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被魏博一番游说,有感于大梁天子磨刀霍霍,嗅到了朱温需要发泄杀欲的危险气息,加上支棱起来的朝廷给了他们底气,成德、横海、淄青决定和站出来挑头的魏博重建河朔同盟,外拒侵略——无论朱温、李克用又或者谁。
魏博节度使田希德发出讨贼檄文,称——“奉密诏以讨朱全忠”。同时造了一封假诏书,自兼诸道行营都统。王师范被拜东面行营都统,卢彦威为北面。他们给襄、吴也写了信,但路途遥远,还未收到赵、杨回复。不过魏博也不在乎,先在檄文里把对方拉上战船。
六镇宣布出兵百万以御汴侮。
反正气势做足。
消息传出,自然天下侧目。
其他看戏的都没想到,短短两三年时间,海内格局竟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李氏,好像还没到革命的时候啊。搞得代、德、宪、穆四圣痛不欲生的河北反窟,这会居然成了反汴先锋?真真是——朝廷之弱,藩镇割据之故。而朝廷既衰久不亡,独立诸侯之维也。
……
天边暮色残月正好,黄昏的襄武城外杨柳依依。
石感寺,这是一座具有浓重吐蕃风格的木质楼阁式塔形佛教建筑。中空覆盆舍利塔,阴森黑暗的镇魔院,雕以宝莲辨的菩萨楼。外围的石头墙上,挂满了写着经文祈求神灵庇佑的五颜六色的幡和小风马旗。晚风一吹便呼啦啦作响。远远看去,整座寺庙金顶、红墙、黄梁、白壁,充满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庄严以及几分邪恶……
寺北的小溪边,几个光着身子的年轻奴隶跪在石垒前。
劈啪跳跃的篝火映照出他们惨白而浮肿的菜色脸庞。每个人身躯颤抖,不断发出压抑的嘤嘤啜泣。最小的一個姑娘只有十五六岁,湿哒哒的胯下弥漫着刺鼻的尿骚味。从被带到这跪着,她就获悉了命运。因为父母、祖辈也是这样被制作的。
“啊欸…尼…”晦涩的梵文戛然而止。头戴黄尖帽的红袍和尚停下蹦蹦跳跳的脚步,回过头来。奴隶们齐齐一哆嗦。和尚的正反两面霍然惊吓,背影是个慈祥的得道高僧,脸上却是个遍布脓疮、黑疤、粗大毛孔的恶心癞子头;脖子贴着左边下巴的烂疮正涌出绿灰色的黏液。
和尚用指甲狠狠挤了两下。
一吃痛,呲牙咧嘴,锈迹斑驳的牵着口水丝的黄牙就这么暴露无遗。
“嗬…”挤完疮,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吼了两口痰…袖子一挥!如金雕扑杀野兔,和尚手掌按在小姑娘头顶摩挲了两下,一发力…单手就把挣扎不休的女孩提到了与视线齐平的高度。没等可怜的奴隶喊两声爷娘,瞬间就被按在木墩上。
下一刻,和尚拔出银刀,垂直插向咽喉。随着稚嫩的哭喊消失,和尚一节一节切下二十六个指节。血沫溅到了眼眶里,但他不为所动,表情极度亢奋的按照某种节奏念着什么古怪的话。
良久,他叹了一声,轻声呢喃:“佛啊…”
怎么也没想到,唐人居然打回来了。
他们的天子发愤图强复旧缰,数日前已师出大震关。从盐宫到天水,从清原到陇城,从街亭到叶堡,到处都是大举西来的唐人。武士,征发的胡汉男女。还有运输粮草、兵甲的车队,几乎把略阳、安戎、渭水三条古衢占得满满当当…简直骇人听闻。趁大蕃之危么?
破坏长庆会盟,背信弃义的唐童应该得到上天的惩罚啊。
正忧愁着,突然却心一痛。
该死,有奴隶造反了…可是奴隶哪来的弓箭…倒在地上的和尚拿余光去瞥残月下的那片小丘陵——果然,是唐人,还在对他笑呢。
“俺只要一个活口。”崔公放下步弓,舔着嘴巴道。
石垒边剩下的三个和尚拔腿就往寺庙跑,不过数十枝利箭当场撂倒两个。剩下的那个被刻意射中大腿。正待一瘸一拐强走,两名矫健武士飞奔上前,照着鼻梁就是暴戾三拳,打得鼻血狂喷。
“俺有几问,答得好了便放你回去烧香。”崔公用刀身拍打着和尚的脸。
此人麻利点头,心里却绝望不已。唐人不出秦州已百五十年了,不意今日却被自己撞上…这里是大蕃的土地,无冤无仇,唐人为何来犯?
