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艺找到丈夫的时候,王从训正在接受包扎。
从后背到前胸,左臂到右手,纵横交错的伤痕犹如一张网。
十五从军行,从一个成德防秋兵混到现在,其间代价和滋味,只有小王自己清楚。
看着几无完肤的丈夫,楚艺湿了眼眶。圣人正一边抚摸着小王结实的肌肉一边骂骂咧咧地清理伤口上药。不是装样子,认真的。他恨死了武夫,却又爱死了小王。这是唯一一个被他赋予百分之九十信任的武夫,也是截止目前唯一一個被他亲手基本改造成功的贼胚。
小王的案例,使他相信部分贱种是可以浪子回头的。
“杀材!以后不许轻贱性命。”圣人气恼地打了一下小王的屁股,神色凶厉道。
“且宽心,臣有数。”王从训点了点头,敷衍地应道。
“交给你了。”对楚艺安慰了几句,李某匆匆离开。
他忙得很,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得为集结在京畿附近乱七八糟的各路部队会不会突然有人造反焦虑。前两天,对岸的忠武军不就在闹腾。光是听到的动静就吓死人,让圣人十分惊慌,连夜召集大臣一起反省,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兵马。神经之紧绷,晚上对着美女都心不在焉地提不起劲,让朱邪吾思对他很不满,怀疑丈夫被三仙两月一洛吸干。
但这只是最基础的抗压。
圣人想的事在其它。
十二月初五,朱温焚毁连营,大举东走。从宝鼎城到桑泉县,从猗氏到虞乡,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汴贼,车马把道路塞得满满当当。朱温把求而不得的邪火发泄,将俘虏的王师伤员肢解,连带斩获运到首阳山下筑山立碑。
还纵兵洗城,释放军怨,一路杀略鸡犬无遗类。又派萧颢刨地皮,杀盐官。不荡平河中府就会便宜李逆,泥腿子还会跟着李逆与他作对。朱温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至于这样做会不会失去民心——不是自己的民,为什么在乎?
河中府变为白地已是既成。
此刻,圣人在算好处。
以刘训、陶建钊、陈熊为首的河中残军应是不会对朱温有丝毫希冀了。那么,在王珂这个他们愿意效忠的纽带还活着的情况下,又经战争考验了一波立场,剔除了其中的朝秦暮楚者,河中剩下的武士,可堪驱使。
圣人计划把这部分人马整顿一下。
团练、州兵解散,还愿意当兵的或补充到外军九校,或编为蒲、潼、武三关津渡戍兵。
衙军,河中衙军近五十年只造过三次反。一次是驱逐李都,一次是常行儒杀王重荣,一次是前俩月的欲劫王珂作为投名状,好在这部分蠢货已被朱温用光了。
想了想,他决定让刘训、陶建钊、陈熊遴选两千人,入朝加入侍卫亲军马步诸都。
余众就留给虫儿吧。
虽说相对乖一点,毕竟没那么可靠,全收到中央太危险,圣人也没有朱温、杨行密、李存勖这些人的大心脏,叛军转手就能做亲兵。
后世武勇都作乱,钱老太爷不相信任何本道军队,害怕他们和武勇都合流,乃质子仇敌杨行密,请吴国帮忙平叛。吴人到来后嘲笑他,钱鏐的愤怒回答直摘时代:“军中叛乱,何方无之!”
武夫造反,哪里没有?
难绷。
除了军事调整,另一要务就是盐池。
水经注:自武帝元狩四年,桑弘羊兴盐铁,天下盐官凡二十八郡,河东安邑为首。
唐书食货志:诸道盐池十八,井六百四,惟安邑池五,总谓两池,皆隶盐铁以榷之。
一直是中央财政的支柱。
巢乱后为重荣所专,每年进贡一部分,朝廷强行收复,战败。田令孜被诸镇定为战犯,还闹出了废帝风波,利益之大,足以改守君臣之道。
圣人也好奇到底润到什么地步,问太尉。
答:准绢而言,岁税不下三十万匹。
这还单单只是课税下限。
按官府自产自销的模式来算收入,后世北宋真宗至仁宗期间,两盐池的年产量在7000万—8000万斤的区间,晚唐这会战乱频繁,产量不行,加上武夫理政,质量也不行——就说王重荣,辟如光启年那次造反,王某突然下令:年前必须完产多少,他要打仗,产不出来盐官全部死。你还敢慢工出细活不成?所以经常是泥沙俱下,竞争力不行。毕竟天下盐池18座,又不是离了你王家盐大伙就只能淡食。故,从产量和质量上,专卖获利当不如宋。
但不会悬差太多。这方面细节,圣人也问过太尉,据其奏:及刘晏更盐法——天下之赋,盐居其半,皇室、将士、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很吓人了。代宗时期,中央财政维持在1200万缗的常数,而盐利占一半。盐利增幅从刘晏执政初期的40万缗飙升到恐怖的600万缗。而河中盐院的销售份额则占了该值也就是全国盐利的四分之一,国家总收入的八分之一——近170万缗。
圣人心一颤。
还惦记那逼青苗钱和藩镇的春节红包干毛?
