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福二年冬月廿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幢幢帷幕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稀疏斑驳的窗格影芒落在地板上。微风在帘帜下轻轻摇晃,偶然发出阴森可怖的沙沙声。狭窄的廊道弯弯曲曲,弥漫着缓慢浮动的青烟暗香,两墙绘彩壁画人脸模糊,映着死寂的宫室。嘉德殿,如斯神秘,幽诡。
廊道尽头左转,见得一间热气涌动的朦胧小舍。屏风后再是一方长宽的青玉案。累丝银鎏金发钗、珠翠花钿、臂钏、耳环、香囊、瑟瑟已被摘除,置于青玉案。先前所穿的狐氅、蝴蝶结、绿紫诃子裙也被整齐挂在水池左侧的架子上。
氤氲中,隐约可以看到一道孤独倩影,披着淋漓秀发的裸露后背对着廊道口。
就那样跪坐在温泉中央,低着头。
十二日,无力攻城的扎猪迫于严寒最终还是走了。士庶弹冠相庆,但天后不高兴。到贼营查探,却见扎猪走得潇洒,掳的粮都扔了许多,寨子里到处是带不走的牲畜财货。中军帅帐还有一摞告书:“谨奉上谕,为天后退兵。”
消息传出,群臣惊疑。
有人揣测她密通曲款于李天下,换得贼去。
有人说这是朝廷要同长安议和停止西面战事,所以唐主投桃报李。
还有狂徒猜测,怕是扎猪看上了天后,不愿辣手摧花…
更有疯言这是李皇帝为博大梁美人一笑,故而示此慷慨,以遂她心意!这是何等深情?
一时间,坊间全是“为你退兵”的热烈讨论。
扎猪的粗陋伎俩无疑是想在二圣之间制造裂痕,挑拨离间。本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开封尹张廷范捕数十人下狱。虽然这勉强平了非议。然则越是残酷镇压不让老百姓提及敏感话题,民间就越觉得欲盖弥彰。
天后对张廷范的失望在积累。
舆论缠身,这是其一。
自胡马闯踏去后,汝、河南府、汴、陈、许诸州,千村寥落,荒尸难收。下马贼流毒中原的三个多月,大量宅邸、麦田被毁,无数物质女人被略。数十万口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冻死饿死的妇孺横陈道路,野狗吃得毛光锃亮。京师一带,弃婴满路。
救助的财政支出事小,大梁不差这点钱,但汹涌的民愤深足可忧。京师已发生了几起流民中的青年士子到开封府官署联名请愿的上访事件。虽然泥腿子还没动静…但问题是泥腿子一般不吭声,摸不准他们的受力极限。等到泥腿子吭声,那时候往往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而且陈、许、曹、濮、蔡五州一直都有着优秀的起义传统。相比起军队造反,民变更令人胆寒。如何从速把群众安抚下来,不简单。
如果说这两件事是天后个人的内忧。
那么四方战事就是外忧了。
十四日那天,准备好云梁等重型战具的朱圣强攻河东城一天一夜,死伤近三万,不克。这其中上万都是兵,拿赏赐的兵。在城东同步举行的“锋”会战虽然以李逆率先鸣金撤离战场而告终,但马直使王晏球被李存孝斩掉一臂,长直、剑士、厅子、落雁阵亡1177人。
天后的心在滴血。
这几個军就是大梁的教导总队。每一个武士都是朱温千挑万选的豪杰,比如厅子马直,建军十年,才堪堪三千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时火线上任,充为中下级军官。以他们作为骨干,能轻松拉起数万较有战斗力的大军。而今一死千余,简直哀毁骨立。
天后已委宣徽使蒋玄晖、左羽林大将军王彦章带队去一一慰问家属。
这几部禁军不乱,大梁即便惨败一场,也不会动摇根本。
十七日,忠武军节度使赵昶与李嗣昭战于龙门,不力。
二十一日,魏博史神骁入寇匡城。
