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项,汉魏羌人之别种。两晋以后迫于羯、突厥强族欺凌,内迁。但他们并不是一个整体。每个姓自为部落,自立门户。也很乱,一姓之中复分若干小团体,大者万骑,小者千人。
生活……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牛尾羊毛饰屋子,衣兽皮,放牧为生。土无五谷,种田的技术活搞不来。当然,也没人教他们。到了冬天,就赶着牲畜到处贩卖,向汉人换粮。贫穷的物质条件使他们沉迷于偷鸡摸狗。各個部落经常争斗,互相盗取对方的毡篷、妻子、财货。然后讲和,然后又开打。但每当州县派人调停,警告不要私斗。闹哄哄的牧民又会很乖,但官员一走,部落冲突就立刻又是老样子,打得不亦乐乎。除了长生天,在他们心中并无更高权威。
很滑稽,也很凄惨。
有人受不了这种生活,跑路。开皇四年,拓跋部首领宁从带着族人向东流浪,文帝给他们圈了一个州做家园。太宗对党项的态度以保护为主,相继收留细封诸部,安置牧民近四十万。
贞观八年,朝廷与吐谷浑开战。拓跋部首领赤辞因与吐谷浑王室有姻亲关系,派兵助吐谷浑。许是在被亲情家人羁绊的拓跋赤辞身上想起了一些往事,太宗没怪罪赤辞,还赐其李姓。这是党项第一个被赐姓的人。此后,党项就成了大唐的一份子。
开元中,面对吐蕃的压迫,留在河西的党项大举内附。安史乱发,拓跋部首领守寂带着一帮衣衫褴褛的牧民跋涉入关;这是党项第一次勤王。
战后,灵盐一带的党项与吐蕃接壤。吐蕃喜欢诱惑他们当炮灰。因为这些穷鬼往往给一顿饱饭就能为你拼命。朝廷见状,将其迁到夏、丰、银、延诸州和汉人混居。至今有细封、费听、没藏、折掘、米擒等氏。
绥延二州以野利部为主。
拓跋部讨黄巢有功,被封在统万城。这里曾是十六国时期夏都,所以又叫平夏部。
麟州还有一部也发展得比较好——折掘氏。这会嘛,风俗与汉人无异,姓氏也简化成了折。与当地豪强杨氏联姻。圣人的枢密副使、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就是这家的姑娘。后世杨业的妻子也是折氏嫁过去的。两家拥兵同盟,西抗拓跋,东拒沙陀。
以上就是所谓的熟党项,无论髡发还是扎髻都要服从州县统治。
另外还有泾、陇地界的六州党项。代宗年间,乾封、归义、顺化、和宁等六部十余万人诣凤翔请归国;不过他们属于被吐蕃化的党项。北方诸部不拿他们当亲戚。最后就是黑、雪山、岚石诸党项了,给回鹘放羊,给吐蕃做奴隶……惨得很。
“多灾多难!”拓跋思恭长叹一声。
景福二年正月十五,朱雀街。这是长安九街十一陌的中轴道。南自明德门而入,北抵太极宫阙,纵贯京师,宽逾百丈,与子午线对应,将城市分成两半。此刻,几支使团走在街上。被围观的仕民指指点点。夏、鄜、麟居然托上元佳节的名义朝觐了。真是奇也怪哉。
拓跋思恭、拓跋思孝并辔而行,看着沿途红楼黑宅和一张张安宁祥和的面孔,复又想起在城郊见到的田园牧歌,茅檐低小。十年前来勤王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景象。只有血流成川,积尸巷陌。
“天授圣人,生而神灵,不过年余便将三辅治理得欣欣向荣;圣人做下好大事业。”拓跋思恭不禁感慨:“吾闻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应该就是这样了。圣人就是尧舜一样的帝王啊。”
“确如军府谏言,唐德未厌。”拓跋思孝接过话茬,叹道:“本想借机以窥中国虚实……”
潼关之战的结果传来后,他们有些许惊讶且慌张,十余万汴贼被拼死反击的圣人搞得灰头土脸,对王师乌合之众的固有印象被打破了。但还稳得住,毕竟是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老杀材。但当得知被褫夺问罪的朱温麾下有多人响应诏书造反,他俩害怕了,担心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朝廷没怪罪的时候境内经常都有人骚动,若是被数落……于是,趁着上元节,兄弟俩带着珍宝、牲畜等财货入朝看望天子,争取留个好印象,同时瞧瞧朝廷的虚实。这下可好?圣人确实是有实力!庶民脸上能看到笑容,田有庄稼,军人剽悍而有纪律。道旁没有白骨堆。一路都在见到王畿各县安顿流民……这些就是实力啊。
没这些,任将帅多高的威望,多能打的军队,都是虚的。民生太差,保证不了武夫的待遇,节帅的屁股就坐不稳!
