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麾盖黑遮。
王彦章跃马军前,精神抖擞道:“公等十年血战,终平巢蔡,还复小民太平,可谓苦矣。自唐主来讨,胡马窥汴去后,治世扫矣。京师一路而来,处处凋敝,罪在谁人?罪在李氏!今日,他就在对面。为除不义禁残暴,男儿当死边野,裹尸还葬。眼见妖孽荼毒不能翦,是大丈夫之耻。希望诸君能拿出对得起身份的勇气!”
这是在演《四行仓库》吗?搞得热血沸腾。旁边的夹马都将尹皓对突将使韩瑭道:“我只知道王彦章是悍将,却没听说他也如此的牙尖嘴利。”
一番话大义凛然,但除了带来的羽林军,汝州兵并不买账。
队伍不整齐,士卒表情木讷,死气沉沉,眉宇间尽是讽色。大帅不造反,中原诸州怎会复煎?罪在李氏…我看是在敬翔、寇彦卿这帮篡臣吧。若非此辈,大伙岂被置死地?
“朱圣早些死,中原就安生了,他就是史思明、秦宗权那种魔头。”
“翦妖孽?俺正有此意,王帅带吾属杀到汴梁去吧?”
“对,清君侧!李振之类祸乱天下,全杀了。”
“莫要造反,但诛奸贼而已。
“是也。便在兴教门外列阵击鼓,圣人谓我昧死忠勇为国,定有重赏。”
“陛下为晋、蒲、魏、齐、楚、兖、郓、吴、荆四海诸侯声讨,不知何时就要死于非命,还怕他做甚。”
“王彦章,不要呱噪了,谁也不是新兵。能打则打,打不赢,你带着羽林军回汴州继续当你的大将军,我自投李逆去也。”
“...”汝州兵的士气似乎不是很好。王彦章在上面讲,他们在下面讲。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好在王彦章上任时天后给他派了三千羽林军。见状,这些杀材二话不说,直接钻进队伍拿刀鞘劈头乱抽,拳打脚踹,厉声喝骂,很快把这股嘈杂弹压了下来。汝州兵不吭声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宛若一潭黑艳枯水。
王彦章心一凉。为了激发斗志,他不得不捏着鼻子为朱温粉饰,用家国情怀和下马贼磨炼部众,不意大伙都活得很通透。顺利时,都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几次受挫后,这会又怪起朱温造反,隐隐要与朱温划清界限。
“若得胜,我向天后请赏,人给一百缗。”斟酌了一下,他说。
汝州兵这才稍稍活泛了几分。
王彦章暗叹一声。
对不住了天后,军心颓废,不临阵加钱,这群人不卖命啊。武力驱使?怕不是当场就要作乱,反戈为李逆所用。这样的一战,注定是失败的。
“咚咚…”激昂的进军鼓声炸雷般敲响。
武夫一阵枭躁,大阵开始缓缓前进。王彦章率三千羽林军及一干号令杂兵居中,羽林军都是老卒,心理素质过硬,全贯甲,技术娴熟,当为中流砥柱。
八千汝军在他们两侧。
汝军左右外翼是陕州排阵使丁审衢、突将使韩瑭、河阳斩击使邵赞、怀州都虞侯刘重霸四部组成的近六千人的部队。很显然,王彦章在玩心机,把汝州军嵌套在了中间。左亲骑张仙、右云骑指挥使宋铎、广胜军右厢马军都头陈令勋、夹马将尹皓的五千骑兵配置在后方,待命。
这些是朱温委派踏白军新练的。
近两万三步骑,都在这了。营盘里只留了病号和随军工匠、医官、文职之类。
冯行袭本来要派万人参战,但王彦章看不上。别上场两三個回合就被打垮,带崩全军——从首阳山一战能看出来,李军很坚韧,养尊处优的金商兵不是对手。
“嘟…”巳时整。望见敌人的汴军吹响角声,停下整队,并一边吃干粮休息,补充体力,一边观察对方。和将帅说的情况差不多,李军略多。三万余人在绿茵茵的拒阳川上展开,红旗漫野,盔甲映日,无边无际。和这帮人身上散发的气息相较,春风温柔太多。
张仙策马爬到土包上,有些眼晕。逐渐炽热的太阳从东面射过来,把远方飘拂的密密麻麻的旌帜、甲仗、槊锋照得金光闪闪。森严的军阵中,九面壮观的洁白龙纛迎风飞舞。
“嘶…怎么像野人?”看了一会,张仙摸着下巴咂舌道,头皮直麻酥酥的。比起这边的嚣嘈,李军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死寂。光靠军法,能做到这个程度吗?不能吧。
此…圣人,果然起势了,张仙心念转折——将来说不得要拥着阿姐…私下能不骂就不骂吧。就是不知他能不能容下侄儿友贞了…张仙神游太虚的同时,陈令勋、韩瑭、邵赞诸将亦心绪沉重。
贼势滔天!
汝州军大多数人的表情已浮滑不定。
“这一战,悬了。”
“若事有不谐,不必死战,就护着王帅走脱。”
“输辣,要输辣。”羽林军彼此眉目传情,胸腔扑通扑通跳着。几万兵马黑压压地把原野站了个水泄不通,却如僵尸泥胎,静若深渊,一点声音都没有。而周围风吹树木,甚至是鸟雀的叽叽喳喳却可以清楚听到。
“唯长直、落雁诸军能克之。”沉默中,突将使韩瑭低声道。
“李逆是不会放过反贼的,如果陛下战败,你们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想想恶人军吧!”
