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栗精密,润泽而有光。”
瑾,独一无二,美玉善德也。取这么个名字,可见爷娘有相当文化。然而克用无用,朱温不温,孙儒不儒,行密不密,柔奴不柔……事总与愿违,随着一桩血色婚礼,朱瑾不瑾的丑恶名声哄传天下,以至余生都奄奄不得志。甚至仗义出手帮忙铲除权臣,少主掉头就跑:“这是你干的,与我无关!”
婚礼上政变,葬礼上搞屠杀,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社会底线就是这么被塌方式摧毁的。人是社会属性的动物,社会是一个個人的三观组成。共识一旦湮灭,剩下的就只有退化到南方古猿的原始搏杀。
不要觉得自己因为没底线,利用信任、普世价值观赢了一手就能一直赢,因为没人操作得了这条人性:如果道法约束不了张三,那也一定约束不了李四。你没底线,我能比你更没底线。
政治,应该有蒙骗世人的光鲜外幕,可以掀开外幕有男盗女娼的内幕,可以扒了内幕还有令人震惊愤怒的黑幕,但不可无幕。
做人不能做温、瑾。
圣人这么灌输两三岁的鲁王李肥、梁王李政阳。
嗒嗒嗒……
上半身平躬,双手贴合端在腹部下方,赤足迈着小碎步跟在脂粉香后,在武士簇拥下急趋入殿。当得闻人楚楚止步,未及看到天子何在,雄浑嗓门便抑扬顿挫:“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左仆射、兖州刺史臣瑾……!”
广陵到京师千里迢迢,加之地方不靖,朱瑾入朝可谓不易,神色倍显疲态,但愍哥威风不堕。膀阔腰圆,粗眉大眼,满脸横肉,身高目测足有一米九。
他在观察朱瑾,没得到“制曰起”的朱瑾也在偷瞄蓬莱殿。
轻纱、紫帷、红帷间倩影绰绰,三三两两的宫人在窥视。
高耸的巨木梁柱下,史官老僧入定。
右边一隅,女史在敲编钟。
戴平巾帻的周禤、崔无慈、崔剑、裴浐、杜绿衣一干中郎将、黑幞寺人分列大殿左右。
赵如心、宇文柔、南宫宠颜、杨可证、洛符、赵若昭、萧月光、武令仙、崔玉章、庾道怜、殷盈、高明月或著朝服,或紫衣芙蓉冠。各据独案,东西抟坐陛下。
此刻,都斜过头把目光集中在朱瑾身上。
整个殿室昏暗中流动着奇香异雾,白炁茫茫,如烟蒸蓝,笼罩着一根根凰龙呈祥撑起宽广穹顶的巍峨殿柱。穹顶尽头下方,珠帘之内,朦胧灰影高坐龙庭,双掌抓扶手,微靠椅背。
大丈夫当……当汗流浃背!
只一瞥,朱瑾就悸惧地收回了亵渎的瞳视,把小幅哆嗦的身子趴伏在地,撅起屁股复拜:“微,微臣拜见大圣皇帝陛下!顿首,顿首……”
一边身躯起伏喊着,一边砰砰额摸地,居然行起了大礼。
娘的,怎么和见杨行密、和节度使的仪仗是两回事?没有想象到过却觉得就该是这种排场、氛围、情景……完美体现出了天子的神秘,阴森,强大,未知,不可名状……
在中古时代,神格化的天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尤其国朝。
圣人,何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五人曰茂,十曰选,百曰俊,千曰英,倍英曰贤,万曰杰,万杰成圣。
在这两个理论的指导下,举动必以扇遮容颜。出入必撞钟,以震内外。庭设编钟、琵琶……八音乐宫。进食以十二律协奏。巡则千人鼓吹,万人图游。坐必焚香起雾……贩夫走卒,一个县官镇将,眼界还窄,猜测圣人如蜩与学鸠笑谈鲲鹏。等你进了丹凤门,见之正如一粒蜉蝣见苍天。
后世二度犯阙,看到昭宗在楼上出现,李茂贞、王行瑜当场禁不住语无伦次,是畏昭宗么?非也,本能地对天子这个概念的恐惧而已。
天子的神圣性不会轻易消亡,它是慢性丢失。等它被韩建、刘季述、朱温之辈一次次骑脸,再也无法震慑四极,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也就到了朱温、朱友珪、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李从珂、石重贵、刘承祐动辄被下克上、剁臊子的时候。
在封建社会,兵强马壮对天子是必要的。但威权仅仅来自兵强马壮的天子,地位不会也不可能稳固。自恃威望,那是想当然。既然不是神,一夫也能当,谁拳头硬谁上,那我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取而代之?
