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扈家庄太公还知些兵法,李鄂也来了兴趣,便多问了几句。
提及过往,扈太公也不由打开了话匣子。
扈家庄的扈太公,也并非没有来路之人,早年间,他还是河北路塘泊禁军的一位都头。
当今官家跟哲宗之前,大宋还算是清明一些,禁军也是个能混饭吃的地界。
只是哲宗朝黄河大决,河北路塘泊禁军,几被冲毁。
见河北、山东一带泽国一片,当时作为塘泊禁军都头的扈太公,便带上一票兄弟,卷了部分军资,回了老家独龙岗上的扈家庄。
与临近的祝家庄、李家庄不同,扈太公出身军旅,知道村中所谓的寨墙用处不大。
一般盗匪来了,用不着寨墙防护,庄中之人也能打杀干净。
若来了可以破庄的贼匪或是大军,寨墙有与没有,作用也实在不大,无非能拖延些时间而已。
其余两庄在不断修葺防务的时候,扈家太公却带着一帮老弟兄,在独龙岗下开荒辟田,收拢水灾之后的流民。
大半辈子干下来,这才有了跟其他两庄在独龙岗上三足鼎立的资格。
不然没人、没田,扈家庄就要先被一旁的祝家庄并了。
酒宴吃完,说及村中防务,李鄂也跟着酒兴正浓的扈太公转了一下扈家庄。
与祝家庄、李家庄不同,扈家庄里的兵器不多,反而各式各样的铁制农具不少。
按扈太公所言,扈家庄也是三大庄里收成最好的庄子了,无他,其余两庄还要花费心思,操练军马、维持防务。
扈家庄这边却将心力都用在了田地、酿酒上。
庄中虽说兵器不多,但壮丁的数量可不比其余两庄少,甚至在体质上,还要强了一些。
只因扈家庄这边,跟李家庄、祝家庄的地主庄园不同,因为一些老兄弟的缘故,扈家庄上下,多半为中产农户,佃户、雇农的数量反而不多。
“太公,梁山日渐壮大,庄上总要弄好寨墙,置备一些兵刃的。
往常的太平日子,只怕是不多了。”
听到李鄂言语,扈太公面色一变,若朝廷大军也无望平定梁山匪患,那这话说的就很中听了。
“唉……
将军,庄中有铁多半打了农具。
今年庄中又添了三十副铧犁,牛马驴骡几十匹,实在是没有铁料再打制兵器了。
将军,郓州府库之中,多有累年残兵,不若将军通融一下,替我扈家庄买些残兵回来?”
到了扈太公等人口中,独龙岗下的郓城县,通常都是郓州。
兼着府州县三个职司,宋江一個郓城县治的押司,能名满半天下,与郓州、东平府也不无关系。
说及兵刃,就要说到铁器,说到铁器,就不能不提盐铁专营。
如今大宋的冶铁业,还是以百万斤或是百万担为单位的,虽说也是百万,但不论是斤还是担,分散到各地,铁料的数量就有些稀缺了。
扈家庄的农具,多半也不是纯铁的,大多都是一个木模前面再加铁头包覆,与后世的刨锛有些相似。
打造刀枪,可比打造农具更废铁料,很多农具生铁就够用。
刀枪,起码要熟铁,还要经过最少几十上百次的锻打。
扈家庄乡兵所配发的枪头,也全被扈太公打造成了镰刀之类的农具,与其余两大庄相比,扈家庄的武备有近于无。
只因扈太公是个正经的军旅中人,知道农具好用,庄子便可御敌。
农具不好用的时候,证明敌人强大,换了刀兵,对扈家庄的用处也不大。
扈太公是军旅之人,所以知道各州府的府库之中,定然有一定数量的军备,不管贪污与否,这种库存都必须要有,不然经不起查证,官员动辄会丢官流放。
这点就是大宋官场重文治的好处了,优待文人士大夫,吸纳前代经验,各衙门之内多留公使钱,也就挡住了一些没有下限的贪污手段。
各级官吏,自有盐铁酒茶这类营生徇私牟利,府库之中的军械之类,虽说废弛的居多,但好歹会留下些轮廓。
如今朝廷剿匪大军前来,正是清理府库的好时候,将库存的破烂兵刃处理掉,再向朝廷申请一批新的兵甲器具,这一过程,又可以让许多人上下其手了。
“太公倒是出了好主意。
