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46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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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弥漫,山岳潜行。

丘陵、沟壑、灌木丛、平地朦胧混沌。雾,像一顶白色穹盖,笼罩着首阳山。蒸腾的雾气缭绕在武夫身边,袍泽近在咫尺,却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敌人若隐若现,仿佛蜃楼。

哗啦晨风吹过,雾中赫然惊见一张张表情木然的呆滞面孔。

“蔡寇!”王师一阵鸹噪。

蔡人或者说蔡寇,是中古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惧东南有失,始置淮西节度使。

首任蔡帅是安西军出身的来瑱。

次任鲁炅,哥舒翰部将。被田承嗣包围在南阳期间开创宰杀务先河,吃空一座城。

第三任王仲升,讨平搞“金刀谶、汉室当兴”的刘展。

第四任李忠臣是安禄山部将。及安反,率平卢军渡海来归,得镇淮西,后面的几个都是他这个圈子出来的。

李希烈就不说了,大名鼎鼎的楚帝,创业未半被部下毒杀。随后蔡军公推陈仙奇。仙奇事朝廷甚恭,所以很快又被吴少诚干掉,至此,淮西进入恐怖的三吴统治。

在三吴治下,淮西州县无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活人,不准聚众说话!走在路上不许东张西望。晚上不点灯,天黑就睡觉。婚丧严禁大操大办,平时也不能聚餐;违者杀头。

这样一来,踏青、冬至、除夕等节日娱乐活动也没了。淮人恢复了上古日出而坐作、日落而息的朴素生活,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销声匿迹。

天下因谓之曰边瘴淮夷。

中唐以前被安顿到这的胡人以及随李忠臣而来的幽州武夫其实都不是导致蔡寇流毒的根本原因。罪在在三吴。

被这样教育出来的蔡人是什么面目呢。

“贼乃拔霍丘,屠马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说啥就是啥。老乡?老乡也能屠。

“元济食尽,士卒食菱芡鱼鳖皆竭,至斫草根以给者。”没饭吃了?吃树皮也要继续打仗。

“张伯良以兵三万与光颜战郾城,大败。获马千匹、甲三万,伯良奔还蔡。”

随便一支军队,人人披甲。死战到底,无一人投降。害怕?不存在的。脑袋掉了碗大個疤,多大点事啊,干就完了。

元和之讨数十万大军东南西北围攻三年才打下了两个县,逼得宪宗——“帝怒诸军无大功,诏中官督战,斥金帛募死士。”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在三吴的愚昧奴化统治下,蔡人单纯得就像白纸。在坏人的带领下,纯洁的坏。在好人的带领下,也能纯洁的好。一言以蔽之,好骗。而且军事素养高。训练?用不着,俺们自己练好了。兼职业道德独步天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造反。

寻常将帅担心的——没粮了、伤亡太惨重、快打败仗了、拿不出赏赐……怎么办?军士会不会作乱?唔,一般而言,你只要和蔡人同甘共苦,他们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你为难的。

让他们种田吧,也能种。

跟着小马儿流窜湖南的蔡寇种田不种得很欢嘛,还因地制宜觉得应该发展茶叶产业。

孙儒集团崩溃后,杨行密、钱鏐等南方节帅都收获了一批蔡宝。

忠得发紫!

节度使您的命令就是俺们的意愿!

不过这会,天下大乱,野心家层出不穷,蔡人还有几分纯真,就不好说了,可能也被影响了不少。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营盘门左边的瞭望塔上,圣人负手而立,观察着雾中可怕的情景。

“…枭枭啊…枭枭……”怪诞沙哑的吟唱突然加速,蔡贼开始做战前动员了。

“吼吼吼!”似哭似笑此起彼伏的密集叫喊听得军士纷纷皱眉。

“喔喔喔喔……”随着充满邪恶气息的古怪呐喊高亢起来,整齐踏地的哒哒脚步响起,随即便是急促低沉的刀身拍击盾牌、众人同时嚯嚯尖号的动静。

尽管大雾遮蔽了视线,但听其声音,圣人脑袋中依旧立刻勾勒出一群人围着祭坛又唱又跳的画面——娘的,被吐蕃佬附体了?国朝有往淮西安置投吐蕃人吗。

“战战战!”

当第一声战鼓传出,大雾中的蔡人齐齐前进:“吼吼吼……”

一股凉意顺着脊髓直冲王拱的天灵盖,让他的脑瓜一片空白。他后悔引汴贼为援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击败李逆,殷铁林还会走吗。

嘶…圣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蔡人的压迫感。

难怪当年德宗合汴、潞、滑、蒲、陈、夏等十六道兵进讨于小溵河,俟蔡人排开阵列——诸道师未交而溃,弃辎杖不赀。只看了一眼就吓跑了。

蔡贼之威,竟至于斯!

