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82章 荆州路(一)(1 / 1)控制变量法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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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元年四月初五,延岑城。

成汭脱掉鞋履,检查了一遍衣帽,确认没搞出拿进贤与圆领搭配的笑谈后,与李珽、卢延让等低着头急趋入行在。经中郎将裴浐、崔无慈与中常侍刘子劈再次摸身捏骨,守在一旁的通事谒者郑元规面无表情道:“检校太尉可北地太守成汭请见。”

“唯,唯。”成汭立即迎上前,跟在郑元规背后走入阁门。

圣人没穿繁琐的冕服,只披了件紧袖宽体的洁白薄纱,上绘绿色纹理,罩住反光吸热的银黑裙甲。下摆垂及大腿,然后以带收束腰部,勾勒出膘肥的曲线。部分扎髻的头发戴着时下流行的莲花冠,剩下的散在肩背。斜挎玉具剑;手握一根槊,正在刺击面前的草人。装容平常而不失严雅,非常符合唐人的审美,也是李氏天子惯来的独有风格。

国朝列圣,对骑射、击槊、比剑、蹴鞠、马球、相扑、制音律这些东西大多爱好。敬宗能在黑暮中击毙数十步外的狐狸,还是散打高手。以至于刘克明等率武宦、禁军将校十余人,才将其弑杀在密室。僖宗更不用说,三百五十九行都是状元。

“你在看什么?”一旁,南宫宠颜神情不豫,挑眉道。

“慑于天威,恐惧乱了方寸。”成汭不敢再偷瞄,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一噗通拜倒,额头几乎低到地面,作出战战兢兢地情态:“臣汭参见陛下,谨千秋万代,长乐无极。”

旋又起来舞蹈,在众目睽睽之下“婀娜多姿”地翩翩旋转,同时拍手踩步,脸色陶醉欣欣然。

南宫宠颜顿觉恶寒欲呕,颈上浮起一层细密的疙瘩。前倨后恭至此,若官家式微,给朱温舔脚的嘴脸更难堪吧?一想到这般货色会越来越多,宠颜就忍不住心痛,焦虑。好在,兄长在自己与父亲的劝说下已决定率子弟入朝效力。

这是朝廷威权复振的体现与成果。

换之前,她哪敢叫人来送死,南宫氏也不是自投绝地的傻子。管中窥豹,今后各地入朝的人大概会日益增加。

也得力于圣人缜密经营。自从探知爱妾家族在冀州颇有声望,还有两个在王镕麾下当兵马使的哥哥。他即与之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几乎夜夜云雨,床都快摇塌了,令食髓知味的宠颜沉浸其中欲罢不能,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制曰罢。”等成汭跳得两腮发红满头大汗差不多可以了,心里抱以讥屑的宠颜喊停道。

圣人还在那边击槊,几個草人已然被捅得肠穿肚烂,飞快地看了眼,成汭讪讪坐下,也不主动挑起话题。结果坐了未久,门外传来密集叶铿,似是数十副甲胄同时抖动。成汭面色骤变,几以为有人作乱,下意识就想起身奔跑,瞟皇帝,见其不为所动,方双手按着膝盖强作镇定。

很快,杂乱的脚步混着七嘴八舌的交谈清晰入耳,数十人在谒者的引导下鱼贯而入。有文臣,有武臣。其中还有蕃人。都是中国打扮,但多数还保留着明显的索虏特征。深目高鼻,瞳孔与发色、皮肤、嘴唇异常。一句话,貌不类华。

李珽咽了咽喉。陈小奴小腿抽动了两下。卢延让安坐不动,默契地与对方避开眼神接触,并拿右手肘部以微不可察的力度捅了捅成汭。成汭按捺着坐立不安的皮囊,夹紧屁股压下萌发的尿意,把手收到腹部交叉叠放好,挺直了背。

“中散大夫,天策军中军中领军雾露使云中县开国子臣扎猪拜见官家。”

“朝请大夫,中领军五原县开国子臣乞祺拜见至尊。”

“翊麾副尉,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侯司副都虞候兼恶人使臣殷守之拜见圣人。”