有这收入,何惧武夫造反?
但代价是盐价从天宝年的每斗10钱涨到第五琦的110钱,再到刘晏以“备边军春衣”为由下令加至200钱,再到扬州节度使陈少游认为南方人有钱,奏请加吴盐至骇人听闻的每斗370钱,于是南方出现大范围淡食。盐官、亭户开始大规模走私,民间黑帮丛生,男女武装贩盐。达到了——“巡捕之卒,遍于州县。”的夸张程度。武夫都不打仗了,整日忙活的事就是和盐贩子斗智斗勇,围剿盐帮。
田兴率魏博归顺,衙军第一个要求就是不在六州执行盐法。吾为百姓谋福利,魏人不吃高价盐!
许之。但穆宗脸上过不去,想调整,户部侍郎张平叔觉得可以,结果被韩愈等人当面叱问,后遂无议盐者,盐法也益密。
到宣宗那会,画风就成这样了——“以壕篱者,盐池之堤禁,有盗坏与鬻鹻死,盐盗持弓矢者皆死。”翻盐区围墙,死。偷盗、毁坏卤水,死。
带着武器出现在盐区附近也属于隐藏罪犯,只要在你身上搜到盐,就地处死。
针对内鬼盐贩和黑帮,则派便衣和特务——“迹其居处,保、社按罪。鬻五石,市二石,亭户盗粜二石,皆死。”一个村只要查到一个盐匪,全村连坐。内鬼走私超过两石,灭门!
“唉,我不是盐神。”圣人叹了口气。
盐利固然诱人,但搞成这副德行也没意思。在太尉那了解清楚这些事,他对第五琦、刘晏、韩愈这些人的印象也瞬间恶劣。两块钱的一包盐卖你六七十…刘晏之辈理财有功,但其漠视、冷血、残酷对待世俗,不是个人。再苦一苦百姓,也不是这么个苦法。而宣宗老儿在这个基础上变本加厉,可能跟他妈是个婊子有关系。
后续盐法还需从长计议。但价格必须降,至少对半。另外,穷得发慌的李克用难免觊觎,汴州的河中行营招讨使张存敬也快到了,得从速接管。
士卒好办,可哪个大将合适呢。
既要不惧李克用,敢在晋人抢劫的时候还以颜色,又要会拿捏分寸,不把克用得罪死。还要会打仗,假若爆发严重冲突,不会被李克用一战荡平。同时还需听话,作乱的可能性小…
陈熊。圣人第一时间想到了忠诚的岳父。虽然他优先忠诚的是王氏,但他和陈美人的父女关系很好,陈美人的话在他那极具分量,而自己和陈美人的感情也非常好。
大舅哥赵服其实也行。
可赵服的位置若持续上升,领兵在外又在军中建立威望,枢密使对政阳的望子成龙就会日渐严重,自己再继续向敬慎倾注资源,容易闹矛盾。——政阳已被她送到延寿里的真仙观交由道人李全微、女冠焦玉素寄养,欲以神术庇佑政阳平安长大,足见重视。
比起敬慎一有空抱猫逗狗却认为小孩就这样而不约束的淑妃,赵氏要精明得多。
这样想着,圣人来到了朝邑城外的一座军营。
今天他来这边,是为了处理俘获的汴军伤员及尸体问题。
一部分是朱温攻坚产生的。
战士的尸体,能看见、能找到的汴贼都尽量拖了回去,但王师打扫战场还是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不少还没断气的。河西城,河东城,加上先前首阳山拖回来,加起来得有两千余人。有武士,甚至还有十几个军官,但主要是还是耗材。
一部分是那天的“锋”会。
阵亡的千余剑士、长直、落雁、厅子马直被朱温拼命抢了回去,六百多轻重伤员没跟得上。唔,被圣人命令杨再思等南蛮抢人头,遂抓获。当时圣人打的主意是战后交换伤员,谁料朱温残暴无比,撤军时将王师俘虏全部处死。
妈的。干脆以牙还牙算了!