“大家只管跟着圣人,俟诛李逆,人人有官当,个个赏妃嫔。大明宫女御数千,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军官们看出不对劲,纷纷按套话稳定军心,激励士气;然则刚动员了几句就被淹没。
“咚咚咚咚咚…”毫无征兆的,震耳欲聋的鼓声从对面排山倒海地汹涌过来。
“杀杀杀!”李军瞬间大躁,怒吼直冲云霄。
“贼军进攻了!”不知哪个大头兵叫了声。
张仙只觉腿发软,口干舌燥。什么时候汴军也轮到被人主动进攻了?又看了看一片骚动的大阵;诸军良莠不齐,成分复杂,将领各有打算,主帅也没有威望…他想掉头就走。
李军快速接近。
前锋扛着雪亮的长矛,溅起滚滚烟尘,有着腾云驾雾的既视感。
被裹在中间的汝州军阵脚踉跄,哄闹声渐起。如果不是有其他部队监管,估计要像神策军、吐蕃人那样“未战而自溃”。
“杀杀杀!!!”李军抵达百步外,纷纷破口大骂鼓噪之。前排既有云裳羽衣的华丽中军,还有披发、髡顶、索辫的蛮子,光头刺青的恶人,一个个呲牙咧嘴,狰狞不已。
“走!”在圣人的授意下,论吉琼、阿史那洛雪将皇甫麟等数百治愈的汴军俘虏光着膀子押到阵前现场释放。
“什么长剑夺命龙,就这?被俺们吊起来的废物。”
“滚吧,回去好生修炼战技,下次可不要再让老子放你一次。”
“真是瞎了眼,当初被你们这群猪狗吓住。”
洪亮的骂声中,两颊发烫的皇甫麟等人狼狈奔向己阵,边跑边喊道:“不要射箭,别,自己人,我是长剑军左厢第三都列校夏丘。”
“俺是落雁都朱熙。”
“厅子马直十将戴思远。”
“…”
但事情显然过于突猝,汴军谁也没想到皇甫麟、夏丘、戴思远这帮人还活着——朱圣都已经按阵亡处理,给他们家发了抚恤,现在“亡者”回魂,尴不尴尬。而且被这么凌辱的放归,还都是精锐部队的成员,本就不高的士气被这么一打击…顿时面面相觑,吵吵嚷嚷。
完蛋了!王彦章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天后,罪臣应该要辜负委任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哒哒哒。”一发狠,王彦章神色变得坚毅决绝,催马当先,带着羽林军向敌人接近。
死就死!他陷阵数十次,难道还贪生吗。独独遗憾不能再见天后一面,痛哉!鼻子一酸,眼泪都流下来了。再想到万一朱温败亡,命途多舛的天后要复遭大难,就比杀了他还难受。
鼓声再响,在王彦章的表率下,仿佛狂风中秋叶的大阵“迟疑”着继续前行。
七十步,双方抄起箭弩对射。划过天空的“蝗虫”坠入大地,立时炸出一片吃痛声,苍翠欲滴的地面长满黑毛。
四十步,杀伤力倍增的箭雨铺面而来,汴军阵列摇晃。
“走了走了!”
“羽林军被击溃了?”
“什么?王彦章已被贼军斩首?”
“乱啦乱啦,河阳兵想跑。都虞侯?都虞侯在哪?你快说句话呀,管一管啊。”
“畜生啊!”游弋在右翼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张仙恨恨地一拍马背,儿郎们都不肯死战么?
“杀!”二十步,李军加快步伐,手持陌刀、骨朵、狼牙棒、斧头的“锋”顶着密集的箭雨嗷嗷叫着冲上来,见人就砍。
“啊,好痛。”
“好贼子,跟你拼辣!”
啊哒哒哒哒哒,逼近十步,双方前沿纷纷顿步,守地击槊。丛枪互捅,甫一照面,就是血肉横飞。
“唉哟…不要捅我,挞伐你的老母…”
“噗,俺的头。”
“让羽林军打吧,他们是禁军,我们走。”
“走!我们州县外兵,没受朱温好处,也不欠他什么。”
“唉,干脆降了李皇帝算球。”
“转身者死!”军官们和羽林军跑来跑去,将贼眉鼠眼的士卒抓住,耳光乱抽。敢肢体反抗、还嘴的,没二话,当场格杀。
“不要乱!”王彦章也顾不得陷阵了,拨马折身本阵。
李军第一波冲阵,汴人摇摇欲坠。羽林军两侧的汝军被打出恐怖的弯凹,其表现还不如金城吐蕃人。
高台上,迎着刺目阳光观战的圣人淡淡出声:“汴人的气散了。”
犹记得潼关之战,朱逆征调的各州兵前赴后继,咄咄逼人,根本不需要鞭策。这才两年,心志就堕落萎靡到了这步田地;不知朱温的主力部队又是什么情景。“汴梁禁军”是朱温一手打造的,其威望和利益同盟足以支持他失利个七八次,暂时可能不会出现离谱事故,乱七八糟的外军就难说了。
窝囊一些的如汝州军,消极敷衍作战。
强硬点的如义成军,因为嫉妒控鹤军的待遇,愤而作乱向开封挺进。
如果朱某人持续这么吃瘪下去,哪天圣人收到他死于乱军之中的消息也不会意外。
被下克上,才是时代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