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鄂开口,寺监有司的匠师们中,便站出了几个画师。
宋军领用甲胄,需要签字画押,精品甲胄的修改,在各有司也是要画图存档的。
甲胄乃民间禁用之器具,就跟史文恭的枪棒魁首,卢俊义的枪棒第一差不多,那是说的无甲状态。
真正重甲在身,无论是第一还是魁首,都不及一把骨朵,一柄大斧来的更有说服力。
借助马力,带甲冲锋在第一线,一枪戳穿几个甲士,那是军中敢死队的营生。
而且你冲锋在前,能戳到的也不定是甲士,或许就是兽牌蛮盾,再倒霉一些,等着你的就可能是宋军以三条长枪制成的折叠拒马。
若运气实在不好,遇上原木所制、外带枪头、蒺藜的拒马阵,即便不被箭阵射杀,也要撞死在拒马阵里。
所谓阵前四百步,马力不过几息间,但聚五代牙兵战阵经验所成的平戎万全阵,也真的不是摆设。
阵前陷马坑、铁蒺藜、原木拒马、折叠拒马、兽牌蛮盾、长枪兵之外。
还有广备攻城作的铁火炮、火箭、一窝蜂之类的火器。
长枪兵身前,还有弩车、弩兵,身后有配着手砍、骨朵的弓手。
若兵员武备充足,平戎万全阵两翼除了游骑之外,也是差不多的配置。
几息间的四百步,要跨过倒地的战马士卒,要躲避一個个陷马坑,还要不被弩箭射死。
若无重甲在身,这几息之间,就是轻骑兵的地狱。
即便重骑想要突到阵前,也不是几十息之间的事儿。
很有可能,两军阵前这四百步,要打上几天的时间,等步战阵之中的弩箭消耗殆尽,等军阵两翼的轻骑死伤殆尽,重骑才会有真正的冲阵机会。
一战定鼎冲锋破阵,那是玄甲军、铁鹞子、铁林军、铁浮屠才能做成的事。
但任何统帅,也不敢把这种定鼎之兵,首战便投在平戎万全阵的正面,因为那类重骑精锐,每一支都是不过万的。
而平戎万全阵前方,有弩车阵,即便此类强军能几息冲达,弩车阵一波齐射,可能就要带走几十上百人。
弩车阵后面还有踏弩兵,各自一波,可能一顿饭的功夫,这类耗巨资打造的重甲骑军,就能损失过半。
仗不是不可以直接梭哈打,但正经人没有这么打的,损失不起。
如面前新作扎甲一般,李鄂等人不吝其损伤,但各寺监有司的匠师们,却在心里将他们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若不是有官家旨意,鬼才乐意来看他们拿着甲胄玩闹。
画师们出来,李鄂也不犹豫,刷刷几笔,便画出了双手大刀的图样。
这玩意儿跟宋砍一样,也是不挑食的厚背砍刀,但长了一尺、带了鱼头尖端,同时也加长了手柄。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这类兵器,与杀人相比,能唬住人的兵器其实才是首选。
两尺长的手砍,对上至少三米的长枪、大刀,再好的汉子也会胆虚。
手里一把一米五六双手大刀,对面手持两尺长短的小骨朵,即便是狗站在大刀跟前,也敢狂吠几声的。
将不是兵之胆,手里的家伙事儿,才是贼配军们的胆气所在。
指望兵卒将平时盘剥他们的将领当做军阵之胆,也是纯粹想多了。
李鄂挥手画了刀型的大致样式,便说了三把刀的尺寸,首先便是单手、双手都可以,刃长两尺四五的短刀。
第二把便是刃三尺柄一尺的主力战兵。
第三把则是重刀,如仁宗朝敕制斩马大刀一般的重型斩马刀,刃长四尺、柄长四尺,通体龙骨的斩马大刀,重量李鄂也大致给了,十五斤上下。
图纸画完之后,寺监有司的匠师们之间碰了一下,便推出一人,说起了设计中的弊端。
“佛爷,此三刀俱逾制。
国朝兵甲图谱之中,严令不许做此类尖头破甲刀刃。”
鱼头双刃,便是李鄂设计的亮点,这点也不是他随便想出来的,而是宋军之中本就装备有刀矛这类兵刃。
大宋军制,无论是腰刀、斩马刀,还是朴刀、棹刀、偃月刀,都没有刀头开双刃这种破甲设计。
原因其实很简单,宋军带甲率高,就跟平头砍要设计的短一些一样,这是要谨防资敌之后,变为砍杀败军的武器。
“此三刀不是佛爷要的,而是官家要的。
官家要演武,佛爷们总不能拿着这种西瓜刀上场。
今夜便要演武,今日可否能赶制出样刀?