圣人不禁好奇,朱温是怎么战胜秦宗权的?

大概输在骄狂上吧。

光启三年的版桥之战,张致、秦贤连营二十里,然则秦、张不设防,也不散斥候、游骑。朱温一狠心,亲自引兵攻杀,毙敌过万。汴军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能赢,认为有神灵在帮忙。

万胜戍之战,卢瑭在汴水两岸囤驻。时逢大雾,朱温趁机冒死偷营。结果被汴军摸进寨子,蔡人才发现…

狂到把对方当死人,这不输就有鬼了。

“咚咚咚咚…”同一时刻,战鼓在这边响起。士卒乱哄哄的开出营寨,大喊“杀杀杀!”声震云霄,气势逼人。都是一群亡命之材,谁怕谁啊。

“很好,没被吓住。”圣人拿起弓箭,准备偷人。

今日这场野战,与之前截然不同。

丹凤门绞杀叛乱的神策军,是沙陀人冲乱那帮废物的阵型后,步兵一边倒屠杀。

渼陂泽之战,是他带着龙捷军绕道侧击正在行军的岐贼。

长春宫之战也是以骑兵半路堵住了想要突围的同州军,以剥洋葱的方式活活耗尽了对方体力。

重阳谷、金城扫虏都是正面击槊捅翻对面。

潼关之战,是依托雄关要塞以极低的伤亡交换比逼得朱温不得不放弃。

但此刻首阳山一带也不平,丘陵、土包、沟壑多,灌木丛生,双方无法以堂堂之阵击槊,只能进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白刃搏斗。比拼武夫的意志、武艺、心理素质、体力、装备,发挥最野兽的本能,兵法、阵法、计谋统统失效。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大概就是这副画面了。

“呜…”双方角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嗖嗖嗖,两军对射出短兵接之前的第一波箭。

众大躁。

“金城蛮子那一战都给俺们打得丧胆了!什么狗屁讨击部落使,老子杀鸡!谁个还敢挑战俺们?不击槊就拉球倒,俺剥了殷铁林的皮就是!”

“朱温在哪里?额让你把朱温叫来!”

“儿郎们,长安就在身后,要是不想妻儿老小给人吃,就卖命吧。”

“老子薛三郎不图赏赐,就看不惯汴贼骑在俺脖子上拉屎的嚣张。在潼关俺就想杀出去拼了,亏得圣人那怂货,不让俺等出击。”

“杀啊!!!”

“我宰了你个驴入的!”李瓒披头散发,嗷嗷鬼叫。

“建功立业,就在当下!”霸王都兵马使司马勘武赤裸上身,一马当先,冲进大雾。

我去,鼓噪之声把圣人搞吓到了。

有种哀兵的意思了。

差不多吧。首阳山守不住,那就退保河东县,河东县再失陷,就扼守横跨黄河的铁索桥。再顶不住,那就只有守冯翊、朝邑。战争进行到这一步,也等于输了。

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

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这诗写的真好,他瞬间就想起了。也不知何虞卿在干什么,又在宠敬慎吧。如心应该刚洗漱完到枢密院上值,柔奴大概率在禁院看果园农场。她拾掇了大半年,快到吃橘子的季节了。歪日,按电视剧的套路,俺这是要领盒饭的节奏啊?

“艰难奋长戟......”轻轻一语,圣人拉弓上弦,眯眼瞄准。

“吼吼吼!”

咆哮声相互逼近。

白雾中开始大面积迸溅血雾。

最一线的短兵接残酷而不为人所见。不少武夫弃了刀枪,直两人抱着在地上缠斗翻滚,挖眼球、咬耳朵、踢裆、肘击、膝顶。脑袋横飞,咕噜噜的人头堆满小水沟,随处可见粉红的手脚肉块。

蔡军首波攻寨,王师不动。

“难办了!”看着堵在后面迟迟进不去的军士,殷铁林有些焦躁。本以为一口气就能击溃李逆,孰料这厮这么不好对付。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了。”殷铁林下意识看了眼东方。

呵,李逆!

狗胆真是不小,敢亲守首阳山,俟圣人西来把这破地方团团围困,让你“回尸”关中!

