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下班回到大杂院,就见杨霞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停放在家门口。
“妈,这自行车是姐的吧?”
方言把车停在边上,锁上锁。
“废话。”
杨霞笑眯眯地摸着车座。
“可算是买了,我还以为姐不肯呢。”
方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姐哪里不肯,你也不想想,你姐平时那么忙,哪里有时间去买自行车啊?”
“请个假嘛。”
“请什么假!”
杨霞数落道:“你以为你姐跟你似的,能提前下班?你姐为了你,请两次假已经是破例了知道吗,除了生病,从来不请假,每天早起晚归,积极工作,要不然能评上劳模和先进,能得到这唯一一张凤凰牌的自行车票嘛。”
“嘿嘿。”
方言连连称是,不敢反驳。
“洗洗手,等你姐和燕子回来了,就开饭。”杨霞走向了小厨房。
方言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牧马人的》的剧本,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到底是给上影厂拍呢,还是给北影厂呢?
慢慢地,从剧本又想到了下一部小说。
有时候手里全是牌也未必是好事,不知道出什么,比如《霸王别姬》,涉及敏感的同性话题,在这个时候发表无异于滔天巨浪。
而且这部电影,改编自李碧桦的小说。
出版时间万一撞一块,可就尴尬了。
这年头,最适合的题材其实是军事抗战。
第一时间,从脑海里涌现的就是《亮剑》。
当然是电视剧,不是小说,原著就是一部典型的伤痕文学,胡编乱造,三流水平。
要不是编剧、演员的神级发挥,电视剧不可能拍的这么成功,饶是如此,放在现在,也是妥妥的“抗日神剧”,发表出来,绝对挨批。
思来想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大前门,走到院子里,透透气,耳边听到墙角有人声。
背靠着墙,悄悄地探出脑袋。
就见杨霞和方红背对着他,窃窃私语。
“妈,不是说让我再想想嘛。”
“别想了,岩子那二手车都骑这么久,你也该放下来了,抽個空,去派出所把牌上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想弥补岩子,妈不也一样嘛,所以那次吕婶上门来说亲,还有这次的自行车票,我才偏向岩子。”
杨霞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怪妈偏心,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你委屈,就是他委屈,一想到你弟弟吃的苦,我就忍不住,偏偏他什么都不要,越这么懂事,我就越觉得亏欠他。”
“妈,我也是。”
方红摇了摇头。
“妈知道你其实心里也苦,当初你根本就不想顶你爸的班,你想考大学。”
杨霞无奈道:“可当时的情况,你爸是家里唯一挣工资的人,他死了,必须有人顶上去撑住这个家,只有你这个大姐的年龄合适。”
“妈,这都是老黄历,就不要翻了,那种形势我就是想上大学,也上不了,没有下去插队就已经很好了,这苦全让岩子替我受了。”
方红摇了摇头。
“岩子受苦,你受的苦也不少。”
杨霞道:“那辆凤凰让你骑,你就骑,本来就该你骑,票是你拿的,钱也是你挣的,别想那么多,以后踏踏实实地骑着上班吧。”
隐约间,传来一阵阵抽泣声。
方言叼着烟,轻手轻脚地离开。
类似的一幕,上辈子只在姐姐离婚回娘家的时候看到过,现在看到这一出,恍如隔世。
……………
3月16日,“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当选名单出炉了,一共有25篇入选。
根据群众推荐票数和评委意见,《牧马人》在25篇里排名第二,仅次于蒋紫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这个名次,合情合理。
毕竟,《牧马人》掀起了反思文学浪潮,可《乔厂长上任记》也是改革文学的代表作。
虽然不能位列榜首有点可惜,但这可是《燕京文艺》从复刊以来,第一次获奖。
而且这届评奖活动的评委,可是囊括沈雁氷、李尧堂、丁铃等24名全国文学界的大拿。
这个含金量,比24k黄金还纯!
