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元年二月初三,朝廷既除朱延寿丹阳节度使。行密得诏,不愿交恶妻弟,让朱延寿去。天成军节度使冯弘铎不受代,以水陆步骑五万馀人并江宁府等州县版籍叛附于朱温。
朱延寿自寿春继续向建康进发,行密派援助其武装上任。汴人亦令蔡州崔洪等各发兵南下支持冯弘铎。在朝廷利用武夫野心的刻意挑唆下,一场新的代言人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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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温俯身观察着案几上的地图,久久不说话。
他很烦。
魏博史仁遇、史神骁、李公全复寇滑州,洗劫了白马驿,逃亡不及的信使官吏皆被魏贼逮捕。他不得不承认,从前错误判断了魏博的形势,认为其暮气沉沉,无意扩张,不具备威胁性。只需暴力镇压一番,给这帮人长长记性,自无可忧。但罗弘信被杀,邺城易帜后,以田希德、史仁遇、武乙戟、何长乐、阿史那高洋、臧延范、李公全、田恒为首的余孽后代篡夺政权。
田希德、史仁遇且不说。
武乙戟,安禄山大将武令珣之后。何长乐,伪燕曳落河统领何千年之后。其祖以数十骑潜入太原劫走北京留守杨光玉的事迹不要太威风。阿史那高洋,从礼之后。臧延范,臧均之后。田恒,大将田乾真之后。李公全,李归仁之后。这么说吧,衙军家族的一半都是田承嗣当初“有兵十万,仍选其魁伟强力者万人以自卫,谓之衙兵。”的后代。后面几姓傀儡节度使自己发展的势力有限。田希德被推帅后,考虑到哪天被人杀了献给朱温,选择起用“自己人”。
在这些人的带领下,魏博的风气复古了。尤其是史神骁等南下抄略取得的战果以及朱温在河中吃瘪,更激发了镇内人心——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和朱温打打。现在,他们加强了对滑州的威慑。别说魏博不愿打仗,他们只是不打无把握之仗。没有胜算的事更习惯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或者花钱免战。为此,朱温不得不在边境囤积重兵,准备平灭齐鲁后征魏。但这样一来,机动兵力就少了一部分。
另外,叛乱也是一个接一个。田希德、侯嵩、邵光稠、刘知俊、刘愕、刘士政…这是已经反了的。还有隐藏的在寻找时机的潜在叛徒。辟若贾晟、张存敬、丁会、赵克裕、殷铁林。
还有那個王彦章!居然在军中辱骂敬翔、李振、寇彦卿该死。这三人是他的左膀右臂。王彦章叫板他们,跟不爽他本人有甚区别?按朱温本意,干脆找个罪名杀了。但天后说王彦章就这个刚直脾性,不许——“必以先诛张惠,然后可杀彦章。使之暴死今日,则我羽化明日。”
这话让他非常难受。到底谁是你男人?
悍妇!
受制女主,夫复何言。
再比如朱友裕、博王朱友文。
他对朱友裕没有舐犊之情,因为这是他年轻时精虫上脑的产物,那个女人的模样他都忘了。其次,他一直想立天后之子当继承人,而随着朱友裕军中威望日重,已对他和朱友贞构成威胁。他几度图谋杀子,但出于张惠的严密保护不敢轻举妄动。真要除掉长子,大概得等到天后去世了,那时再令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死在外地或是征战途中。朱温相信这杂种也一定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一直拿朱友裕不定时炸弹。唉,早知道就该射在墙上。
至于朱友文,朱温恶他的原因不谈了。
居然闹情绪罢官,整日醉生梦死。而且不知怎么搞的,他和王语的事被天后知道了…天后为此不食数日,亦不听政。现在屁大事都要送到前线来请示他。更心痛的是,天后病了,且不轻——时不时就狂流鼻血。虽然这让朱圣狠狠出了一口在椒房殿被面训羞辱以及诸多事不得自主的恶气,但他对天后的爱仍然也永远大过恨。而今夫妻渐行渐远渐无书,令他心如刀割。
也许,彼此之间很快就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张惠是他的心头肉,多疑疲惫的朱圣只有在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时候才能体会到点点温存与片刻安宁。他实在不敢想象失去天后的余生该如何继续,沉浸在亡妻回忆的自己又会怎样。
应该会…疯掉吧。
悔之晚矣!