……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重新走在蒲关道上,朱温感慨良多。

中和二年,大齐国势江河日下。彼时朱某人新降,带着残部给王重荣做替死鬼,朝不保夕。

匆匆十秋花谢,他不再是一个看人脸色的喽啰,而是雄霸中原的天子。挥鞭之处,无不败亡。刀戈所向,如屠猪狗。朱圣的威名广播四海。

“这路,烂成这样。”被凹凸不平的驿道颠得上下起伏的朱温嗤笑道:“也不知王氏父子在干什么,昏庸至斯,安得保有基业。”

“此殆天所以资陛下。”敬翔不咸不淡的舔了一句。

朱温笑而不语。

走着走着,瞥见一座庄园,朱温马鞭一指,目露追忆:“又见故人矣。这户人姓令狐,我和天后在府上住过。暮春之际,桃花开满阡陌,戏蝶飞舞。也是在这,令狐公子为我举办了迎娶天后的婚礼…竟然人去楼空了。”

“使无陛下,天下还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又几多生灵涂炭。”敬翔不失时机的恭维道。

朱温脸色泛起红润,问道:“李贼如何了?”

不杀此子,寝食难安。上次被他挡在潼关,白白折了万余精锐,痛哉!

“殷铁林、王拱、王瑶合攻首阳山。贼将何楚玉、崔益、王珂等守河东县。余众分屯华阴、冯翊、朝邑。李贼如此布置,应是做好了河中府守不住就退保蒲坂津的打算。”敬翔如数加珍道。

“夏州拓跋思恭、麟州折嗣伦怎样?”

“欲讨石州,但迟迟未得风声,应是还在观察强弱。”

“党项素来首鼠两端,不足信…李小儿想靠他们,岂非痴人说梦。”朱温想了想,心生一计道:“不妨派两路使者,谦辞重赏,换其归顺或者退兵。若信不过朕,儿女还可以约婚姻。朕那几个侄女,花容月貌,几个侄儿也是英俊倜傥。”

“时机未到。”敬翔皱眉道。

拓跋氏、折掘氏在地缘上毗邻李贼而远大梁。此番不能打垮李贼,这俩不敢降的。对于平夏党项来说,大梁固然可怕,卧榻之侧的伪唐则是随时能摧毁他们的铁拳。李逆拿大梁没辙,但扬了党项,很难吗?

等重创了李贼,这两家自然就倒向大梁了。

“不着急。”朱圣眯着眼睛,突又道:“使这遭灭不了李贼……”

“退回汴州。灭瑄、瑾,再拿下淄青。”李振对伪唐非常反感,急不可耐道:“等平了齐鲁,重新收降魏博。再效刘裕伐秦,三路灭唐。”

朱瑄、朱瑾被打得气息奄奄,本该加大力度,如对付时溥那般尽快吃掉。现在瑄、瑾得到喘息之机,后面再征讨,又要费劲。

朱温没在意怎么取齐鲁,反而问道:“怎么个三路灭唐法?”

李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刘裕灭秦都不知道?

中路潼关囤积重兵,吸引敌方主力到这对峙。北路蒲关、南路武关同时猛攻。天气合适,还可以效仿王镇恶逆流入渭嘛。

但李逆不是姚泓,没那么糊涂,这一招不一定管用。

而且武关道的入口还在冯行袭手里。

不收此贼,如何三路灭唐?

“难。”朱圣捋了捋胡须,道:“李贼兼复关西,听闻蜀乱也消停了。其势已今非昔比。有伪唐这块招牌,只要他愿意,甚至还能召杂胡、回鹘、突厥人勤王。等朕有时间,腾得出兵粮三路灭唐,怕是他也有力三路伐梁了。”

要是朕再年轻十年就好了。

岁月最是不饶人。自己年逾不惑,李逆才二十多岁。

有生之年若不能看到他死,大梁何谈长治久安。

自己那几个儿子,如果能有李逆一半本事…

摇摇头,朱圣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转而又问道:“河南府的战事可有新消息?”

张全义战败,山南兵四万余人杀往洛阳已不是秘闻。

郑、汝诸州还有下马贼为乱,百姓被祸害得苦不堪言。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咬不死人恶心死人。

“天后未飞书。”敬翔确认了一下才回道。

“可恨。”朱温左手紧握,轻锤大腿:“须得尽快讨灭李逆,还师大梁。天后一个人在家,朕不放心。”

是的,他又怀疑天后的心情了。

阿惠几度午夜梦回尖叫落泪的憔悴损,圣人至今不愿回忆。

“局面就这样了。使克李逆,天下大吉。不成,回去收拾了杨守亮和下马贼,再图后计。慢慢来,急不得。”朱温翻身下马,看着一列列走过的军士,道:“再给王镕、李匡筹送封信,言辞卑微些,请他们加紧攻蔚、邢,牵制克用。魏博也再派人说说,若能换得从滑州退兵,都好商量。”

“遵命。”

“再通知诸军,动作快些,今天晚上,朕要看到首阳山。等等,再草一诏,加封司马勒为慈、隰、石、岚、汾等州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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