走着走着,拓跋思恭越想越不是滋味,也无心继续侦查“敌情”了。
圣人真是昏了头!
当皇帝不会飞鹰走狗、穷奢极欲、乱搞女人,算什么皇帝,当皇帝有何乐趣可言……日理万机、勤政爱民这是该大臣尽心的职分!圣人是个好宰相,却不是个好皇帝;拓跋思恭这样想着。
车队经过开化里,远处荐福寺门口突然有人高喊:“二圣参加水陆法会归来矣!”
“什么法会?”拓跋思恭疑惑,询问看客。
“超度阵亡英灵的法会,一会还要把骨盒迁到开平神社。”
“未立后,何来二圣?”
“淑妃殿下常常在银台门外布施鳏寡,故而长安百姓尊称殿下二圣。”
呼啦一阵风,街头打闹的孩童全往寺门跑。有的小姑娘手里抓着果脯,有的男孩子挥舞着木剑,你追我赶涌到寺门,观看二圣车驾。
“大驾还宫,出警入跸,天街暂闭!”大群头戴毡帽、身穿锦袄的武士出现在天街上,呵斥行人。臂韝与披膊、黑氅一道,彰显着他们天策中军的威仪。刀刃与槊锋在阳晖照映下反射金光,让拓跋思恭眼睛一刺,匆匆埋下头。
车队也被迫停了下来。
兀地,一阵清音美乐响起。儿童纷纷后退。京城的熊孩子见多识广;她们稍稍一听就辨出来这是车驾前部的横吹队所演奏的导乐,意味着二圣即将露面。几个男童把玩具木剑贴着腿用手按着,学着武士们站岗。小姑娘抹了把鼻涕,把头从缝隙中探出。
拓跋思恭眉头大蹙。
圣人给这些孩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群小杀材!
“来了来了!”少年小声喊道。
思恭、思孝、折嗣伦、杨可宣、杨可曦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的山门下,大队缺胳膊断腿或瞎了只眼的甲士在前头一瘸一拐的开路。
“这是战而未死的残废武士。被圣人收做亲军,号青骥烈士都,宿防宫城!”一个姑娘眉飞色舞,面露得色:“我大兄就在里面做二圣的卫士。”
拓跋思恭脸一黑,这种废物留着作甚,谁干这种蠢事?都是打发一笔财货任其自生自灭。圣人粮食吃不完吗。拓跋思恭嘴巴一歪,圣人真傻。用这种方式收买人心,费劲;非智者所为。
那边,山门里又整齐走出大群蓝衣武士,人皆虎背熊腰,铁甲凛凛。
“万岁军!”一个牛犊似的男儿说道。
“放屁,这是英武都。”另一位稍大些的女生驳斥道:“英武都衣蓝,我都见过多少次了。再说,侍卫亲军司下最大只有都,哪来的军?你不是军眷,不懂。”
男儿懒得跟这军属泼女扯,转过头打量那些蓝衣武士,神色艳羡。
英武都开出寺庙,甲叶碰撞起来混着脚步声,哗啦啦响成一片。笼罩在兜鍪里的一双双眼睛扫过天街,被看到的仕民纷纷噤声,等对方挪走目光。
拓跋思恭身躯下意识紧绷,像是被猛兽盯上;好杀材!
