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车公庄。
《十月》每一期的期刊,都会交给新华印刷厂几个厂来负责排字、印刷等一系列工作。
排字车间里,工人们干得如火如荼。
自从厂里引入了王选的国产激光照排系统,效率大大提高,不用再把不同的字体和字号的铅字,在铅字版上一一排好,然后放到圆盘机、四开机上印刷,现在已经告别铅与火。
进入“光与电”的关虹,对着《高山下的花环》的手稿,排起字来,但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一直到彻底停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呜呜呜。”
“怎么回事?”
“哪里来的哭声啊?”
哭声,一下子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关虹,你怎么哭了?”
孙栗注意到身旁的关虹泣不成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放下手头的活,走了过去。
周围的人,也一拥而上。
关虹哭得头皮发麻,脑袋空白,就听到耳边有人在问:“是不是有谁欺负了你?”
“李村葆!”
“李村葆欺负你啦?李村葆是谁啊?”
“我们厂里有‘李村葆’这号人吗?”
顷刻间,整个人群热议了起来。
“他写的小说,真的是气死我了!”
“靳开来为什么会牺牲呢!”
关虹抽哽咽地说出了口。
“合着你说的‘李村葆’,是作家啊。”
众人一听她是看小说看哭的,一时无语。
“大家伙,散了吧,散了吧。”
孙栗招呼他们回到岗位上,自己继续安慰关虹,“别哭了,不就是小说里的角色死了吗。”
“孙大姐,您没看过,您不知道。”
关虹抹了抹眼泪。
“好啦,再哭,就要把主任招来了,到时候非得批评你一顿不可。”
孙栗安慰了一番。
眼下,关虹已经不适合继续《高山下的花环》的排字工作,两人一合计,互换一下。
孙栗坐在关虹的位置上,目光落在这部小说,心里不禁好奇,里面究竟写了什么,能让整天活波开朗的关虹,哭成这個样子。
于是,随手翻了起来,这一翻可就停不下来,看到靳开来牺牲,看到梁三喜牺牲,看到赵蒙生为此而疯狂,再也控制不住泪腺。
“嘶,嘶。”
一阵阵幽咽声,传到了关虹等人的耳朵。
“孙大姐?”
“孙大姐,您这是怎么了?”
看到“德高望重”的孙栗都哭成这样,众人立刻对《高山下的花环》充满了兴趣。
在中午吃饭和午休的这段时间里,小说在人群里竞相传阅,看过以后,男默女泪。
没看过的,心里更加痒痒。
甚至为此不惜“违背工作原则”,偷偷地多印了几份校样,一人一份,带回家去。
结果第二天,一个个红着眼睛,鼻子也有些微红,精神萎靡不振,没有心思工作。
但当谈论起《高山下的花环》的时候,又一下子来了精神,更加没有人有心思工作。
三言两语,全是情绪,有兴奋,有感动,但更多的是愤怒。
整个排字车间,闹哄哄一片。
“大家伙静一静,静一静。”
孙栗费心费力地安抚众人。
然而,没有一点儿效果。
关虹看着越来越骚动的人群,就听到不知道哪个女同志振臂一呼,高喊了一句:
“如果不写上给靳开来立了一等功,就坚决不给《高山下的花环》排版!”
“没错,我们就不给印刷!”
很快地,入戏过深的工友们一齐响应。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车间主任,刚接到消息,还以为要闹罢工,吓得火速赶到现场。
等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气又笑。
“胡闹!”
“简直是胡闹!”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副主任看了眼主任,又看了看工友。
“我们要见李村葆!”
“如果不写上给靳开来立了一等功,我们就坚决不给《高山下的花环》排版!”
“………”
面对乌压压一片的人,车间主任几番苦劝无果,终于无计可施,让人去打电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快去请《十月》的编辑们!”
“特别是去请方言,他是责任编辑!”
“请方老师务必把李村葆也带来!”
“快去啊!!”
