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陈寿《诸葛亮列传》
江陵,南蛮之巢穴,楚之郢都也。光启年秦宗权肆虐的时候,先后派出秦宗言、赵德諲攻略。文德元年,秭归刺史成汭凭借击败毛湘、韩楚言、牟权等各方的威势进驻,此后便突飞猛进,几次与蜀地交战而不落下风,隐隐然已有荆襄第一诸侯的态色。
但山东赵匡凝和窜到湖南的马殷团伙分别从南北限制了他的发展,后世昏了头,觊觎上广陵杨氏,东征行密。可惜志大才疏,落得个投洞庭湖自杀,以至后人解读这段历史唯知南平高氏寡廉鲜耻而不知有成氏。
作为八州一府的统治者,哪怕成汭游侠、逃犯、和尚、蔡兵的过往颇有些不堪回首,府中依然汇聚了大量熙熙利来的才俊。
掌书记李珽,陇西李氏敦煌房京兆尹李憕五世孙,中和二年进士。
孔目院贺隐,贺知章六世孙,在朝中还有个担任著作郎专职祭文、碑文、墓志铭写作的族兄贺泰。
勾狱推官卢延让,范阳人。前年游历荆州,在香林寺与成汭相遇。彼时晚风拂面,松涛阵阵,天边雷声隆隆,卢延让脱口而出:“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個星犹在天。”成汭听了惊为天人,当场就要征辟。卢志在科举,但成汭一再挽留,只得接受。圣人许的官职还是很对他胃口的——右拾遗。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找皇帝论得失。
只要表现那么一两次,光宗耀祖兼青史留名无忧矣。
度支判官郑准,故相郑畋孙。景福年汴师薄关,国人多出逃,准其一。携妻子来荆南后,成汭敬畋威名,拜准度支。亦擅辞赋,有司对其奏书评价相当高。
他倒不是不想回朝廷发展,而是被牵连了!其姑姑郑映曾暗恋罗隐,畋便将罗隐带到家里。郑映在幕后观察,见罗隐长得丑,爱慕之情瞬销,把收藏的罗隐文集也一把怒火烧完了,誓不再念其诗。自尊扫地的罗隐远遁杭州,那句“我未成名英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就是途中碰到熟人的感慨。
此事后,“颜控”的郑畋家族遂被士人尤其是模样不太好的官僚贵族不齿。郑准尝试过门荫入仕,三次覆试的身言书判皆被认为:貌不伟。就很恼火。
圣人给他许了个灵武院巡官,去那边主持八池盐务。中规中矩吧,量才录用。
盐铁判官陈小奴。本奉节盐吏,理事细心负责清廉,数年,于是有名。汭闻,召而用之。
教练使赵武。蔡将世家,秦宗权败亡,奔荆。汭喜其骑射精绝,拜为内外马军都教练。
…
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成汭方四十出头,健硕如虎的身上穿着圆领紫袍和进贤冠。浓密的虬乱胡须堆满颌下。唇薄,腮骨横长,一对稀疏的眉毛呈倒八字形,面相上正是凶悍狂猾,眼高手低的性格。
当然,成汭为人厚道不贪财,好结交贤士,这在前期为其控制八州一府这偌大江山具有很大的积极影响。但到中后期,也得了权贵之疾——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部下打马球,认为其是在磨练脚劲,有反意,被杨行密送儿童读物《劝学记》却没察觉到这是一种羞辱。手下闹情绪辞职,使刺客杀之。这会,成汭还没疯。言行谦逊,不以善小而不为,还是一个优秀的节度使。
主位上,成汭正闭目沉思。获悉圣人口风后,汭不豫。只打发一个太守,还是北地郡那鸟不拉屎的荒服。就这,他凭什么移镇?也太吝啬了!