河中战事该怎么处理,要提出议题了啊。
天后从青玉案上拿过密信。
朱温只有一句话:“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他现在也是犯难了。进,三军有变扰之虞。家乡遭祸害已让军队积了很深的怨气,从负责讨贼事宜的葛从周诸将受到前线激烈声讨被批为酒囊饭袋这一现象就能看出端倪。士卒的怒火已呼之欲出。看不到全歼李逆主力杀入关中的希望,又让他们对战争前途产生了怀疑,军中开始滋生失败主义言论。
经常造反的人都知道,光这两点就足以酝酿一场“鼓噪”风暴。
而且,根据最新消息显示——扎猪已转趋郑州以北,攻击了河中粮道的重要节点——河阴仓。正在转运兵甲、药材、柴火、粮食、酒肉、衣鞋的马队被杀得散了一地。主持后勤的建昌宫使兼度支盐铁副使博王朱友文自称不堪大任请辞。还出现了民夫三五成群偷偷走小路返乡被抓获的案例。
目前怀、郑、陈、许已在强行征丁——三抽一,五抽二,往年的拿钱免调不行了。官府不要财货,就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论。
徭役其实还好,朱温不是秦宗权那种让你干完活还要吃你的完全体兽类。他会出钱出粮,换取百姓为军队工作。但下马贼的重点杀戮对象虽是官吏,对老百姓也不是不杀。所以群众很抵触。再这么下去,大规模逃人是肯定的。
天后已责令招讨使葛从周必须保护好河阴仓,断粮一次就要交御史台弹劾治罪。葛从周还在荥阳忙着鼓捣车战,但事涉脑袋,也顾不得许多,带着还未训练成熟的军队沿汴梁至郑州一线布防。同时,天后改任户部侍郎裴迪为建昌宫使,取代消极罢工的朱友文,又命开封府与三司重勘运输路线,沿一路镇将布防的军城、栅、寨实行分段运输。
不过她虽然苦心积虑确保大后方稳定,但粮道出麻烦是难免的,转运效率也一定会降低。
多遭几次下马贼,前线物资匮乏,会不会有人作乱还用多说吗。
这就是朱温的进之难。
他懂,天后更明白,没法再打下去了。
但退也不好退。
正如寇彦卿所说:“天下英雄,四方诸侯,窥此举一岁矣。今李竖已困,奈何舍之去!劳师远征,大发民力,今岁不克,我能几入关?”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红唇喃喃,天后漠然。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但这两害,孰轻孰重呢。
进,大军造反的概率高到无限。威望?朱三是有威望,且不低,但威望是一种影响人心的微妙力量,让你的耐受度比人强,威望高的,败个三五次还能支棱。威望不行的可能输一次就死了。可威望在这个世道不是军人造不造反的决定原因。氛围一到,条件一成熟,天地君亲师也能砍。
退,天下皆谓朝廷复振…一个强梁就是魏、齐也得掂量再三考虑效忠谁,一个不能戮李晔一竖的小梁,讨伐你怎么了?我看你也就那样。
如何抉择,委实艰难。
天后有点累了,笔直跪坐在温泉中的后背软了下去,双手搭着池沿,靠在池壁上。宫人换了热水,室内重新冒起蒸腾水汽。
又良久,方温柔解系…褪带…彻底春光。
目光下视,看着浸满血浊黏垢液污的亵心衣。内服,不是完制严章的外衣。外衣是礼法,对于她而言,更是政治。而内衣是情绪,意乱神迷的,寄托祈盼的,充满想象的…是欲望和道德的善恶分界,是午夜私密中的呢喃诗篇。在制己内衣时,多将压抑的情愫倾注其上:求子绣果,怀春针白茅…外衣不能暴露的渎念,在内衣上可以肆恣描绘。
而天后的亵渎之衣上,图的却是——
嘎吱……门被右推,正出神的天后抓过白纱罩在身上,蓦回首:“谁在那。”
“我。”伴着熟悉的甜音铃笑,古怪活泼的张月仪探出半边脸。
看到擅闯者是妹妹,天后放下充盈着特殊气味的亵衣,缓和了神色:“有什么事,一会再说,我想静静。”
“不要嘛。”张月仪嗲声摇头。
“出去。”
“我不。阿姐为什么又在沐浴?”