更关键的是,也被燕京文艺编辑部推上去的张婕,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描绘的爱情题材,在这个年代的尺度,还是显得“露骨”,遗憾落选,所以《牧马人》成了独苗。
独苗,自然有独苗的优待。
在3月26日颁奖大会当天,王朦亲自陪着方言到现场,好好炫耀炫耀自己的“崽儿”!
院子里全是自行车,人来人往,胸前挂着牌子,拿照相机的记者也不少,走入大门。
一进会场,正前方有个台子,横幅就挂在领导和嘉宾的席位背后的那堵墙上,写着: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大会。”
底下是一排排桌椅,每座都贴着名签。
王朦没有急着入座,带着方言到处转悠。
“岩子,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津门的蒋紫龙、冯骥材。”
“你好你好,我叫方言。”
方言跟人家挨个握手,手掌宽厚粗糙,尤其是蒋紫龙,自己一报名,瞬间紧了紧。
“呃……”
“叫我岩子就好了。”
“久仰久仰啊!我在文代会就拜读过你的《牧马人》,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见上一面,今日终于见上,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蒋紫龙、冯骥材有喜有悲。
喜的是见到了去年异军突起的方言,悲的是自己的年龄,一个38岁,一个37岁,按理说都是文坛新一代的翘楚,可人家这年纪!
这特么上哪儿说理去啊!
大会召开之前,现场自然是交际往来。
王朦有意推介,拉着方言到处串门,从燕京一路晃悠,身上顶着一堆标签:
《牧马人》、《黄土高坡》、反思文学第一人、《燕京文艺》助理编辑、帅……
一圈下来,赢得惊叹无数。
转到陕北的时候,里面没有一个之前代表团的熟人,突然一个眉毛浓黑的人走过来:
“你好,我叫陈忠史,胡老师、陆遥、平洼他们从文代会回来,一直有跟我提起你。”
陈忠史?《白鹿原》!
方言和他握了握手,互相寒暄。
陈忠史道:“来的时候,陆遥,还有《延河》的其他编辑,都托我务必见你一面。”
“是有关《惊心动魄的一幕》吧?”
方言心领神会。
“嗯,不只是陆遥,整个《延河》编辑部都很重视,想知道小说能不能发表?”
陈忠史投去问询的目光。
方言摇头道:“虽然不能在《燕京文艺》发表,但我们主编已经替《惊心动魄的一幕》找到了门路,推荐给《当代》的秦主编。”
“是秦兆阳主编吗?!”
陈忠史一惊。
“没错,就是他。”
方言道:“麻烦替我向陆遥转告声对……”
“不用说对不起,陆遥如果知道他的小说能被你推荐给秦主编,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陈忠史顿时肃然起敬。
就在此时,会场里闹哄哄起来。
“周老来了!”
“巴公来了!”
“丁玲先生来了!”
“……”
在议论声中,嘉宾和领导们走上台。
一瞬间,各归其位,现场安静。
照相机架好,噼里啪啦地拍照,无形中就透着一股压力,到了14点整,大会开始。
在颁奖之前,李尧堂摊开稿子,开口道:
“同志们:
我代表本届评选委员会,向这次会议表示热烈的祝贺,并预祝会议取得圆满的成功……”
“这是第2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大会,我还不曾忘记去年首届召开的盛况。”
“不少有才华、有见识、有朝气的年轻人带着理想和希望来到会场,过去了一年,这样的年轻人变多了,青年作家的队伍变大了。”
“我相信这次出席颁奖大会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也许有人困惑不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青年对文学创作感到兴趣?”
有人认为这可能只是一时的热闹,只是昙花一现,担心后继无人。我看这担心都是多余的,我始终相信那句老话:生活培养作家!”
“………”
全场除了演讲声,一片安静。
方言一扫主席台,除了李尧棠,周杨、丁铃、冯木,其他人也是当今文坛的大人物。
哪怕王朦,都只配坐主席台的边缘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