(ps:现实里就是这个情况)
…………
“董大爷,谢谢您嘞。”
方言挂断电话,从门房里走了出来。
刚刚郭保昌打来电话,月底要来燕京参加北电的毕业典礼,然后把分配到桂西厂的毕业生,接回桂西,顺便代表韦必达,来谈一谈《那山那人那狗》的电影改编。
目前,自己手头上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利剑行动》,一个是《舌尖上的中国》。
好在文案方面,有新闻纪录电影厂的编辑组,以及汪曾其分担,工作量并没有那么大。
再写个电影剧本,还是绰绰有余。
一步,两步,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背后传来董大爷的声音,“方老师,又有您的电话。”
“新华印刷厂打来的,说出大事了!”
“什么事?”
方言一接,一脸懵圈。
万万没想到,竟然还会出现这种事?
说给田增翔、章守仁、张仲锷他们听,众人一开始也不信,但看到方言眼神坚定,语气认真,才终于相信,这不是笑话,而是真事。
考虑到印刷厂这事不解决,直接会影响最新一期的《十月》能否顺利发行的问题,整个编辑部,立刻行动起来,兵分两路。
一路由章守仁带队,把还在燕京游玩的李村葆找到,火速带去印刷厂,而在此之前,另一路由张仲锷、方言带队,立刻赶往印刷厂。
在李村葆这个作者没到之前,方言这个责任编辑,必须挑起大梁,安抚工人。
结果,才刚到印刷厂,立刻就被工人们给围住,张仲锷和田增翔被挤到人群的边缘。
其中一位女工流着泪道:“方老师,你们为什么不给靳开来立功!”
“方老师,如果不写上给靳开来立了一等功,我们就坚决不给《高山下的花环》排版!”
“不给靳副连长立功,天理难容。”
“对,我们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声激动的喊声。
“同志们!”
方言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
刹那间,一道道目光聚焦于他。
“我知道,大家希望梁三喜凯旋而归,正逢妻子抱着孩子来看他,一家人其乐融融。”
“靳开来没有踩到地雷,活下来还拿到一等功,兴致勃勃地带回家给儿子别在衣襟上。”
“因为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些英雄。”
“因为他们清澈的爱,只为华夏。”
“但是!”
“正是因为如此,才坚决不能改!”
听着震耳欲聋的叫声,张仲锷一愣,透过人堆的缝隙,望着耐心解释的方言看。
几句话里,总能蹦出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话来。
“张老师!”
田增翔用手肘碰了下他,“村葆同志他们来了,我们赶紧过去。”
张仲锷回过神来,马上跟章守仁、李存葆等人汇合,如实地说明情况。
“全靠岩子了。”
田增翔感慨道:“也只有他这样的口才,才能稳住他们。”
“我们也别站着,赶紧支援吧。”
章守仁一声令下,《十月》的编辑们纷纷齐上阵。
当然,改是不可能改,改了的话,那还能是《高山下的花环》的吗?
苦口婆心地一顿劝,终于勉强地平息了这一场小风波。
“岩子,真的辛苦你了。”
李村葆道:“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言道:“他们是因为你的小说才会这么疯狂,你想想等这一期的《十月》正式出版,全国会有多少人会像他们一样,为之疯狂?”
李村葆心情激动,脑子里已经浮想联翩。
“你信不信,等《高山下的花环》一发表,记者会像他们一样包围你?”
方言半开玩笑道。
李村葆半信半疑,以为方言的话说得未免太夸张了。
但当这一期的《十月》正式出版,《高山下的花环》正式发表,才意识到自己保守了!
在《文学报》、《文艺报》等主流文艺报纸的推波助澜下,在国内引起了强烈反响。
前脚,冯木的《最瑰丽的和最宝贵的——读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才刚刚登报,后脚,总政文化bu就下发了《关于组织部队阅读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的通知》。
一时间,《高山下的花环》得到了读者们空前的关注和广泛的讨论。
掀起来的阅读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助推着军事文学的新浪潮奔向新的高潮。
连带着方言提出的新时期军事文学理念,又被不少文艺理论期刊拎出来研究。
毕竟挖掘出这篇杰作的编辑,可是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