“襄武城守将是谁?什么来历?”
“落门川讨击使桑宝宝,其是六州党项和宁部所出。”
“我去你娘的!”谁料崔公甩手就是两耳光,圆圆瞪着老眼:“和宁部有姓桑的?你以为俺对你们一无所知?”
“杂胡!依附和宁部的杂胡!”和尚忙改口道:“我不熟悉他们,并不甚清楚。”
“啊——”惨叫声中,他的一只耳朵被崔公割了下来。崔公微微吮了一口血,笑道:“肥头大耳的和尚,味道想必不错。”又拍了拍痛得额头冒汗的和尚的脸蛋,神情轻佻道:“想好了再说,让俺不高兴了,就挖了你的眼睛。”
和尚流出眼泪。
“桑宝宝有多少部众?”
“三千。征发奴隶的话能至两万。”这下,和尚跟连珠炮似的:“毗邻的陇西城守将是尚延心旧部——米伽卒,其众不下七千,是渭州实力最强的镇将。”
“万户领?”崔公追问道。
“不是,尚延心之子尚可罗在伏羌城被部下野利特坚杀害后,米伽卒自封的大蕃部落使、渭州节度。”
“谁听他的号令?”
“无人服从。河渭各城都是自立门户,互相侵攻。”
“米伽卒所部七千众都是骑卒么?他现在哪?在陇西城?”
“有步有骑。不知道在哪,但昨日听进城买货的僧侣说城里来了不少兵;应是他。”
“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崔公把他另一个耳朵割下来,作势欲挖眼珠。
“寺里议论说,唐人皇帝打回来了。桑宝宝害怕,便邀米伽卒过来协守襄武城。米伽卒觉得人少,下令征集乾封、顺化、保善、宁定、罗云、朝凤诸部。”
崔公笑眯眯地将耳朵塞给他。
情况跟他知道的相差无几。所谓乾封诸部,党项也。高宗时,吐蕃降服雪山党项破丑氏及白狗、舂桑、白兰诸羌。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急速东侵,拓跋氏等灵盐党项被朝廷撤往夏绥。泾陇地界的被代宗圈地安置在凤翔,是为乾封等十一部。之后,也沦为了吐蕃臣属。
总之很乱。
除了这十一部党项,还有野利越诗、野利龙兒、野利厥律、兒黄、野海、野窣等部杂党项,二百年来到处跑,今天被唐人征服,明天被吐蕃驱使。乱来乱去,大概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起源了。朝廷搞不清楚,通通冠之以杂胡。吐蕃人头疼,一概称为弭药。
也无所谓了。胆敢抵挡者,无论什么人,都该死!
崔公擦了擦手上的血,让儿子崔益继续逼供,尽可能发掘透彻。自己则走到旁边,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武夫吩咐道:“领一队骑士赶回落门川,就说陇西、襄武两县被吐蕃人改成了军城。米伽卒、桑宝宝两镇将合兵万人守襄武城,还在广征杂胡卖命。让圣人派兵抄略四周部落,收捕两三万老弱,明日押到城下。”
抓丁?不绑了家人为质,你抓什么丁!
家人在城下,他倒要看看有几个二愣子敢大义灭亲。
武夫领命而去,崔公又走回来。
“问完没?”他问的是儿子。
“完了。没油水可榨了。”
“那你还杵着?”崔公骂了儿子两声。
崔益挥刀直接斩下。
“老将军,你——”
“俺是个老骗子。”崔公哈哈大笑,一脚踹开尸体,摆手道:“去,把石感寺的和尚都抓出来…嗯…就地活埋!”
武夫们倒吸一口凉气。
“大人…年事已高,不可造下太多杀孽”崔益试图劝谏父亲。
“宰了这帮秃驴,那叫积德。”崔公的声音变低。
他走石垒堆边上,将那个小姑娘抱了起来。
她还有气,但显然活不成了。
那把银匕首从她的咽喉右侧扎下去,将她的脑袋牢牢钉在木墩上。
崔公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光秃秃的十指也轻轻搂着崔公。
一只满是粗茧刀口,皲裂到如同老鹰爪的大手,和一只雨后青笋般的小掌,缓缓触碰了一下。
黑白分明。
她微弱的喘息在崔公怀里渐渐湮灭。
这个地方过去是秦汉魏唐的治下,几代人以来被吐蕃霸占。过去的百万子民都沦为下贱的奴隶,被贵族驱使残虐。那些过去以唐人自傲的男女,现在被迫剃发易服,弯着腰走路,跪在地上说话。
...
