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反映到现实就是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更好,更坏……只是不同。这一个個具体的人组成阶级、生产、社会关系。所以政治忌讳把组织、政权、派系拟人化。将这些集合当成一个人看待,冠以善恶,定以亲疏,辨以忠奸,来处理问题,忽略其成员的人的思想性特征,结果只有灾祸。”——异人说。
“牙兵大躁”很快转化为了现实的政治成果。
乾宁元年十月中旬,一篇檄文飞往诸道。
“天宝艰难以后,燹乱山东。武人傲慢,礼崩乐坏。惟我成德,不亏臣节。”
“太傅宝臣以反正上将,初领镇冀。非以内竖羞辱,晚岂见污?仆射惟简宿卫天子,浐水军声,以微微之身,荡贼泚,败怀光,图凌烟,进元从。一夫护圣,位兼将相,血衣犹在。比汉魏之时,则沮儁、嵇绍也。及太尉武俊自悟,剪寇不服……病薨之升,天子为之泣下,建庙念之。司徒士真,息兵守善,累进财富,亿万而计。太保承宗,赤诚无改。不意逆魏妖心不死,敢倡乱道……”
“及司空承元,矢志去脏,三军固留,不容更改。转徙三镇,所治称康。迩代节相,谁继司空?忠公元逵,隳违法,逐宾客,销兵甲,所作所为,必依书诏。击韩师尧山,尚主母丹凤。人谁不赞!”
“及先王父子,宇宙大乱。草民贱种,物怪人妖,纷纷而起,以踏天庭为快。方镇妄卜,以凌王室为能。惟先王父子,挥泪染书,急付表里。选锋点将,翻山赴难……成德忠孝,青史昭矣。”
“近者朱温以砀山一竖,村野一草。生为不忠之畜,死为不臣之鬼。与汴宋夷虏,谓天子无种,兵强马壮者为之。天子岂无种邪?独李氏有之!比闻王师进讨,而汴人孽性深重,未就束缚……成德怒愧,固已积年!镕以弱冠,忝袭诸侯,岂得顾身。宣布罪状,统率英豪。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王室蒙尘,主上要亲冒锋镝,直面率兽食人的汴贼,这是诸侯的耻辱!
社稷处在惊涛骇浪之中。
太清宫的神位在砰砰震动,列圣的陵寝气冲斗牛!
太宗在仙界痛哭!
圣唐的命运,即使是在玄宗那样的人手上,都无法被撼动分毫,难道今天会被砀山匹夫夺走吗?
笑话!
身为军人,怎么可以同杨行密、李匡筹、左捷、马殷这帮碌碌小人,只看得见门前三尺的利害,不把天子和国家的安危放在心上!
寤寐思服,寤寐思服,朝朝暮暮总牵挂她啊。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日日夜夜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躬自悼矣,躬自悼矣。诸侯百年,我们的富贵足够了,怎能像丁会、葛从周这群泥腿子,为了一点可怜的俸禄,一个寒酸的官职,泯灭自尊,对朱三这个乡巴佬屈膝下跪?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二三其德,二三其德。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修炼臣道,恭敬地对待天子,以纲常训诲百姓,使世人称颂他们的表现。这是什么人呀?反贼余孽被国家赦免,以雄镇大藩相待,却鹰视狼顾,要抢恩主的家业,这又是什么人呀?
于是,我们遵从祖宗的教导,先王的遗命,谨奉祖、太、高、肃、代、宪、穆、文、武、宣、僖列圣神谕,奋然起兵!
咨尔诸道:
有志一同勤王的,赶紧到我们这边来。
不愿加入的,任你在路边冷嘲热讽。
胆敢阻止的,派出你的兵马,赵人决不后退!
相见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尊皇讨奸,杀逆温!
让天子不必再赴汤蹈火,护送如夜之恒的天子返回他风雨不动的明堂冠冕抟坐!
檄文既出,一片沸腾。
这样一篇严正立场的斐然檄文居然出自成德!
看来,河北也不全是反对朝廷的,他们只是反对朝廷收河北为自有的政策,反对搞这种活动的皇帝。但在传统的封建伦理的潜移默化之下,对王室还是忠心的。或者说,他们反对任何会威胁到自己的势力。来自李氏,就反李。来自别人,就协助朝廷镇压。
正如宋人尹源对仁宗总结:“如是二百年,奸逆有之,夷将相者有之,而不敢窥神器,非力不足,畏诸侯之势也。广明之后,关东皆叛,河北不能抗,遂梁人一举而有国。故弱唐者,诸侯也。既弱而久不亡,诸侯之维也。”
不共戴天的猛烈声浪向着大河以南汹涌而来!
“良人,家业富贵已有,为什么要丢下我母子狠心远征?”
“猪妖祸乱天下,圣唐烽烟四起,君说为什么?”