但理智告诉他,朱温这狗贼可以不仁,大唐天子却要保持某些底线,不得不捏着鼻子当圣母。
“陛下。”白茫茫的冬日暖阳撒落,哀鸿遍地的小小营地被围得水泄不通,军士们刀出鞘弓上弦,见到他到来,都低头致礼,复又挺胸,把他包在中间七嘴八舌的鼓噪着,只待一声令下,就屠了这帮孽畜。
“莫要骚动,争做子仪。”圣人拍着他们的肩膀,教育道。
“诶!”听见他又开始老和尚念经似的说教,武士们不得不消停。
圣人朝营门走去。
隔着辕门一看,满目伤兵残将。
一个个或闭目倚在墙角,或枕着甲胄侧躺在地上,或相互帮忙处理着伤口,除了不正常的失调呼吸和低低吃痛,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扫到栅栏下,一披头散发的俊俏男子嘴叼破布,左手按着不断渗血的大腿,右手几根手指缓缓伸进血肉…当开始蠕动…顿时头一低,两眼发直,身体也跟着大幅度抽抽。接着,猛地一抬头,一根箭头钩着筋膜被拔了出来,血淋漓的手掌就像进了染缸。
嘶…圣人看得头皮发麻。
撕下衣服缠住伤口,这杀材轻轻靠在栅栏上,休息了。
“李逆来了!”皇甫麟眼尖,瞟到了站在那偷窥的李某。听到这声喊,营地发出一阵微弱动静,还能动弹的汴贼都投来目光。
“哦,你就是狗脚朕?我看也不是大伙说的三头六臂。”
“技不如人,陷阵被擒。今日之事,有死而已,不用羞辱什么。我要求饶一声,不是好汉。”
“别得意。这世道你杀我我杀你,都是疯子,你也难说,不定何时就让杀材剁了脑袋。”
“诸位慎言,给想回家的兄弟留条活路。”
“朱温整日拿俺们当替死鬼。十年征讨不得消停,父母老死村落,儿不得归乡守丧。将校阵亡,怪士卒不卖命,一整队的宰。吾辈相见白刃血纷纷,哈哈哈,落得个鹰犬的命。朱温被你杀败,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天子发愤些,早些打进汴州屠了他全家。”
“都说淑妃美,让我看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识下倾国容颜。”
“死到临头还这般硬气。”军士们勃然大怒,你推辕门我举槊,呼啦啦就要往里涌。
“莫要鼓噪。”圣人喊了一声,随后看着众武夫说道:“朕要放了他们。”
!!!
什么?
你昏了头!
圣人举起双手,示意保持安静,然后在一双双或质疑或愤怒的眼睛注视下说道:“让他们回去,汴人就知道王师不害俘虏。最起码明白我不这样。以他们就不会像那日会锋一样死战。而且我连剑士这种百里挑一的精锐都不杀,就更不会坑戮其他人。等他们回去,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就动摇军心。你们以后作战,伤亡也会小些。”
沧海桑田的时间洪流里,王朝亦不过是一瞬。只有脚下这片土地,它会亘古长存。天就是天,它不会中意谁。但脚下这片土地,它会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圣人想做一个不一样的杀材。
朱温征讨四方为什么那么困难,因为他杀俘。为什么杀俘?因为武夫桀骜,激烈反抗,所以要斩草除根,杀到害怕。有用吗。不大。屠杀能震慑四方的话,大伙早就跪在秦、儒、巢这几位百万业绩的专家脚下了。圣人想吸取教训,重新走一条路。只有岐、凤那种贼胚,才需要全部杀光。
“唉,就这样吧。”军士们摇了摇头。以后还要作战的,能轻松些就轻松些吧。
“我家圣人仁慈得紧,嫌杀尔等猪狗污刀,滚吧!”几名士兵上前骂道。
闻言,汴军面面相觑。
“搞什么,要把我等骗到哪去杀?”
“赶紧斩了老子,来个痛快的。”
“腿断了,走不动。”
“切,假仁假义。”皇甫麟嗤笑一声,翻了个身。他敢保证,绝对是想把大伙带到某个场所再砍了,然后就地掩埋。这点伎俩,当我不知。
交头接耳了一会,汴军又安静了下来,不吱声了。良久,方才有个声音问道:“不走行不行?俺没保住指挥使,一火就剩我一个,回去也是个死。正反要当逃兵,我就不走了,省得千里回去挨一刀。给口饭吃就行…”
“我也不走。”
“这寒冬腊月,带着一身伤,怕是走不到汴州就死在路上被野狗吃了。”
皇甫麟终于忍不住了,撩了撩头发,叫道:“要真大发善心,就把将士们治好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