三十日,天子在落门川,正式进入陇西地域。
与此同时,泾原节度使张钧响应朝廷诏书,因抱病,乃令弟璠率一万步骑出平凉道,沿会宁、静宁、将台堡三线趣渭州,窥金城。泾师人少,位置也不同,不是攻坚的。他们的作用在于制造紧张情绪,惊吓敌人。碰到小型寨子、军城则拔之。起一个牵制效果,吸引部分火力,为南边圣人的主力会战打打配合。
另,得知圣人来,秦凤尉符道昭及其部下两千余岐贼残孽很不安。想西逃投靠吐蕃,觉得耻辱。想北遁…冷静下来一寻思,符道昭觉得以贼天子的尿性,真想杀自己的话早就来征剿了。之所以没这么做,还封自己做郡尉,应是想收下当狗或是做消耗吐蕃人的替死鬼…
于是向太守韦昭度请命讨虏以自赎。
许之。
符贼这么上道,搞得圣人都在考虑要不要继续任用了。这厮是纯正蔡寇,前些年在秦宗权麾下为骡骑教练使,负责培训怎么骑骡子冲锋。及朱温踏平淮西,蔡寇散了一地。
一部分被朱温收编。
一部分跟着孙儒南征高骈。
一部分割据襄阳,拥赵匡凝父子。
还有小股人马不知去处。符道昭就属于这类。先是逃到洋州混日子,后来看到李茂贞不错,转投之。“岐王”在长安吃瘪后,立刻就与李茂贞另一个义子反了。岐人主力在渼陂泽被会歼,他又收拢三千兵反出秦州…
后世北宋建立,赵匡胤与史官李九龄等人总结晚唐五代的武夫,符道昭被点名批评——“刚而无操。”这种极品,你稍微一虚弱就会连夜造反。
一番斟酌,圣人还是决定让他当替死鬼。同样是魔鬼手下混出来的武夫,还是本家,怎么符存审就以忠义敦厚著称呢。要遏制造反当儿戏的社会习气,就得尽可能剔除这种害群之马。
及时死在收复陇西的伟大事业中,捐躯赴国难,想必符贼的名声就能得到挽救了。
宝,别怪我…这是为了你的身后美名考虑啊。
小小竹排画中游,两岸青黛翡翠流。烈阳高照,走在郁郁葱葱的河谷上,踩着脚下柔软的草地,圣人心情非常妙。
这物华天宝之地被吐蕃人和蠢得像原始人的杂胡糟蹋,实是暴殄天物。秦州和下面的马邑州,方圆百里除了八卦山、火焰山等少许山脉,几乎全是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原。你敢想?
而且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
水利还优越。渭水、落门水、略阳水、峰水等大小几十条河流贯穿境内…这要是建设成田,一年得产出多少粮食、水果、蔬菜?圣人哭死。
不过记得后世物候学家竺可桢的考证——晚唐这会,东亚气候正处于湿润期向寒冷期转变的节点。雨热要求高的作物比如水稻,肯定没法在陇西播种。非不能,而是风险大,容易受灾。
等回去了,圣人打算和李群他们商量一下,看看种什么收益最大,或者各种作物都种一点,试验一年。
粮食安全是一级问题啊。
而今与朱温翻脸,东南诸州即便继续进贡,走襄阳、唐邓、丹凤水道的成本也太高,得尽快摆脱影响,自力更生。只要武夫肚子吃得饱,有粮食代替其他财货打赏,那就能运转下去。也就是关内十年血战导致人口大衰减,不然都不用朱温来索命,玩两年自己就得崩。
至于再往西的渭、河以及南接的洮、岷。丘陵多,拿来养马吧。能改成田的平原也要拿一部分出来改成田,持续募氓来耕作。
不是河渭缺人。
这些年中土杀得昏天黑地,关西却是风平浪静。自尚延心投降以来,最大的事,大概就是几年前延心之子无罗为部下野利特坚所杀,特坚自封讨击使。未久,大舅哥赵服趁着特坚外出打猎,率部曲袭杀之,自封镇将。后来李茂贞派兵西侵,被赵服杀退。
话说回来,战乱少,加上土著杂胡的数量大,以及吐蕃国内农奴起义带来的人口流动,河渭人口没有任何理由不增长。但你能指望他们种田吗?是,跟北边的丰、夏诸州一样,有一部分胡人学汉人男耕女织,但这是少数。