“良人,你有想过天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黄巢、秦宗权、朱温一介匹夫却能席卷天下,为什么呢?天命远去,这是大势所趋。是,天子复振,但不过回光返照,如同人死前的回春。姬氏千年,犹不免秦吞二周。没有不灭的王朝。况且,朝廷不会真正信任安史余孽,只会在需要时笼络利用。这不是邦周了。帝王独制天下,忠诚?帝王不在乎你忠奸,只看你有没有造反的实力。”
“王承宗为什么和朝廷交恶?不就是朝廷想利用风气激发军乱杀了他吗?田兴够不够忠?又为什么被调来我们这?因为赵魏有仇,想假成德之手除了田氏。田兴一再奏请保留两千魏博卫队,朝廷装没听见。这些东西,良人该比妾更明白。”
“……放弃吧。只要兵甲在手,朱温当了皇帝又怎样。他来攻,便像对付宪宗就是。打两三次没希望,自然死心。”
“夫人,你错了。”
“李氏和朱贼就是不同。某祖上是不开化的胡虏,但到了我,连我都懂得人有所不杀。朱贼呢?同样被讨,李氏和朱温,你选谁做对手?列圣有良知,所以一直无法战胜我们。朱温没有,不要侥幸他手软。趁天子在,还能号召诸侯,跟着他把朱温打趴,让我免于外患,就相当把以后的仗打了。”
“天下大乱,根在诸侯失衡,天子无力制止强弱相噬,变成了另一个战国。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安定,就得让局面恢复到巢乱前——朝廷凌驾诸侯,但无法消灭所有藩镇。诸侯实力相均,单独某一家远不及朝廷,也就不敢轻燃战火。”
“至于李克用觊觎。夫人,你要明白,一旦态势转回巢乱前,他便翻不起风浪。正因为他窥伺,才要更支持朝廷。今上再世光武。等根本再坚固些,他会放任克用乱咬人吗。那时,克用自己也不敢,狗贼并不傻。”
“况且,照这个情况下去,还要死多少人?等大伙打累了,圣唐亡了不要紧,中国元气也就耗光了。四方敌寇会不会来侵?永嘉会不会重演?我就是契丹人,太了解塞外了,北方的生番契丹正在崛起,等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壮大,见内地满目疮痍,定生孽志。那时靠谁抵挡?靠打得只剩一群痞子、无赖的油滑杀材吗。怕不是任其被打草谷。”
“为夫读了那么多经书,却管不了窗外凄风苦雨。自比去病、姜维、祖逖、李光弼是我,心生愤恨怜悯是我,置身事外是我,无可奈何也是我。本以为日薄西山,幸甚天佑……袍泽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在乎。我只求太平,我听够了那一个个胎在腹中妇在釜中的人间惨剧!我只想让人明白,忠臣之后不一定忠,奸臣之后不一定奸。十户之家,必有忠信。赵人,有的是英雄好汉。”
“哪怕是送命吗萧五。”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呜呜……悔嫁了你这厮……你也是轻生死贱性命的杀材!”
萧秀在风雪漫漫的大道上策马狂奔,前后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步骑,妻子的愤怒哭吼还在耳边缭绕:“一年不回来,你就和天子去过吧。”
……
涿鹿。
外舅最近难得顺利,在幽州军的纵容下,轻松拿下武州(今河北张家口市),于十月二十七进抵新州。守军没怎么抵抗,还问李克用肯出多少钱。钱到位,便保他做节度使。换别人的话,已经上任了。但外舅囊中羞涩,听说要一百万缗赏钱,断然拒绝。
一百万……他忙活一整年还倒欠圣人三十万缗!
但不重要,打下幽州就好过了。
为此,外舅办了个小宴,和文武们高高兴兴地庆祝了一番。
这几年,真是撞了鬼!
打了这么多年,就得了个昭义,额,还有大同军。两镇,不少了。而且潞州、邢洺磁、大同,经济人口基础好。恼火的是职位有限,不够分。
李存孝没跑的时候,就整天寻思,为啥他战功第一,却半个节度使捞不到?
李嗣源、郭简(郭威之父)这些优秀的少壮派军官更惨。
李嗣源鞍前马后十年,没排到任何职务。李克用心有愧疚,专设一个马军都,拜为兵马使。唔,实际上属于都将。横冲都编制不满千,算什么兵马使?
而相比之下,那些陪嫁的堪称鸡犬升天。
扎猪,录籍太后(圣人生母)家族,过继给圣人被杨复恭害死的舅舅王瑰续香火,得名王柱。爵云中子,官又升了,中大夫,从四品下的文散官。
兼中郎将,领蕃军司总管,还娶了宗室县主。
让人非常眼红。
嘿,让猪儿走了狗屎运,大帅嫁女为何不把咱们送出去呢?
