿李群专司屯田,授地疏渠,劝课农桑。又挤出大量钱粮农具安顿接纳的流氓。这寒酸场景都看不到,只会是一片白地。

不过,秦凤、扶风、冯翎、京兆够大,再加圣人保卫了政权安全,屯田的事也坚持在分配资源和人手。只要不大败,持续带给老百姓信心,避免土地因为战争大量抛荒,小日子还是有的过。

想到这,圣人盘算了一下家底。

除去阵亡,侍卫亲军马步两司辖下诸都现有兵三万二。赏赐体系对标的魏博、成德、淄青、宣武这几个老牌藩镇的衙军。这是核心战力,也是圣人和群臣安身立命的保证,朝廷砸锅卖铁也要保证耶耶们的待遇。为此官员俸禄可以靠后,行政编制可以压缩,皇室支出也可以削减。否则一个搞不好是真会被陈兵阙下。

天策军六个中领军统管的中军还有五千。精挑细选出来的骁锐忠谨武士。由内庄宅院、宣徽院供养,也就是皇帝本人。

龙骧、飞仙、龙武、广锐、射鹰、控弦、飞骑、突骑、火锐九校外军两万三千人。他们属于农忙务农,剩下的时间到京城接受马步两教练司的锤炼,主要是夏收、秋收之后。

唔。还好,没啥压力。

要是按昭宗养十万神策军的数量和标准,圣人就要找根麻绳吊死了。

萧萧梧叶声中,圣人来到了一座爬满藤蔓、破败倾颓、古意盎然的瓦房。宅左有池塘,宅右是一片桑林、竹林。前主人应该是在战乱中死掉了,房子分给了迁来的流民。

“要进么,臣去叫门。”赵嘉问道。

圣人看了眼身后的武夫们,摇了摇头;大过年的莫惊吓别人。

他绕了个弯,来到了右侧桑林。

这里,有灯火投映在雪地上。

圣人悄悄走到窗户根下,踮起脚跟,把脸凑上去。

透过圆洞,他看到方正的土坑里木柴燃烧,红红的篝火坑照亮房间。语笑喧阗、母子来往。小女儿蜷缩在角落的草堆,身躯在哆嗦,似在打摆子。老孺靠在墙上,满是褶皱的双目微闭。

身强体壮的木讷男人蹲在火边,拾掇着火堆。一口陶釜架在中心,汤水冒着蒸腾热气。

妻子用手撕烂鸡肉,轻轻放进陶釜,同时指挥小儿子找出米袋,加入几捧黄灿灿的粟,自己则眯着眼,捏着一撮盐撒进汤水。撒完,又把手指头塞进嘴里抿。感觉粟煮得差不多了,又取出一袋无名野菜和桑叶放入。

“得亏官府发了过冬的口粮,不然逃到关中也是饿死。”男人说着,抱过奄奄一息的闺女在火边坐下。翻看着小女发紫的上下嘴唇。二女,应是挺不过年关了。

妻子默默无言。在蔡州,大儿被抓去制成肉干,逃到关中二女又生病。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官府授的田,就靠自己两口子能打理出来么。

屋内相继响起叹息。

一家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圣人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了一会,他们吃起了年夜饭。因为盐加得少,大混煮的味道比较寡淡。粟里的砂粒也非常多,他们不停用手指捻嘴。可即便如此,一家人还是将其当成了山珍海味,吧唧着嘴吃得很香。

这便是自己治下。

圣人放下脚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略一犹豫,他脱掉虎皮袄放在窗户下。

身好冷!

心也好燥热。

“圣人怎如此不爱惜身体?”赵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拉着他慢手慢脚走得远远的,解下鹤氅披在妹夫身上,责怪道:“今生灵煎熬,寇盗充斥,帝王宜举贤任能,缓不急之费,除苛刻之征,杀奸贪之吏,黜无能之官,灭凶残暴兵,使百姓安于生产,则家给人足,何必如此行小惠。天下病儿多着呢,圣人救得了这个,救得了每个?”

“看见一个就救一个。”

走出梨花村,圣人靠在灞桥栏杆上,望着银光闪闪的灞河。一条灞河,流贯汉唐。粼粼波涛见证了多少天子的荒厉明庄。我一心想着中兴,求什么呢。求征服敌人的妻女?为闭月羞花之奉乎,为宫室之巍峨乎,为杀人如麻使天下战战兢兢乎?