“游击将军,中领军司隶校尉从史九校都虞侯臣服拜见君上。”

“开府仪同三司、襄阳唐邓随等州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三司水陆发运使臣匡凝拜见陛下。”

“游骑将军,侍卫马军都教练使臣张季德拜见陛下。”

“征事郎,飞骑校尉臣符存审拜见陛下。”

“太子冼马墨离使臣存孝拜见陛下。”

“…臣宠…

“…臣全政…”

“…臣令忠…”

“...臣洛雪…”

“…臣长明…”

“…臣聪…”

……

一个一个从皇帝身后走过。为了争夺次序,你挤我推甚至怒目相向。礼毕后,武臣们或拱手后在寺人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静静坐下,比如符存审。或附在圣人耳边亲密地说着什么,比如扎猪、乞祺。或眉飞色舞,唧唧喳喳吵嚷着。

“冯贼打跑了?这么快!”

“荆南呢,讨不讨,干脆宰了成汭算球。”

“对,抢…收复他娘的,谁不知江陵富得流油。”

“要不就打赵匡凝?灭了蔡贼。啊?赵公的妹妹受封颍川郡夫人?这真是,哈哈,我在长安不省得,狂人疯语,该掌嘴。”

赵匡凝一窒,幸好没带部下偕行,眸中也少见的流露出复杂。天不亡唐,李氏确实还有天命,父子两代坚决拥护王室的做法没错。若昭,算嫁对人了。今后赵家只要不发昏,至少五世公侯无忧。打朱温,自己得全力以赴了。

成汭深垂头颅,仿佛见了天敌的鹌鹑,只觉得吵闹。抬起眼皮悄咪咪搜寻到坐在对面的赵匡凝,想看看这个老对手是何感受。赵匡凝早就注意到了他,轻蔑的眼神在成汭身上草草一扫便闭目养神。

无论出于什么缘故,赵匡凝都不愿与成汭有交往。于公,成汭曾暗通汴贼,给朝廷进贡的财货数量长期很少。妹夫即位以,六个诞辰节,这人不曾祝贺一次。汴贼两度叩关,亦不发一卒勤王。在赵匡凝眼中已是五刑之属;于私,过去几年两家边境守军屡屡爆发摩擦。于出身,赵匡凝是淮西将门,祖祖辈辈从三吴时代起就是蔡州衙内。而成汭游侠、和尚、盗贼什么都干过。于为人,成汭心机重,狡诈,没文化,更为赵匡凝瞧不上。

别看大舅哥是蔡贼,学问深着呢。府中藏书近万卷,还有宾客数百。其弟也不遑多让,后世赵家败亡,赵匡明流亡成都,被前蜀征为九卿。没点东西,以王偷牛的抠索,能让你一介惶惶丧家之犬当九卿?

寺人、侍者穿梭如流,已布置好宴席,开始传菜上酒,这时圣人终于有了动静,把槊往中郎将崔无慈怀里一甩,接过闻人楚楚递过的水碗一饮而尽,喊道:“成公。”

“微、微臣在。”成汭立即站起,声音有点打顿。许是被单独点到,被数十道或看好戏、或幸灾乐祸、或观察的目光笼罩,让他的心跳迅速变快,惴惴不安。

“过来!”

哈哈哈,有人差点笑出声,连忙绷住肚子。看着被众人交头接耳当成小丑谈资,迈着小小而快快的步伐跑过来的涨红了脸的成汭,正拧着湿巾给圣人擦拭汗水的闻人楚楚觉得有些可怜,凑到圣人肩上,低声道:“可稍以温柔。虽不堪,毕竟治荆有功,保了一方太平。”

“陛下。”成汭在五步外停下。

“噌。”圣人擦完了汗,反手拔出玉具剑。

成汭嘴角一哆嗦,念头急速开动,却一时想不到说什么,下意识马屁道:“好剑,好剑。”

圣人兴致很高,横剑鼻前,眼睛盯着拇指食指夹住剑刃从左至右划过。又拿他当对手,连试好几剑,吓得成汭噔噔后退,不停赔笑:“陛下善剑道,好剑道。”

“我听人说,你给朱温写信要献上荆夔九州?”