此三刀厚背重身,不要夹钢、炒钢,熟铁便可。
若炉上有熟铁汁,直接浇铸也可,无非试刀所用。
若不能,做木刀样式也可……”
说这话,李鄂就有些小看汴京城中万全作坊的匠师们了。
汴京万全作坊,常年驻有匠师万余,这类匠师不是匠户,而是正经从全国各地选拔上来的供奉级匠师。
万全作坊辖下是没有小工的,这也不能说是没有,因为城中厢军,便是万全作坊的小工。
“佛爷,此事却要问过寺监官员,若有行幸局公文,我等便做的。
图纸大概我等已有了分寸,能做,两三个时辰便好,不能做,却要佛爷去行幸局请公文。”
应声的匠师,也是熟悉各有司之间公文来往的。
行幸局的公文有了,便可制刀。
若无行幸局公文,走有司衙门,那图纸上的三把刀想要制作,总要等上年半载的,这还仅是公文往来的时间。
若一切捋顺,三年五载也是他。
“尔等自去问过便好!
若有行幸局公文,此三刀,便每柄做上一千,配好之前的甲胄数量。
今日所用,二三十柄便够……”
李鄂这话,就是本着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再说了。
无论是制甲还是制刀,他都有些小妙招的。
他刚刚说说浇铸刀胚,可不是用熟铁浇制,而是要用碳钢浇制。
爱好古兵的李鄂,对生铁炼钢,多少了解一些,这活他还能玩的转。
对古时军阵而言,真正的制式兵刃,不是那种百炼、千炼的钢刀,而是如宋砍一样,随便可以铸就的熟铁刀,或是碳钢刀。
就如他设计的第三把重刀,说白了就是条能捅能劈、能砍能砸的钢板条。
寺监有司的匠师们各自忙碌,李鄂这边也忙了起来。
先让寺内众人继续熟悉刀盾相斗,他带着王进便去了一旁马军小营。
“二郎,刀舞媚上,非是我等武夫本分。
我等十年苦功,不是该如此被人观瞧的。”
王进如甲斗之前的鲁智深一样,对于当众演武、厮斗,是非常抵触的。
学的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不是这种卖法。
此种营生,对王进而言,与勾栏娼妓无异。
“哥哥有甚么好法子让我等兄弟,被那宫禁中的赵官家高看一眼?
莫说厢军,禁军上下,卖妻鬻子的少吗?
莫说卖妻鬻子了,只怕卖屁股的也不在少数吧?
哥哥,我等武夫,在京中贵人眼中,非人矣……
对景时刻,他们同样非人矣……
如今咱们兄弟能有甲穿,能有刀耍。
洒家还要谢谢禁中那位赵官家的。
哥哥,为生活总要隐忍一些!
哼哼,洒家所说对景时刻,可是不远了。”
李鄂之前说辞,让王进脸色一黯,但后面一声冷笑,却令他毛骨悚然。
“二郎,这国总该让文臣当家的。
武夫当家,殷鉴不远,残唐五代,人不为人。
二郎当以此为戒!”
王进可不是什么江湖草莽,比之林冲,他不仅功夫不差,兵法还要远胜林冲。
所以,当初王进与高俅有怨,得以出奔汴京。
林冲却只能赔上娇妻,自家风雪山神庙了。
见王进还有些儒将气度,李鄂便说道:
“哥哥,残唐五代,人不为人,罪在国祚不兴、蛮夷入侵。
如今朝中的王八蛋们,不兴国祚、引金伐辽,可不是残唐五代之始吗?
文人当家,当要选一批好文人的,如今京中可没几个好文人。
其实文人跟武夫一样,哪个一言九鼎了,对国朝都不是好事。
文人也如武夫一般,杀之不绝,刈完一茬,下一茬更多。
咱们兄弟且刈了汴京这茬文人试试,若效果不好,便刈了天下文人再试试。”
见李鄂嘴里不说人话,王进便重重一叹,随他进了马军小营。
李鄂的话说的不错,但还是有些偏颇了,文武相争,祸患更大。
“哥哥忧心什么?
