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南锣鼓巷。
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杨霞再三地叮嘱:
“再看看,东西都带齐了没有?”
“都带了,妈,您就甭操心了。”
方言提着行李,“我不过是出趟差而已。”
杨霞拍了拍他的衣服:“路上注意安全,把钱要藏好了……早点回来,咱们全家都等你一起去看《牧马人》的电影,知道没有!”
“得嘞。”
方言径直地朝公交车站而去。
此时的心境完全就是,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再不受羁绊了,也暂时不用去管《大秦之裂变》下部发表之后,到底会掀起什么样的滔天巨浪。
尤其是到了陕北,这种情绪就更强烈了。
毕竟,陕北怎么说也算自己的第二故乡。
“嘟嘟嘟!”
火车冒出浓浓的烟雾,缓缓地停下。
方言护着行李,下到月台,就见乌泱泱的人群中,突然举起了一只手,左右晃动。
“岩子!”
陆遥从人潮里,挤到他的面前。
方言和他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余光里注意到除了贾平洼,接站的还有几个生面孔。
“本来我打算和平洼来接你,没想到编辑部的同事一听说要接的人是你,但凡有空的,全都来了。”陆遥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他的介绍下,彼此之间,相互认识。
“你的名字,现在在整個陕北,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贾平洼语气里透着一丝羡慕。
方言大为意外,“不会吧,这么夸张?”
“平洼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陆遥摆了摆手,“你根本无法想象你的《大秦之裂变》在陕北引发多大的轰动。”
贾平洼等人你一言,我一语,方言慢慢地听明白,自己的小说到底有多么的火爆。
不单是文艺界,整个陕北一边倒地支持、宣传,甚至是吹捧《大秦之裂变》,从方方面面、各个角度地花式夸奖,那些零零散散的批评、质疑和否定统统被淹没。
跟这些报纸和期刊一比,就连陆遥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评论太普通了,简直是自愧不如。
但也可以理解,对于从陕北出来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
虽然《大秦之裂变》里没有提到秦朝,但“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更能让“老秦人”热血上头,何况,方言是在陕北插队的知青。
四舍五入,那也算是陕北的儿子!
“这还只是上部,等你的下部发表了,只怕会更轰动。”
陆遥眼神炙热,心情五味杂陈。
“不用等下部了,你忘了《华夏青年》最新一期,把岩子的演讲作为人生大讨论的收官之作,造成了多大的反响,那段时间,我在街上看到的横幅,上面写的全是岩子的话。”
众人如数家珍,甚至提到《热爱生命》、《暗战》广播剧等,目光死死地盯着方言看。
“瞧瞧,岩子,你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在文坛里干出了这么多大事。”
陆遥眼里冒着精光,他也太想进步了!
“千万别这么说。”
方言摆手,“要说人生大讨论的话,我觉得《高加林的故事》也是一个很好的回答。”
“稿子的事不着急。”
陆遥放生大笑:“今天主要是替你接风洗尘,我们大家好好庆祝一下。”
“客随主便,都听你们的安排。”
方言跟着他们离开长安火车站。
先去了招待所,把东西放好,就被带到了西安饭庄吃陕菜,葫芦鸡、温拌腰丝、三皮丝、奶汤锅子鱼、带把肘子,四菜一汤。
再喝上口陕北的西凤酒,这叫一个地道!
推杯换盏,宴罢人散。
欢迎会结束,方言和陆遥拎着剩下的西凤酒,来到招待所,就着花生米,再开一小局。
“咱们今晚在这里对付一宿。”
陆遥醉醺醺道:“明天出发去延川。”
“延川?”
方言记得那是陆遥的老家。
“对,托你的福,难得请到这个创作假,借这个机会,我要回趟家。”陆遥笑道,“顺便带你去见见嫂子侄女,她们都在延川呢。”
“好!”
方言举起搪瓷杯,“干一个。”
陆遥一饮而尽,虽然自己的烟瘾很大,但酒量确实不行,没多久,就醉得躺在床上。
“岩子,稿子我写好了,在包里边。”
“我看看。”
方言取了出来,就见稿子的第一行,《高加林的故事》这个题目被划掉,改成了——
《生活的乐章》。
“这个初稿一写完,我立马就去矿上找我弟弟,把小说念给他听,念着念着,自己先哭了。”陆遥满脸通红,“我想,作品这么感动我,我相信一定也能感动读者,你说呢?”
方言点头,“不过这个题目,《生活的乐章》,差了点意思,跟主题和故事不相符啊。”
“你这么一说,确实感觉少了点灵魂,那么改成《你得到了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陆遥用仅有的清醒,思考了会儿。
“这有什么说法吗?”方言好奇道。
陆遥尴尬地笑了笑,说这是直接套用了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
“这名字,还不如《高加林的故事》。”
“那你觉得叫什么好呢?”
“这个嘛……”
方言认真地分析了起来。
面对人生的诱惑,高加林迷失了方向,选择了跟随诱惑,去走那看似更容易的路,但最后,自己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仅仅一步之遥。
恰恰人生之中,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每个人,只能选一条,仅仅是一步之遥,但整个人的人生,却大不一样,很有可能差之千里。
“《一步之遥》或者《人生》,你觉得呢?”
”一步之遥,人生,一步之遥,人生……”
陆遥念着念着,突然哭出了声。
也许触及了伤心处,也许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着方言,诉起了苦,宣泄情绪。
高加林和巧珍,其实都是陆遥的影子。
在林答之前,他还有个前任对象。
爱得掏心掏肺,死去活来,甚至取过一个笔名,叫缨依红,因为对方名字里有个“虹”。
情到深处时,陆遥还把县里给自己的招工名额,让给了她,这个名额可是自己跳出农门的宝贵机会,本想着等她安顿下来,两人就准备结婚。
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结婚证,而是对方的绝交信。
“……”
方言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上辈子刷抖音的时候,刷到过类似的短视频,这个情况叫“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当然,陆遥的情况更不幸。
“那时候,我21岁。”
陆遥带着哭腔说,自己想过跳河,但当时不想做个饿死鬼,于是跑去边上的瓜田,偷了几个瓜,吃得肚皮溜圆,结果吃饱了反倒就不想死了。
顷刻间,气氛变得诡异而沉重。
等到他的哭声渐消,方言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吃的那瓜熟吗?”
“熟,保熟!”
陆遥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打了岔。
“最后付钱了吗?”
方言笑眯眯地打岔道。
“当然是付了,我把身上的钱全给了。”
陆遥笑道:“没有这些瓜,我也许就活不下去了,到现在,我还能记起那些瓜的味道。”
“这就是人生啊。”方言不禁感慨道。
“是啊,本来我的人生跟文学无缘,但因为这一步之遥,我现在要靠文学出人头地了。”
陆瑶眨了眨醉眼。
“既然如此,书名干脆就叫《人生》吧?”
方言拍了下大腿。
“好,就叫《人生》!”
陆瑶呢喃了几遍,立马坐了起来,抄起杯子:“来,岩子,我们再走一个。”
“就别了,你都喝成什么样了。”
方言整理稿子,重新放回包里。
“我可没醉。”
陆瑶嘿然一笑,“喝西凤酒,怎么能喝醉呢,当年苏东坡做了首诗,叫‘花开美酒曷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这酒根本喝不醉。”
“那也不能多喝,最后一杯,喝完就不要再喝了。”
方言无奈地摇头。
“那就最后一杯。”
陆遥喝完酒,仿佛想起什么,“岩子,最新一期的《人民文学》什么时候发行?”
“就在明天。”
方言道:“正好跟你去延川,躲躲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