而且,就他们那技术,连二十四节气都摸不清的状态……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靠天吃饭”了。平夏诸部和入华百十年,尚且还有一堆放羊放傻了的憨子,无论河渭。
还得整些汉人老农民过来发展农业。
手里有粮,万事不慌。
是夜,圣人在落门川东岸露宿。赵如心堂兄赵宠率五千人自伏羌城来见,除两千家族部曲,还有矗冢山、破丑、白狗、朝凤诸羌蕃人三千。唔,也不一定准确。当地人是这么叫的。实则大概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有的是白皮肤。
有金发。
还几个醒目的酷似黑鬼,也不知是晒久了还是怎样。
“赵宠?——啧啧,你这人马有点喜庆啊。花花绿绿的服饰甲胄,发型言语不一,行列军容却是森严…真是奇也怪哉,练兵费了不少手脚吧。”圣人现在也算是老油条了,只扫了一眼,便发现这支人马的异常之处。
狗日的,赵家实力这么强的么?趁着乱世居然拉起了五六千人的队伍。算上大舅哥之前带来的七百步骑,完全不次于麟州的杨、折两家。
不过还算“正常”吧。
后世蜀中大乱,豪强地主纷纷募兵自保,如绵州何氏等几个家族更是拥兵过万。闽、浙、鄂、楚诸地也差不多。乾符年间,趁着黄巢闹岭南,福州陈岩集众数千,自号九龙军。没几年把观察使都撵了…
相比这些,爱妾娘家还比较保守。
“粗粗教习了几年,实属乌合之众,不堪入目。”赵宠回道。
“你谦虚什么!”圣人在阵前走了一大圈,道:“练兵之法摆在那,但有耐心肯下功夫打磨武士的就没几个了。健儿军容雄壮,纪律严明,足为劲旅,可冠有军号?”
“此僭越不臣之举,焉能为?”
僭越…招募数千兵马占据几座城池就不是僭越了?也罢,既是如心堂哥,两兄妹的老子同一个爹,现在都是自己人。认真观察了一会,圣人道:“我看多数穿红衣,就叫红衣校如何?先凑活着用吧。不然打起来仗来,都不知道怎么称呼这些军士。”
嘶…赵宠看了眼这个妹夫。长安的事,他从赵服、赵嘉的信里了解挺多。这是要收编到天策军外军啊…但也没拒绝的余地了。如心既做了他的天水郡夫人,又是枢密使,业已诞下皇子,服、嘉也各居要职,赵家已经和他绑死了。
“谢陛下赐军号,红衣军敢不效死?”赵宠拜倒。
“征战在外无法打赏,且记一笔吧,待班师,人赐绢两匹。此番若能建功,依制赏赐。”顺手收买一波人心,也是毫无意外的惹来了欢呼声。
“我至陇已有四日,无一部一头人来觐见,如此悖逆。我欲明早便走,说说敌情吧。”吐蕃外甥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要怪大唐舅舅暴打忤逆了。
赵宠摊开自己绘制的精细地图,道:“过落门川就是渭州重镇辖下的陇西、襄武。安史之乱前本为国朝之县,为吐蕃所有后,以之作为东侵关中的前哨,乃尽徙其民,改军城。于是,落门川的石堡城与陇西、襄武两军城构成渭州三要塞,互为犄角。”
落门川的十几个石堡是论热恐修的。这吐蕃反贼在宣宗年间意图侵唐,率众二十万驻扎在此。但很显然,吐蕃人胆小,根本不敢派人来守,只龟缩在陇西、襄武两城。
“取渭州很简单,拿下这两城就行了。”赵宠笑道。
圣人的脸却变黑了。舅子,中原武夫的吊样,你不了解。攻城…没摸到人就阵亡、受伤太多,那是会鼓噪的。脾气恶劣点的,作战失败直接一拥而上干掉将帅,你待怎样?
西征第一战,就是啃这种玩意,真晦气。
有种出来野战,大伙在落门川拉开堂堂之阵干一场。
“陛下?”
“我再想想。”圣人谨慎道。
难道又要像复攻大荔,让我们的恶人军好朋友冲锋在前?
唉,再苦一苦恶人,骂名我来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