国朝大事,与你这武夫又有何干?
咱们的营生只是杀人而已,武夫么!
这一批不好,便杀掉;下一批不好,也杀掉便是;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便不杀好了。
眼前事,君前卖艺,总好过去卖屁股不是?
哥哥若不信,便可问问营中马壮等人,禁军之中是否有男宠?”
听了李鄂开解,王进还是重重一叹回应,卖屁股一事,不用问他也清楚。
京中禁军卖妻鬻子者多了,只因上官贪婪,兵卒怯懦。
“二郎,总不好以怨气驱动兵卒的。
马壮等人算是禁军之中,难得的精锐,更不好如此驱遣。
马壮……
起阵、演兵……”
进了小营,王进稍事劝说一下,便喊出马壮等人整军列阵演兵。
八极刀盾演武,还是有些气势的,因为王进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八极拳‘哼哈’二气的发力技巧。
虽说这种技巧粗浅了一些,但胜在一个简单易学,一哼一哈之间发力,喝出了声响,人的气力也会大上几分的。
“好!
马壮,取二十动作最为齐整的出来,多加些哼哈之声。
今夜随洒家院街演武……”
跟王进在马军小营将马壮等人的八极刀盾,调整成表演性质的演练。
李鄂便带着王进回到铁佛寺,继续他们兄弟之间的演武。
身着全甲,腰刀极难破防,熟练了甲胄、腰刀之后,众人的动作便越来越大。
如鲁智深甲斗时停不下来一样,无伤无损的对战,对于武夫而言,也是绝好的练武机会。
不见史大郎那边,都蹦起来飞劈石秀了吗?
“好!
史大郎这招用的漂亮,各位兄弟不妨试一下。
无非伤不到自家兄弟,招式都放开一些,但要注意,莫要飞走手中腰刀,伤了观众可就不美了。”
见史大郎一记飞劈,砍得石秀手中刀火星飞溅,李鄂便点了这一招的将,让众人都习练一下。
他则是跟老对手鲁智深开始放对,赛韦陀也做了他的替补。
之前跟蔡徽言道,要欢娱一夜,也不是李鄂随口瞎说。
赵官家那边需要戏耍遮掩北地阴云,为了铁佛寺内的这些甲胄,李鄂也必须尽力而为。
现在这年月,徽宗赵佶,在这汴京城中,也是正经口含天宪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今老蔡复相,有老蔡、小蔡、王黼为政,赵官家一句话,整个天下都要供养汴京。
甲胄、弓弩、刀剑这类玩意儿,对李鄂来说越多越好。
甲拳社至今还没开起来,棉甲也仅是做了千套,扎甲也只提供了千套。
对这些玩意儿,李鄂的需求是以万为单位的,单位之前最好是两位的数字,不然怕不够用。
几十万套甲胄,听着是很多,实际也确实很多,但若赵官家发了话,一年即便不能齐备,也是差不多的。
媚上有媚上的道理,几十万套甲胄弄不来,怎么也要弄个几万套的。
汴京城高墙深,只要城内物资齐备,守个几年不是问题,若能连接漕运,有特么几万兵,就能一直守下去。
半下午,众人开酒宴恢复体力的时候,李鄂设计的三把刀中的短刀,就被万全作坊那边送了过来。
摸着正经带着余温的大刀,李鄂真是有些佩服如今大宋的制造能力。
虽说刀面未经研磨,但刮削而出的刀刃,却正经做过热处理了,看着蓝汪汪的刀锋,李鄂估摸这是油淬的刃口。
“好刀!
此刀能劈能斩能刺、还能砸,这刀好便好在了厚重不挑铁料。
嗯!
刀身做的也好,着力之处正在刀弧之上,此刀在手,骨朵之类,就没必要带着了。
只是此刀稍重,双手使正好,单手,却要有些气力。
二郎,此刀何名?”
肚里有些闷气的王进,见了样刀之后也不吝夸赞。
他是禁军教头,最知器械之劣,只是许多话不好说、也不敢说。
“此刀名为破山,破白山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