如今战事频繁,用度都该缩减,即使习惯了后世灯红酒绿的圣人有时也觉得许多东西没必要,太浪费,几次向李溪、柔奴提过,双方却如出一辙的振振有词:“天子无威仪,朝廷无威权。不修威仪,人更无敬畏!节俭可以兴国,而不能救国。”
一片死寂中,良久,圣人轻轻颔首。被众目凝视心跳加速的朱瑾才听到一声不知来自何处的“制曰座”,一个蒲团被放在身前。
朱瑾连忙爬过去,笔直坐好,说话都不利索了:“谢、谢大圣。臣客居淮南,闻将讨朱温,特与六千健儿入朝听用。但有法令,莫不从。”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兖州将士的意思。”
“将士御巢潼关,鏖战朱贼,事朝忠心楷模诸镇。臣亦愿指洛水为誓,永为爪牙,就像满天星斗围绕着日月。”
圣人避而转问:“兖、郓现在什么情况?”
“汴贼肆虐之后,户口十之三四。朱温以葛从周为郓城留后,以袁象先为兖州留后。各率精兵万人,镇扼要冲。”他低垂着脑袋,只回话,把知道的准确消息一股脑全吐了出来:“伪徐州节度使张廷范以众两万遏行密。汴州只有丁会留守,非常空虚,加上宋州牛存节……朱贼带到洛阳的精兵不超过十万。”
四面都要守,这里多,那里就少。交战以来,叛军栽在西线的部队也好几万了,哪还有那么多精兵。
“朱贼何人?”圣人又换了个话题,看看朱瑾的脑回路。
果然,一说到朱温,朱瑾口吻愤怒不已。他大谈自己兄弟对朱温的恩惠,全靠他俩千里救援,朱温才逃过一劫:“不意平了蔡贼,立刻网造罪名侵略兖、郓。臣何负朱贼也!如此厚颜无耻、背信弃义之人,请为先锋……”
圣人静静听着,注意到朱瑾一边数落朱温,一边往自己这偷看。显然,他知道皇帝与朱温你死我活的关系本质,所以逮着朱温狂喷,自荐先锋,欲籍此申明立场,换取皇帝对他的信任。
何负朱贼…
齐克让何负尔辈?没点逼数。这种人,强则寇盗,弱则卑伏,是无法以恩义收买的,只能当狗用。听话,就拴着铁链看门。不听话就乱棒打死。至于现在的朱瑾有没有后悔、改正,又或者已浪子回头,圣人不在乎。
信誉是一次性的,一失永失。
“罢了!”圣人不想和他多话,对座下点了一人:“阿符,拟王言发给翰林院,拜瑾京兆少尹,进爵鄜侯。”
“遵命。”洛符举手答道。
朱瑾愣了一下,抬起头。可惜,在他的视线中,圣人一动不动坐在那灰雾里,如同一尊雕像。
朱瑾难掩失落,唯有谢恩。
带来的六千兖州兵,其实最好是不要。
这年代,招兵买马从不是难题,难的是控制军队。这些人能跟着朱瑾流亡淮南,又翻山越岭从他入朝,依附心理毋庸置疑,或者说就是一类人——抛妻弃子,亡命天涯,抱团取暖,宁做流浪武士,不为平民……既然来了,就带一部分平叛,余者分到诸郡吃饷。
点点星光之下,朱瑾走在街上,欣赏着熙熙攘攘的坊市,许久,发出一声感慨:“比杨行密更猾,洞察不了任何心意……”
要不,去投李克用算了?
旋又苦笑。
这年代,不流行忌讳三姓家奴,但李克用似乎也不是见人就收。李罕之对他百依百顺,换得个——“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飞去,实惧翻覆也。”
唉,先待着吧。
圣人早晚能看出来,他已痛改前非了。
……
蓬莱殿后院,圣人带着贤妃母子在接待小姨子。对朱瑾摆足气势,是为了给一个简单的下马威。对青涩的小姨子就算了,会吓坏小姑娘的!
圣人让御食院弄了一桌符合沙陀人口味的饭菜。烤羊,鲜马奶,木耳煮骆驼肉,奶酪,汤饼。还有韭菜、昆仑瓜、林檎等等时令果蔬,酸梅汤,清酒,生鱼片料理,酸萝卜熬老鸭……
李妙微惊讶地发现,姐夫对她非常了解。搞的每一样饮食都对她口味。当然,作为一个吃货,她没尝试过的,姐夫也给她安排上了。比如狗肉,蛇肉,猫肉,鹿血,熊掌,虎鞭,羊宝。
“猫,狗……这是……”李妙微从漆碗里夹起一截黄褐色带倒刺的已吸满汤汁的修长须状物看了两眼,对着在席纳闷发问。
见得此景,朱邪吾思眼睛一圆,狠狠瞪了圣人一眼,孟知祥则战术性后仰。李存勖探出头,跟着二姐辨认。旁边的柔奴惊慌失措:“郡主别——!”