同时也有些恼火。入朝,不甘心,也舍不得八州一府。清君侧,实力又不足。王师带甲十五万,假的!但在潼、蒲、京师都要留兵布防的情况下,讨金商还出动了三万,七八万步骑应是有的。从全歼汴师两万余、平行袭之快的表现看,是劲旅。
如果造反,成汭数了一下:赵贼和雷满、王建肇这两个仇雠会响应,吴讨、马殷会急于撇清关系,他们就是暴力上位,容易被一道诏书激出兵变,河中、播蛮、清江蛮、巴中观察使会出兵征讨自己。屯驻虢州的杨守亮兄弟也有可能加入讨伐大军。
更致命的是内部还可能爆发微变。
汴梁联系过了,朱温用事东方,分身乏术,何况也鞭长莫及。
唉!本以为还要几年圣人才有暇都督江南诸军事呢。
如之奈何?成汭很纠结。
“车驾在武当山,欲召我与公等入朝食禄,我也没个主意,都说说吧。”
“唯入朝。”率先发言的正是李珽。
“王室蒙尘,神器危悬。天之哀灵,降生圣人。上视事六年,政治焕然更始,朝廷威令复振四方。《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盖所谓天命不可逆也。其次,江南、巴蜀异于河朔。赵、魏、齐、燕、沧有百年数代经营,将士男女累世胶固。虽欲反正,固不可自拔,乃有田布之死;于是听任。而江蜀,王化所在,人情难共同谋。稍生孽心,大祸萧墙。故有刘辟、李锜、朱玫、昌符、茂贞之速亡。既以逆取,不能顺守。诏书所任,而以下克上,以臣讨君,岂能久乎?”
“使不承上谕,徒然触怒六师移来。征丹凤门糜肉、渼陂泽尸海、长春宫髅堆、重阳谷鬼哭……愿大帅审处之。”
一席话说得不少人微微点头。
李珽的意思很明确。这确实是一个长草的时代,但关中和南方的割据基础薄弱。武夫不畏皇权,多怀贼心,但普遍的士庶不爱好这勾当。你做不到河朔诸镇那样——百姓箪食壶浆主动帮你抵御中央征讨。能做的选择就一个,那就是重新服从朝廷。
只是他才开题,就被旁人高声打断。
“公言差矣!”
成汭与众人循音望去,只见是一名绯衣的武官直身拱手,娓娓其谈:“如今国家失道,州郡燹乱繁发,王化之地尚在而道德之人难寻。若公等皆是赤胆忠心,秉节持纲,今日焉能排座军府,众叙臣道?巢贼一夫作难,天下云集响应。朱温砀山小丑,称尊汴州无敢问。这就是大唐的民心吗?泥腿子只关注收多少粮,士贵眼里只有官爵权力,谁强就附谁。但有武力,缘何在乎此辈怎么想?”
“舒震!”李珽忍不住斥责道:“王师就在卧榻之侧,你怎敢口无遮拦?”
这武官正是舒震,许昌人,前荆南监军朱敬孜的三千忠武军卫队的五统领之一。中和年申屠琮勤王返回,将这帮跋扈武夫讨灭。部众溃散后,一部分回了河南老家,一部分干起了马贼、水匪。成汭持节后,招安程君之、舒震两路。因二人都是许昌将门,文武双全,遂署军职。
“大帅,话说到这份上,有些不敬之辞仆直说了。”舒震没理会李珽,继续道:“此时归国,圣人自成派系,根本用不上我等。并且,杀一禁军大将,诛一衙内,孰易孰难?看人脸色,不若自己做主。仆之见,还是并力向前。只要败走圣人,余者诸侯破之非难。况且圣人大敌仍是汴贼。就算战之不克,我缩城坚守,圣人又能在荆襄耽搁多久?”
成汭不置可否,但其实有点动摇了。
之前是不是被圣人定金商、杀得王彦章仅以身免的威势吓住了?坐拥荆南八州一府,不博一把,是男人吗?执戟四万,一箭不发就率土入朝……但还是怕。王师不弱,邻敌又多,打起来没甚胜算。
野心和对圣人的忌惮在脑袋里激烈地交战。
正魂与奸性反复较量。
是雪中送炭,做第一具马骨,还是枭雄当到穷途末路为止?反正赢了血赚,输了不亏。
好难啊。
“自古大业险中求,使刘邦不造项王的反,甘愿老死南郑,焉有四百年炎汉?令圣人败退京师,荆襄八郡便是大帅之天下。”见他眉头一会展开,一会紧皱,舒震进一步诱惑道:“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此殆天所以资大帅,大帅岂无意乎?可效那刘备故事。牢据荆州,再图益州。诚如是,则诸侯可成矣。”
李珽翻了个白眼,对这河南杀材的贪婪叹为观止。
成汭缓缓摩挲着手背,没吭声。
或许是该先干一场。
冯行袭的失败,那是斤两不够。
可万一不顺,部下作乱要杀自己取而代之或投降怎么办?