还有李存孝。去了没多久就得邓州防御使……
令人灰心丧气呀。
外舅对此倍感担忧。
他能明显感觉到许多部下提起时入朝的心驰神往。
人往高处走,想当官,想光耀门楣,人之常情,外舅能理解,但他也清楚,这样下去不行。好在此行一帆风顺。等拿下幽州,十几个州,再扩充四五万兵马,又是十几个都,随便任命。
“让女婿慢慢和全忠斗法!”李克用灌下一杯马尿,嘴巴也关不上门了:“等灭了李匡筹,扶刘仁恭上位,就两路伐赵,报浮沱河之仇。再取魏博、横海。到朝廷与朱贼拼出个结果,河北也定矣!到时候人人有刺史,个个当大帅!我那外孙若当不上太子,便让他到河北称帝为王。”
诸将大笑。
“让俺们平了河北,便一同上表,请册贤妃为二圣!”
“代王,不够贵,要封,就封晋王!”
“对,改封晋王!”
“拥他做皇帝,都当从龙功臣,定都太原。”
“有我们在,储君之位,非代王而谁何?德王懦弱,家族凑不出十个男丁。梁王李政阳,呸!全靠他有个好娘!对了,倒是赵服、赵嘉、赵恩、赵辉这些梁王外戚,听说颇有威胁。”
“敢和代王抢,老子全宰了!”
“咳咳。”盖寓扯了扯李克用袖子。
李克用没反应,继续一边痛饮,一边畅想未来。
盖寓捂了捂脸,又在桌下悄咪咪踢了两下。
大哥,你收着点啊!
代王才一岁,你就当着诸将的面说要接他到河北当皇帝……代王年岁稍长,你会说出什么我都不敢想!这不是给代王找麻烦吗,被“暴毙”、“夭折”了怎么办?
脚被踢,李克用奇怪地看了盖寓两眼:
见其连连使眼色,方回过味来,大手一挥,道:“好了!收敛些,都收敛些。”
诸将笑眯眯的点头。
“雪大,今天三军且休息,明日——”十几杯下肚,李克用的脸已涨成猪肝,正要说些什么。一名军官匆匆而入,递上一卷锦书,凑到他耳边密语了几句。
李克用双手张开锦书,身躯后仰瞄了一眼。
“……惟莪成德……尊皇讨奸,如此而已。谨告诸道……”
啪!
锦书倒扣。
盖寓默默拿过来。目光所及,他的眉毛也皱成一团。
成德投向圣人,这还怎么打,拿什么名义打。
嘶。
不愧是赵贼,狡猾十足。
长安与河北的关系,得想办法破坏。或者,让圣人吃个败仗,堕一堕圣人的威望和风头。天下势,臣盈则君竭,反之亦然。若朝廷对地方、对臣民的威慑力、号召力越来越强,干点什么就都会束手束脚,极不利于对外扩张。
李克用面色如常,招呼将校继续吃喝,自己装作如厕朝外走去。
盖寓跟上。
“此事,此事还须审慎应对。”
“计将安出?”
“赵人既已出师。上策是见好就收。武州已得,再尽快克新州,然后问李匡筹要笔钱,则此行不虚。然后火速旋军,以赵人造反或复仇为由,趁其虚弱。打得下,生米煮成米饭,圣人没法为了已覆之水交恶河东,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打不下,则攻之愈急,逼赵人与朝廷划清界限,迫使他们的勤王大军回援,倒逼圣人讨我……”
“中策是以讨党项为名,攻夏。圣人闻讯,大惊之余必得分兵来救。他的嫡系部队调离一部分,光靠杂胡、外军和定、赵、蒲、夏诸侯兵,不但吃不掉张存敬,大概还会被庞师古反攻,再次打响蒲关、潼关保卫战。”
“不行,这太冒险。朱温闻讯,必携主力西进。这几年,圣人无负于我,我不忍陷朝廷于危难。”
“下策是班师,如约攻河阳、河阴。把忠臣面貌营造稳固,伺机先入河南。”
“都是些什么主意,绕得我头疼。”李克用听了,摆摆手:“继续打幽州,先杀了李匡筹再说。数次兴风作浪,该死!”
盖寓愣在那。
“大王!”
“好吧,我再想想。”
“还需上章论述,挑起圣人对成德的猜忌。”
千里勤王,却被甩脸色,充满防备,赵人下次还写得出这么文采飞扬的檄文么。
“君看着办。”李克用对这些阴谋算计不甚感兴趣,叮嘱道:”注意措辞,要有英雄气,别搞得我像个小人。圣人于我有恩,我又是位兼将相的皇亲国戚……”
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表达。
其实很简单。他和朝廷不属于你死我活的对抗性矛盾,而是彼此算计利用的斗争性矛盾。
让他灭了大唐,或者像李茂贞、韩建那样欺负圣人,他干不出来,也不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一句话,有野心,但有底线。在规则和局势允许的范围内和你斗。就好比现在,诸侯强弱相噬的局面未得到扭转,那他随大流,攻城略地扩充实力,为以后做打算,是可以心安理得没有思想负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