不。

身前是小麦青青。身后是长安的万家灯火;我只为这个。

******

景福二年正月初一。

天还没亮圣人就起床梳洗,召集枢密、翰林两院官到蓬莱殿干活。

油灯下,枢密供奉洛符、闻人楚楚、南宫宠颜、下使杨可证、上使赵如心在案几后跪坐一排,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奏书。翰林学士姚洎、独孤损、赵光逢、院使韩偓磨墨执笔以待,听候命令。

“元年十一月,浙东道明州刺史钟文季被杀,其将黄晟自称刺史,请授法物。”赵氏读道。

“不许。诏杭州观察使钱鏐讨之,令吏部自选官员出刺。”圣人想也不想。明州,后世宁波是也,极其富庶。即便财赋朝廷得不到,哪怕落到钱鏐手里,也不能扶正黄晟这杀官自代的野心家;何况正该趁挫败朱温之际向两浙施加影响力。

闻言,韩偓笔走蜿蜒,文不加点。

“潞帅李存孝自以有功于骠骑,而信任不及存信等,愤怨,且惧王讨,乃潜结王镕及硃温,密表请以三州归朝,乞赐旌节及会诸道兵讨李克用……”南宫宠颜放下表文,叹道。

看这架势,这对父子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圣人之前的调解白搞了。大将军在干什么?还有李存孝,父子闹矛盾,你联系朱温?大将军岂能饶你。便是圣人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糊涂!

“且不理会李存孝,午后延英殿会议,我与宰相讨论对策。”圣人闭了闭眼。

“东方传来消息。”闻人楚楚清了清嗓子,接续道:“濠州张璲、泗州张谏附于硃温。宿州郭言亦欲降,庞师古闻讯,将十万汴军昼夜急攻,时溥告难诸镇。瑄、瑾发兵赴援。朱友裕挥师拦截,大败兖郓于濮州,遂移师彭城,与师古合流。溥亡无日矣。”

闻人楚楚微微心颤。

汴军的实力简直耸人听闻。西面,朱温在新安对峙晋、蒲。东面行营庞师古等还带着十几万大军围徐,并数败兖郓;双拳硬敌四手。圣人在潼关到底是怎么让朱温吃瘪的?汴军若倾巢来攻,朝廷可挡得住?

唉。

褫夺朱温官爵这么久了,其麾下竟然没人造反,这不合理!

不,也有吧。

闻人楚楚突然想起昨天看过的两份表文。

光州盐匪邵光稠听说朱温撞墙,聚盗五千杀刺史,自称衡山大将军。光、申、蔡、陈果然盛产亡命,稍有机会就作乱。朱温不得派兵镇压?不然被邵贼在汝南连起片来,还得了。

另,武昌军牙将胡虹得到朱温被定罪的消息后,也杀了黄州刺史造杜洪的反。杜洪是朱温附庸。其出身卑贱至极,伶人。若不能擒杀胡虹做出震慑,帅位就该坐不住了。

很好。今日邵贼反,明日胡贼反。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只要朱温吃个大败仗,老巢定然四处起火。

圣人可以龟……坚守潼关这座天下要塞不出,朱温能坚守哪里呢。

开封县吗?

她想笑。

她就是在郑州长大的。也去过汴州,那地方四面平原,没有任何险要可守。一旦被人突击到腹心,被一锅端的可能极大,甚至大概率都等不到外军回援。除了漕运方便,一无是处。

圣人淳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量,对此事做出裁决。

“拜邵贼光州刺史,以本官兼宣武军观察处置等使,加东南面招讨使。”

“授胡贼黄州刺史,以本官兼鄂岳观察使,加西南面招讨使。”

闻言。

赵氏笑了。圣人的处理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煽风助火。

邵贼的确很难一口咬死朱温,但从其轻松聚盗入城杀刺史这件事来看,敢想敢干,丝毫不怵朱温,符合贼胚的风格;应能造成不小麻烦。蔡人造反可没那么容易平定……这或许能牵制朱温一部分精力。

至于胡贼。

杜洪是以衙将身份造反,靠着对武夫许诺坐上帅位的,对部下的控制力比不了白手起家的朱温。胡贼只要不犯傻,也能如法炮制。只要敢画饼,不怕事后做不到被武夫杀全家,谁还不能当个节度使。何况鄂岳遍地豪强。等胡贼杀到武昌,杜洪靠谁平乱呢。衙军?没提前被衙军宰了就算他深得军心。豪强?别开玩笑了。她娘家就是豪强,当得起豪强二字的家族,还不至于贱得慌给伶人卖命。

事情顺利的话,能斩掉鄂岳这朱逆附庸。

邵、胡是否会忠于朝廷,赵氏觉得这并不重要。只要造朱温的反,那就是忠臣,就是丈夫异父异母的兄弟。反吧,都反吧。大家先一起联手杀掉朱温,再分润好处。

现在要做的是消灭足以颠覆朝廷的强藩。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威胁到圣人,那他就该死。

赵氏抚摸着大肚子。也许是时候写信回天水,让家族再挑选一批家族子弟进京为圣人效力了。能募得蕃汉精兵一到两万带来最好。如今无论是丈夫身边还是朝堂,晋人的势力都在持续增长。可能会对丈夫产生掣肘。而且朱邪吾思也快生了……仅靠赵服、赵嘉两位兄长,太过势单力薄。

这不美,得早做打算。

“你在想什么?”圣人投来目光。

“没有睡好。”赵氏心不在焉的答道。

“咳咳……”闻人楚楚喝了口水,拢了拢秀发,拿起新一份奏书:“李匡威将数万幽州军大举复寇蔚州。大将军正在新安作战,闻讯必回救代北;大将军走了,汴人会不会再来?下午的延英召对,大家还须与宰相仔细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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