成汭拨浪鼓似的摇头,一口咬死:“此等逆天大盗,臣恨之入骨,讨伐还来不及。盖因雷满之患未平,不敢轻离。绝无此事!”

“十天期限,为何第九日才姗姗来迟呐。”

“家小收拾行李拖沓。”

“家人几何?”

“一妻,二十九妾…”成汭生不起糊弄的胆,也不嫌丢人,一股脑全了吐出来:“现有八子十女…”

老婆比圣人还多。李圣实打实的妃嫔,也才何、朱邪、赵如心、宇文柔、杨可曦、杨可证、三武、楚楚、宠颜、陈宸、洛符、韦懿、赵若昭、李渐容十六个。不过想想后世那些权贵,把整个行的女员工当后宫……成汭在道德几近完全败坏的晚唐纳29房娇娘,好像也不多。

圣人收住剑,毫不遮掩道:“诸子年十二以上者,一律送到太学读书。”

“唯唯。”成汭也顾不上怎么和妻妾交代了,先满口答应下来再说。

“妾室里,有没有你强掳的人妻?”圣人思维活跃,又问道。也没别的意思,忆起一桩旧事而已——前两年成汭与夔州韩楚言鏖战,威胁破城后肢解男丁伐女眷。韩妻李氏闻讯,劝韩投降,韩不从。于是李氏——“拔刀断其头,复诛三子而自刎。”直接与丈夫全武行,自屠全家。

他想知道,到底是多恶臭的名声,竟把人吓到这个地步。

“这…”成汭呆呆地俯瞰着自己的脚尖,不知狗皇帝卖的什么药。确实有,且不止一个。攻城略地多年,他斩获颇多,但这有问题么?都在这么干。成汭不觉得有什么。

“说话。”

“九个。”

“明日便与之盘缠,全部遣归。”圣人淡淡道。拿踏平敌国、征服对手当痛快事,人人充满侵略性,是丧乱的原因之一。强奸乃至脔食失败者的妻妾儿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属于私德问题,这是文明底线。

世道就这样,圣人一开始就明白,可既然当了皇帝,就是要试着挑战虽千万人吾往矣啊。在晚唐孤芳自赏,给妇女伸张正义,说起来是多么的可笑,但圣人还是决定刹一刹这个风气。也趁着诸将在场,通过这件事表明态度:在他手下,这种活别来。

成汭的面子他不给,其他将校和大头兵更不会。

为什么到了清代中叶福建人还保留着为王潮缮陵的传统?无它,晚唐真正做到武夫不扰民的,比解放军入沪不入户的,只王潮一家。其迫于秦宗权率部南下逃难的时候,路过泉州,当地百姓看到王潮部不一样,直接乌泱泱的跪在路上求他驻扎下来,做大伙的刺史。

“陛下…”成汭顿时如丧考妣,心如刀绞,还想拉扯拉扯。

“滚!”南宫宠颜剜了一眼。

“走吧,去灵武城养马,去北地屯田,教化蛮子,三年可许你升调。”圣人拍了拍成汭的肩膀,最后说道。识时务率八州一府入朝,这使得他不会刁难成汭,清算旧账。但也仅此而已。武力威胁下的入朝,就值这价——前事不问,富贵依旧。

至于前程,那就得成汭证明自己有与之相匹配的价值、才能了。

“是。”成汭沮丧地点了点头,转身踉跄而去。躲在廊柱后偷懒的几个女御相视而笑,这人竟连一场宴饮也没蹭上。

“陛下。”见圣人落座,众人纷纷直身。

“前次得报,齐、兖、郓、魏四镇诸侯出兵十余万与朱温战于滑州、阳谷、济州、任城一带,不利。归德军节度使垣庆忌、副使刘亥与贼激战宋州。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大破吐谷浑,已旋师太原,遣契丹直、突骑都、黄甲军、从马直自潞州先头南下,将攻河内。”圣人摆了摆手,开门见山道:“我欲建荆州、襄阳、上雒行营,以击陕、汝、蔡、申。”

说白了,借战争消化荆、金、襄三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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