红颜,果然祸水,或许就该离那王语远些。
也恨呐。
该死的同州军!
如果天后没堕入这黑暗深渊…何以与君逢,无言泪千行!
除了这些事,每天传来的坏消息也总比好消息多。
小儿子不爱射箭爱写字。
陈州一带的摩尼和尚蛊惑刁民想造反。
财政吃紧。
李逆自蓝田入武关道,将讨王彦章。甫一动身,赵匡凝立刻加大对汝、光、申的骚扰力度。成汭亦象征性的派军五千。黔州王建肇、夔门赵武等节度使、刺史也纷纷表示要勤王。
桩桩件件让他觉劳神不堪又无奈。这两年为何这么诸事不顺?
是不是撞邪了?
朱温霍然起身。盯着地图神游九天地看了半天,根本看不进去。是的,素来积极乐观热情理智的他最近经常性控制不住情绪,或者说越来越难以控制;时不时莫名其妙的走神。
朱圣这日子,不好过。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多米诺牌阵。当它没有被启动,会造成一种现象——让对着情报和地图研究战略的政客军阀自以为情况会按自己预估的逻辑走。但当战争被发动,无数零件和细节构成的精密机器就会让诸多残酷真相暴露原形,庙堂也根本控制不住战争走势。
他不能,李逆不能,谁也不能。
河中会战结束后,几乎只在一夜之间,河北、齐鲁、江淮、湖南、吴越各地就城头变换大王旗。他们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背叛李家,对朱温也一样;而这些变化也使朱梁的内外军政产生了转移。
二月初一,朱温部署在徐州行营的神捷、龙虎、广胜诸军及杂员七万余人全数北抵,投入对魏、齐、兖、郓的作战。
长剑军左厢七千人被调往河中行营,以加强张存敬的实力,警惕李逆反攻。
另一支王牌部队长直军右厢被派往蔡州之文城栅,威慑蔡人的同时,配合当地守军迎接赵匡凝的进犯。
武德、天兴、赤白这三支骨干在陕州指导筑城、造寨,训练非嫡系部队车战和骑马击槊,防备开春后李逆再次出潼关抄略中原。落雁在宋州,厅子步兵厢在陈州,充当驻防军。
更多的军事调动还在进行中。
魏博
规模峨巨的汴军被散得偌大河南满地都是。如果捏成一个拳头进攻关中,长安小子不死何待!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地盘的局限性在那——优势时依靠稠密人口的经济条件和平原水陆交通四面出击,同样没有雄关要隘可倚仗的对手只能被迫与你野战。只要你战斗力强,扩张会非常快。劣势时,那就痛苦了。
你曾经的得天独厚也可以是敌人的。星落密布的驿道河流会变成对手的运输线。对手攻入腹地你也只能硬着头皮野战。守城?守什么城?守郑州、开封、河阳城、陵津寨?谁爱守谁守,反正后世段凝麾下的五万大梁禁军不守,直接派代表向沙陀人报告“敌情”。
连人口也是祸患!方今天下哪里人烟最稠密?河北啊。仅魏博下辖的相州一地,开元户7.8万。经安史之乱八年拉锯,元和年的统计还有丧心病狂的3.9万。按一家三口的最低标准算,相州人口下限是十二万。但,可能吗?这年代的三口之家就像后世的十口之家罕见。而且魏博承平百年,实际户口早就不止元和数,甚至超过了开元数;这还只是一个相州。
当之无愧的经济重心,至少现在依然稳坐龙头。
其次就是河南。就说天后住过的宋州,玄宗年间的户数是12万多,一州人口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百万大关。诚然被巢军、秦宗权肆虐——“东西两千里扫矣。”但根基深厚,武夫玩了命的荼毒,能弄死一半都算本事大。若非王仙芝起事引发的系列战乱,河南还要胜过河北一头。占据这里,好处是爆兵发育速度恐怖。可一旦劣势,这就是敌人的行动血袋。而衍生的流氓问题因为规模巨大既会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也严重影响社会的不稳定。
下马贼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一点。
所以,我们的朱圣人虽有数十万战辅大军,实际上能灵活调动的却很有限。
希望不会看到战火在河南大地上重新燃起的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