唉!如果是换个地方当节度使就好了。
“李公。”想到这,成汭抬头看向李珽,道:“可否移镇江西、黔中、剑南、广州?”
“这…”李珽表情凝固了。
赵、魏、沧、齐、兖、郓、燕、晋、吴、歙、云、潞、邢、浙、蒲、夏、闽、义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建康、襄阳、湖南、鄂岳名花有主。汴、徐、陈、蔡、陕、河内在朱温手里。五管经略你看不上。京西北八镇灰飞烟灭。关西敦煌、张掖你去吗?
黔中观察使是蔡贼王建肇,圣人敢移镇他就敢造反。朝廷不想多事!广州…黄巢都没讨到的宝地,能给你?剑南,同样不可能,朝廷宁可让它继续乱着也不会让不可靠的人去做节度使。盘一盘,哪有窝给你换?
至于江西。
钟传因为暗通汴贼,去年冬天被罢免一切爵位、本官、职务。从法理上来说,他已是庶人一个,但这会是死是活还没有消息;应该还在和部下、外州刺史拉锯。
要移镇,江西大概是圣人唯一拿得出手的空缺。
同意的概率也比较高。
但问题是,去江西跟重新打地盘没区别,得率军武装上任。搞得能当观察使,搞不好直接战死。马殷那帮人到处逃命的时候,不是没试过江西,碰得鼻青脸肿,这才来的湖南。
果然,成汭脸黑了。
“卢公,你为何不言?”他又看向卢延让,问道。
“入朝,入朝。”卢延让强调了两遍,方补充道:“仆生在范阳,常与幽州杀材为伍,也算知兵。去年到京师公干,在灞上见过王师军容。虽万人行进,静默无声。讲武时抽阵、变队、射箭、击槊,帅台无令则站如松,坐如钟,自己休息。士气沉稳,不骄不躁,实乃锐兵。”
“赵武,你呢?”成汭又点了一人。
“先战一战,不然如何认命?”赵武笑了笑。
“赵教练……”见赵武也要长篇大论,李珽突然轻声喊道。
赵武回头看去。
“那年李茂贞犯阙不成,军中骚动不安,茂贞惧,连大军都不敢要,仅携亲信数百回遁凤翔,途中得报,假子李继侃夺位。只得狼狈北逃,汇合部下。半路上又被盟友偷袭,困在麻城。”李珽语调平缓,仿佛在叙说一件不存在的虚事:“受困期间,亲信接连逃走,连长子也舍他而去。为了活命,他吃光了能找到的老鼠、树皮、草根,还有唯一一个不肯走的亲兵——三郎。之后,其突围而出到了大震关,行瑜遂引兵而至。”
“鏖战数月后,两军粮尽,茂贞、行瑜双双为乱兵脔食。”
“茂贞妻刘氏当了半年营妓,被挞伐致死。三个女儿不堪玩弄,两个跳河,一个成了口齿不清的疯子,如今还在雍城街头。行瑜妻女被武熊等人贩给了西域胡商,不知所踪。”
“韩建的妻女被中领军王从训凌辱后赏给了天威军。”
“王行约的妻女连同先圣的孟才人、郑昭仪亦被乱…”
“冯行袭战败后,其妻吕氏在金丝驿被玷而后杀,长女冯素素被肢解,次女被扭断脖子,七个儿子,除了在长安做人质的长子,余者无一幸存。”
大厅变得鸦雀无声。
“你!”赵武正要说些什么,李珽抬手止住:“我知道赵教练不畏死,但该为家人想想。实话说吧,圣人与某警告了,十天不入朝,俟破江陵,一应官绅军卒,门庭不留鸡犬;比屠金城吐蕃、武州党项。你好好思量,也给全城军民一条活路吧。还有你,舒震,程君之。”
主位上,成汭听得头中嗡嗡发昏,表情木然的坐在那,宛若老僧入定。
圣人不似圣人,不讲武德……这诸侯,还怎么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