等大军整理好队伍,女御手执旗幡、拂尘、屏扇莲步走出,都生得蛾眉曼睩,玉软花柔,脸上带着温和而放松的微笑。接着,密密麻麻的寺人、赐紫服绯的老家伙和绿衣红襦外披鹤氅的女官鱼贯而出,拱卫着三道身影,坐上辒辌车。
“二圣万岁!”仕民爆发出一阵亢奋欢呼。
“金辂卤簿,仪仗千人!”
拓跋思孝微微变色。完全是一呼百应,自己在部落都没这威望……
折嗣伦看了眼杨可宣、杨可曦,心情很复杂。他原本打算在折宗本去世后自立麟州刺史……杨可曦嫣然而笑,杨可宣颇为得意。父亲送姐姐入宫这一步棋是赌对了。嗣伦莫慌,圣人看在杨家的份上,也不会对折家怎么样。将来他要对付平夏部,杨折也是助力。麟州刺史,自可因功而得。
群童竟然连卤簿也认识……拓跋思恭仿佛戴上了痛苦面具。圣人是不是晨鼓暮钟都在外头耀武扬威啊;他真的迷惑了,而且:“不是二圣吗……坐上金辂的为什么是三个人……”
“另一位是贤妃,就是那个来图社稷的沙陀女。”有士子低声道。
额。
看来李贼的闺女不太受国人喜欢。
“驾!”站在金辂前的驭手握着缰绳动了起来。
杨可曦、拓跋思恭一行默契地垂下头颅。他们不是长安仕民。多看几眼,被那些盯着人群的武士观察到,可能会被认为有反意。
金辂开到天街正中。
两边的熊孩子齐刷刷追逐车驾。
帘子掀开,一个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少妇露出朱颜,让侍女给靠近的孩童吃食。其面容端庄美貌,此时身躯微倾,挤压汹涌的胸口就像装不住了一样。好个秋水伊人,这便是淑妃吧?深夜把圣人搂在怀里恩爱,会不会捂死了圣人……
有这种女人,再多来几个骚货围在身边,圣人这明君能当几年……
为圣人担忧之余,拓跋思恭冒出羞愧。
做臣子的,怎么能臆想二圣交媾…
不管弟弟什么打算,他点了。
夏绥是大,但真正能共谋大事的不过万人,外部还有折、杨大敌。历代节帅当传家宝传下来的衙军谁敢用。反正他不敢,再消化十年可以。可这会,朝廷复振。军人们不傻,在危亡与富贵之间不会迟疑丝毫。另外,刚刚看到的那些军队,也有些吓到他了。
平夏部,能走的路似乎只剩做忠臣。
魂不附体的走到丹凤门,内侍省谒者已等候多时:“上御麟德殿明堂召对。”
说是外臣单独觐见,其实还是有人作陪的;场面跟上次召见赵服、赵嘉他们差不多。圣人表情木然的坐在白帘后,被内臣打扮得一副神圣的样子。
至于拓跋思恭、拓跋思孝、折嗣伦、杨可宣、杨可曦等人。侍者把蒲团拿到他们手里,让他们自行排座。
杨、折和拓跋部谈不上仇雠,但也属于水火不容。座序怎么排,表明他们谁强谁弱。顺带,煽风点火一把。折、杨、拓跋和气融融……这不是朝廷想要的。当初扶持折宗本做五镇都知兵马使予以认证,本意就是利用两大家族的野心,挑唆其内斗。
唐人种的这棵树在宋朝还结了果。唐亡后,随着拓跋部愈发强盛,折、杨不得不倒向中原王朝,后世宋夏战争一直是赵家在西北的支柱打手。
“老贼!滚!”折嗣伦一推拓跋思恭。杨可宣、杨可曦兄妹也站在他身边,对着拓跋兄弟怒目而视。
拓跋思恭老脸一红。
若不是忌惮杨家有个在宫中做枢密副使的新秦郡夫人杨可证——
算了,忍了。瞥了眼折嗣伦,从容对圣人拜倒:“太子太傅、左武卫将军、检校司空、定难军夏绥银宥静等州节度使臣思恭叩见陛下,请以献舞,再奏对。”