晚了,圣人呵呵一笑:“这个呢,叫大虫鞭。”
“大虫……鞭?”李妙微闻了一口,皱着眉,一脸茫然。那紧蹙的好奇峨眉和轻轻翕动的粉鼻,看上去宛如一朵烂漫小野花。
然后魔鬼大手就从天而降。
“所谓大虫鞭,雄大虫用以延续香火的脏器是也,换到人身上,就是寺人被割……”
还没说完就被李妙微的惊声尖叫打断,把虫鞭扔回汤碗:“这等淫秽东西如何能给人吃——”
“何出此言?”圣人也愣了:“又不是人鞭,虫鞭而已,和鸡鸭猪羊肉有甚区别?”
李妙微羞愤交加:“脏!”
“我早就让庖厨焯干净了!二姨也闻过了,可有腥骚臭味?”
“不是腥不腥,鞭,鞭什么的就很那、那个——”
“要这么说的话……”圣人表情变得严肃:“二姨刚才吃的林檎片,便是林檎树拿来传宗接代的……”
“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李妙微双手捂耳,脑袋拨浪鼓似的摇。
“好了!”朱邪吾思拍了拍桌案。
“嘁,这可是驻颜有术、强筋健骨、祛风止痛的食中金。”圣人悻悻地夹了一根,自己吃起来。
而后是李存勖,身躯前倾,笑嘻嘻地伸出筷子:“俺也不认识,管它的,既然姐夫说是好东西,俺也尝一尝滋味。”
被圣人一把按回座位:“小儿不准吃。”
“为什么?”李存勖歪着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朱邪吾思瞪了他一眼,吓得他换个了碗,夹起一个鸭腿,嗫嚅道:“大虫鞭……俺早晚会吃的。”
“贤妃,来。”
“要吃你自己吃!”朱邪吾思一把蒙住碗。
“二姨,这个是羊宝。”
“郡主别问!”柔奴急得直跺脚。
一场接风宴吃下来,小姨子心中悔恨羞耻丛生,早知道就不该来吃什么席,根本就是被无良姐夫调戏嘛。
“这个送给你。”圣人从柔奴那取过给姐弟俩和孟知祥准备的见面礼。
李妙微得到的是一根螺旋式做工的翡色玉步摇,镌刻着“涉江”小篆,属于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
还有一套细腰石榴裙。
正值胶原蛋白最丰满,最青春灵动的十六妙龄,一身不男不女的躞蹀带胡服,像个土狗,害得他想瞅瞅小姨子的“粉胸半掩疑暗雪”都不能。
李妙微从伸出的手掌中接受了“涉江”,指尖擦碰,柔嫩火热的触感让圣人有些头大。对着灯光把玩着涉江,李妙微笑靥如花。加上喝了几杯酒,两腮桃红,真是个美人胚子。
一个旋转回过身来,正要谢恩,四目一相对——姐夫深肖其母王美人,样貌俊秀,虽然劳累于案牍和一众欲求不满的妻妾,脸色稍显憔悴。但近年来风里来雨里去,饮冰卧雪征战四方,一袭道衣莲花冠襄配下,平添了一股沧桑和英武。
只这惊鸿一眼,便将圣人的模样印在心里:“这支涉江我很喜欢,还没人送过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就收管好,我可没第二支涉江送人。”
“好地!”
“夜色已降,去和贤妃到绫绮殿休息吧,也可以在宫中转一转,别去太液池。”说完,圣人凑在新任掖庭令高明月耳边嘱咐了一番。
“姐夫呢?”
圣人耸耸肩:“我还有事。”
“那我呢,我跟谁睡?”见没人理自己,李存勖拉着圣人的手,捉急的问道。
按说,延英门以内的后寝区到了晚上除了在麟德殿附近的翰林院值班的翰林学士。,“”不能有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李亚子,该去河东进奏院或者鸿胪寺、京兆尹安排的会馆过夜。
但如果是李亚子嘛。
“你跟我睡。”圣人叫来阿史那来美,让她照看着小孩。
“好耶!”李亚子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跟着阿史那来美先跑了。
孟知祥二十岁了,见状,在谒者的带领下出宫。
看着圣人大步拾级而上离开的轻快背影,看着被女御、寺人缓缓关闭的后大门,李妙微眺望黑暗中的蓬莱仙宫,只觉得像个牢狱。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圣人哼着小曲,长长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李妙微的瞳孔中。
关辅、梁汉、河陇粗定。兵甲充足,士气高昂。钱粮不充裕,但能维持眼下局面的运转,正当奖率三军,兴复圣唐,收还东京了。
但愿,一路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