此事若成,洒家许你三大庄之中最好的兵刃。”
藏兵于民也是老生常谈了,之前的大宋或许不用藏兵于民,也不敢藏兵于民。
即便是弓箭社这类,也是因为禁军战力大幅下滑才慢慢破开封禁的。
如今遍及各地的弓箭社,虽说有的不以弓箭社为名,但民间武德渐渐兴盛,也是将来赵构能划江而治的基础。
得了扈太公提点,李鄂也没心思在独龙岗多待,大致问了一下所需军备,便打马回了郓城县。
天平军驻地,李鄂倒是想过去看看,但人家闭门谢客,又因为督粮官的军中差遣多少有些用处,所以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瞎闹腾。
让杨雄带人去天平军驻地知会李光,李鄂便等在了郓城县的住处。
杨雄这货虽说性格上窝囊了一点,但行走公事这类活计还是称职的。
这货差就差在了缺少历练上,多杀点人,也就干脆利落了。
这兴许跟杨雄兼任蓟州的刽子手有关,杨雄除了是蓟州押狱之外,还是个正经的刽子手,刽子手这个职业颇多讲究。
兴许李鄂、石秀等人眼中的窝囊,对杨雄而言,就是轻易不动杀心的行善之举。
天大的事,也要留给别人一线生机,或许才是这个蓟州押狱兼刽子手的豁达之处。
李鄂要找李光,李光这个廉访正使,也正想找李鄂这个头陀说道说道呢。
如李鄂想的一样,祝家庄那个祝朝奉,凭着致仕官员的文脉身份,已经将一万石军粮的官司打到东平府衙。
对此,地方官员只是嘻嘻哈哈了事,若高俅真要征集祝家庄一万石粮食,那州府县治三方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支持而已。
祝朝奉一个下野的老官员,之前任职的地界也是清流之类的闲散官职,当官的时候没有影响力,下野之后更别想有甚么影响力了。
对独龙岗上三大庄,最不待见他们的自然就是郓城县了。
有了祝朝奉这个文脉之人,县治这边盘剥三大庄的许多手段都不敢用。
独龙岗也是东平府地面有数的大田庄之一,盘剥手段用不上,就意味着每年都有不知数目的金银,被丢在了三大庄的土地上。
祝家庄的一万石军粮,郓城县的府州县三级衙门,还是乐见其成的。
由高俅这个武夫打掉祝朝奉的傲气,那以后的三大庄既是软柿子,也是财源地。
祝朝奉在府衙吃了无头茶,便知悉了府州县三级的用意,这老汉也不简单,直接找到了天平军驻地的李光。
两人一番交流之后,刚硬的李光,便接下李鄂这位副使丢在独龙岗的烂摊子。
“李副使,独龙岗祝家庄的一万石军粮,是你所下?
此事僭越了吧?”
到了郓城县李鄂住处,李光开口便是质问之语。
在李光看来,似祝家庄这类田庄,就是大宋再正经不过的民庄了。
庄主为朝廷的老清流,官拜朝奉大夫,庄民在庄主带领之下,事耕种、物生产。
犹有余力,还能组织民壮保境安民。
在李光看来,此等民庄,只能减少赋税,却不能以军粮的名义横征暴敛。
“僭越?
李正使没有问问祝家庄的祝朝奉,这些年祝家庄有多少粮食流进了梁山泊,又有多少粮食被酿作私酒,供给了梁山泊?
李正使,许多事情,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
据洒家所闻,梁山泊中的梁山大寨,起码有几千不事生产的贼匪。
这许多年下来,梁山大寨不曾崩溃,李正使不妨数一数,需要多少粮食?
而这些粮食的出处又是哪里?
这一节也无须李正使去梁山泊查证,问问郓城县中,府州县三级衙门的吏员,便知祝朝奉的话里有几多水分了。
洒家若要了这一万石,梁山贼寇便少了一万石,一来一去之间,洒家这一万石却是保境安民之法。”
听完李鄂的官场谬论,李光也有些无言以对,一个方外之人,拿着儒家道理,说教他这个正经儒士,诟病祝家庄的那个老儒,简直荒谬至极!