嘉德殿似乎更冷,也更幽深阴森了几分:“因为…我脏。”
张月仪一窒。
没再说话。
脚步放缓走到池边,徐徐解开腰带,随之一个优雅转身,外衣就挂在了衣架上。注视着天后,两手交叉抓着肩,垂直缓剥,昭告相望高峰、她山之玉、芳草萋萋鹦鹉洲、玲珑于海内矣。虞城县君的怜爱嗓音恰合时宜:“我想和你…就像少年时那样…”
“什么杀材之词。”天后厌恶的看了她一眼,斥道:“连你也来恶心我。”
闻言,虞城君微微垂头,低声诉说道:“及笄前可以,老大如何不可…如今流离乱世,人人朝不保夕,你我血亲,余生又还能再相见几次呢…”
“勿如十三时胡来。”
拔掉簪子,与后坦诚相见,虞城君怯生生地抬起峨眉来,一条白嫩匀称的脚背能看见细微血管的绿髓长腿踩进热池。
嘭,水花荡漾。
天后变色。却未得反制。
双臂从有些扎手痒皮的腋下伸出,头靠在天后右肩上,于是就以虞城君之如聚而紧贴天后之滑背。复以虞城双臂,搰睢阳之两寨。握掌,再松开,再握…
贱妇。
天后却顿生内疚:如果那年没把妹妹带在同州,也许不会…只恨月仪修炼不成,不能诉魔考,持正守心。
“你丈夫呢?”
“死了。”虞城君松开手,而后听虞城君平静道:“他宠妾远妻,说了他两句,骂我是妓。就半夜刀了他。”
“你——”话涌到嘴边,天后湮灭了说教的打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月仪青春二十七,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阿姐前日问的事,有消息,但是一个不祥的传言。”
“直言无妨。”
“朱友文复表请罢官,据说是因为其妻王语数月前被圣人…”
“被他怎么样。”
右手溜达到鹦鹉洲左近,天后怫然怒。
“你——”猝不及防而二蛇趣巢。
就这样。
“荒谬。”天后触类旁通,脑海里立刻浮现一副丑陋画面。但她不信,因为这属于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朱三也没那贼胆。
“权且一听,反正是市井流言。”虞城君耸了耸肩,笑道:街头无赖的嘴脸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擅编排了,最近不还说你和李皇帝眉目传情么?”
天后抿着嘴唇不说话。
博王幼美风姿,勤学奋进,文武双全,是诸子中最成器的一个。紧要关头突然请辞,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大概确有难言之隐,但绝对不是那个无稽之谈。
明日且召朱友文、王语夫妻进宫宴饮,聊一聊。
“对了,杨守亮、杨守信急攻洛阳,眼下如何了?”
“天寒地冻,已退回弘农。”
“善。今冬无忧矣。”说着,虞城君将天后轻轻转回正面,靠了上去。
相应地,四个被热气滚滚的香汤带红的鼓蛮咖皮水袋相见恨晚,是如此巧夺天工,就像一对吻合的逃荒新妇。
定义域既取值,也就得到了对应值域。
当该函数的光滑曲线变化运动起来。
...
“摩礸轧增,扑朔迷离。云隐红霞,暗流涌动。不知天后在干什么。”朱圣抬头望天,接住一脸冰冷的雪花。激战过后的河东城数里之外的帅帐四方树起了金色的幔帐。大驾卤簿、幡、羽、纛的排场也摆了出来,一队队剑士与落雁即时换上了全新的赤色大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