此时的主动献舞是一种表达臣服的方式。
这老家伙还挺识趣。
圣人冲南宫宠颜微微颔首。
南宫宠颜笏板一点,道:“上曰可。”
酝酿了一下,拓跋思恭扭动起胖胖的身躯,许是害臊,脸涨得越红,却是强颜欢笑。思孝、杨可曦、杨可宣也只好跟着献舞;既来入朝就得有这个准备。于是太尉、刘崇望、何虞卿、朱邪吾思、赵如心、扎猪、王从训等陪座众人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切。杜让能都要绷不住了,什么时候也能看到大镇节度使主动入朝,又主动献舞了?
杨可证看着阔别多年,正妖娆起舞的妹妹,心生万千感慨。被送入宫廷时,可曦还稚嫩着。原以为再也看不到家人,某年自己就随着社稷灭亡而死。没想到命途多舛,今日相见麟德……去时杨柳依依,再见雨雪霏霏。世事变化,奇妙。
她看了眼圣人。之前未来难料,所以哪怕被抵在廊柱下临幸,已经怀了种,依然不愿联系家族。死一个女人比起家族覆灭,轻重不问可知。但现在……圣人这个英主能坚持下去,杨家效忠王室也并无不可……
朱邪吾思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欣赏着拓跋思恭等人的舞姿。
这些党项人,除了剽悍好斗,跳舞也还不错嘛,真是小看了这些西羌山蛮。
忽然,她注意到站在角落里不动如山的某人。
“折嗣伦,你为何不献舞?”
其他大臣也想问。你为什么不跳,是不是不服,有异志?罢了,这个恶人就让贤妃来做吧,反正她娘家早就与折家翻了脸。老黄历了——乾符年,李国昌作乱,时在其部下任将的折宗本直接带兵回家,私下对李氏父子也多有指责。李克用上位后,上表请割麟州属河东。这下又把折家惹毛了;两方就此交恶。
“回陛下、殿下,小臣只会粗浅武艺,不会跳舞。”折嗣伦拱手说道。天子让他献舞,赶鸭子上架也不是不行。但沙陀贼让他献舞,死也跳不了。
“随便跳一跳。”朱邪吾思笑呵呵道。
“着实不会,恐脏了殿下眼睛。”
闻言,贤妃脸色不太好,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不会就算了。太常寺要什么歌舞没有?”圣人出言打断了朱邪吾思的逼迫。贤妃为难折嗣伦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两家本来就有梁子,再深化一下,同时面对拓跋部、河东的折氏才会紧紧抱住他的大腿。但既要收取夏、鄜,折杨是很好的帮手。卖个面子,也好让折家记个人情。
而且逼人献舞可不是吉兆,万一碰到个阿骨打这样的狠货,乐子就大发了。
“谢陛下宽容。”
贤妃观察着折嗣伦的长相和神色,心情不豫。此人意气雄豪,顾视不常,又是个有野心的杀材。
圣人正要说些什么,枢密供奉闻人楚楚快步而入,掀开帘子走到他身边强忍喜悦道:“大家,魏人杀罗弘信,立田希德为留后,魏博进奏院奉表请归朝廷,以拒朱逆。”
闻言,跳得汗流浃背的拓跋思恭怔在那里。
又臭又硬又毒的魏博也被圣人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