“李副使,此乃官场谬论。
剿匪为剿匪功过,安民为安民功过。
朝廷剿匪不力,下民沦为盗匪附庸,罪在朝纲而非臣民。
岂能因盗匪暴虐,不去一力剿匪,反归罪于黎民?
李副使,这是江州军报。
梁山贼寇,自江州劫了故郓城押司宋江,裹挟近万乱匪,已经入了梁山泊之中。
如今梁山泊贼匪数量,或已过两万之数。
各地流民已有响应之势。
本官与高总管共议,纳李副使之法,举青州府镇海军会同乡兵,先剿清风山以立威于山东、淮北境内。
此次进剿,只剿不招,清风寨贼寇,无论大小,尽数诛绝,悬其首于山东境内各州府县,以肃民风!”
听了李光军报,李鄂无心与他辩论什么,进剿清风山一事,是他的提议。
李光跟高俅这俩贼厮鸟,要不论良莠一并诛绝的手段,也是大宋文臣的惯用手法。
这种官司即便打到汴京朝廷,这俩货的手段,也是老成谋国之言。
扫了一眼面色肃重的李光,李鄂也只余一声喟叹。
对此他也毫无办法,至于通风报信,以免清风山众人被诛绝。
现在也是不成的,杀光一个食人的山寨清风山,以震慑四境,不使贼匪过于猖獗,如果面临这种抉择,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诛绝清风山。
“李正使,洒家只是副使,怎么做事是你们的章程,此事因果便与洒家无干了。
既然李正使跟高俅那泼皮要进剿清风山,那洒家也不好闲着。
洒家观独龙岗上三大庄,没有什么像样的军械。
而高俅这厮,也有整顿京东两路军马的职责。
依洒家看法,不若将各州府库中残存之兵,放与梁山泊各处的大庄、大镇之上。
以府库残兵,号召四方民众自行筑寨、练兵、保境。
山东地民风剽悍,梁山贼寇如今又是良莠不齐模样。
兴许用不着禁军士卒,各处乡兵,便能将梁山万余军马,困死于水泊之中。
洒家听闻,独龙岗为梁山泊周边最大的田庄。
李正使与高总管,尽管去剿匪,洒家帮二位坐镇那独龙岗。”
李鄂的言语,对李光而言却是山岳,难以逾越。
藏兵于民,朝中早就有此类想法,但这种想法,有利有弊,稍有不甚,此类军械便会资敌。
“李副使,此法虽可行,但总要高总管来点头的。
本官却是做不得主。
散兵于梁山泊周边虽说要商榷,但散兵于独龙岗三大庄,本官还是认可的。
如此,本官这就报与高总管知晓,李副使稍等一两日时间……”
因祝家庄之事,李光又对李鄂这个奉武头陀起了恶感,话说完也不打呼,转身便走。
对李鄂,李光这边也有些百转千回,论本事眼界,这头陀无疑是上上之选,但论为人、论忠君报国,这头陀却有些不为人子了。
进剿清风山之计,莫说是李光跟高俅了,禁军将校及东平府官员,俱都一力赞成。
大宋的匪患虽多,但多数都属于流民之列,只要震慑足够,再施以安抚手段,剿匪不难。
真铁了心跟朝廷干的小股盗匪,用不着朝廷派什么大军,当地士绅也就解决了。
似独龙岗三大庄这样的庄园,北方不多,但南方却遍地都是,许多地方都是宗族纠缠之地。
惹了一家,弄不好方圆百里都是这一家的亲朋,不是大规模的民乱,真要杀官造反,当地的大户不许。
同样若在江南地,李鄂散兵于民的安民法,只要说了便会有州府去办,即便朝廷不许,各州府也会自行想办法办理。
毕竟,江南文脉要比北方文脉兴盛的多,各类庄园、作坊,南方也多过北方的。
这也是李光怕山东匪患,影响江南的原因,一旦江南地界有人造反,万一各大庄园之中的佃农响应,只怕席卷江南,也就转眼之间的事儿而已。
李鄂的安民法,不待李光走出郓城县,便想好了处置办法,借头陀之法,散兵于江南士绅之家,兴许可保变乱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