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撤走,西军来援,对朝中君臣而言,也就等于有了主心骨。
耿南仲主张,种师道于外,李纲于内,便将汴京城的守卫权两分了。
在城外的种师道,不仅要操持汴京防务,还要肩负起礼送金军出境的任务。
完颜宗望的右路军已经快断粮了,自然好送,但身处河东地,正在围攻太原的金军左路完颜宗翰部,可不是那么容易礼送出境的。
与完颜宗望的右路,走的仅是慕容彦达弄出的人为无人区不同。
河东路紧邻祁州,算是西军所辐射的地盘,这类争议之地,慕容彦达就不好也不敢课重税以坚壁清野了。
一旦引得西军将领到朝中打官司,许多事就不好操作了。
朝中有了做主的耿南仲,随姚古前锋而来的种师道,按照新宰执钧命,只能让后续率领秦凤路精锐的弟弟种师中北上太原解围。
同时令西军另外两员大将,姚古义子姚平仲、张孝纯之子张灏为种师中两翼,三军共为犄角,以解太原之围。
这期间还有麟府折家军的策应,若完颜宗翰部不退,以太原为底,以太行山为屏的口袋阵,便会围死金国的左路军。
介时,驻守西军大本营的刘延庆、刘光世父子,也会率剩余西军支援。
若完颜宗翰不退,便只有被歼灭一途了。
来了真正会打仗的排兵布阵,结果就跟汴京城中的半吊子们大不相同了。
种师道抬手就要聚军围歼完颜宗翰的左路军,以解太原之围,自然得不到朝中君臣的支持。
但老迈濒死的种师道却不管这些,起码种师中那一路大军是听他命令的。
自汴京要了部分粮草跟赏赐,以利解围太原,深谋远虑的种师道也知道,以后的汴京城会不得安宁,便上了劄子,要在城外筑堡寨以拱卫汴京城防。
只是如今的朝中君臣要面对的事情很多,他们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京中权柄该如何分配。
之前白时中、李邦彦这俩在时,两蔡府跟媪相府的权柄还能得以维持。
如今的尚书左丞耿南仲,得罪过之前的太宰王黼,与朝中所谓六贼不和。
作为东宫旧臣的老耿,自然不会放任权柄空置。
只是争权就要触及计相慕容彦达的利益,慕容彦达可不是六贼,如今的新君也不是原本的道君皇帝。
耿南仲一伙想要分慕容彦达的三司权柄,李鄂这边就忙了起来。
箭射宰执车驾,纵火于各个府邸,慕容彦达要争斗,李鄂给予的争斗手段也很直接。
话明明白白的给了耿南仲等人,不识相便是死。
挨了箭射之后,耿南仲自然不服,要在朝中扳倒计相慕容彦达,想用清流弹劾宰执去职的手段,对付现任的三司使、计相慕容彦达。
但三司使不属宰执之列,可没有言官弹劾,计相避嫌的规矩。
慕容彦达梗着脖子不退,在家省亲的慕容太后因裹挟之事,也不给新君面子,带着护军就闯了宫门要跟新君理论一下。
新君赵桓,对慕容太后也是怵头,耿南仲在朝堂的谋划,便直接流产了。
只是下朝后,李鄂的报复立马尾随而至,当夜耿南仲府邸火起,烧死耿家大衙内之后,城内救火队才得以入府救活。
事后,南衙仵作查看耿家衙内的无头尸,信誓旦旦的说是火焚而死,自此耿南仲对计相慕容彦达的攻讦也就停止了。
有了耿南仲之事在前,计相慕容彦达,便成了京师最惹不起的人物。
哪怕是当年的老蔡肃清政敌的手段都是隐晦的用毒,慕容彦达却砍人子嗣头颅,再以火灼之,主打的就是一个不留全尸。
而大内宫禁里,新官家赵桓也不是慕容太后对手,据闻太后入朝,是追着新官家打的……
计相慕容彦达动不得,朝中君臣还有别的事要处理,那就是被金贼杵在城外栩栩如生的肃王。
还是那话,白时中、李邦彦之流,死了也就死了,除了他们的家人,汴京城中没人会在乎。
但肃王赵枢被生生杵在了城外,如何向太上皇交待,如何向郓王交待,也是朝中君臣需要处理的后续。
太上皇赵佶,打着带皇太后进香的名义出奔汴京,除了带有皇太后之外,还有皇三子郓王,以及童贯、小蔡之流。
皇子有了、朝臣有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童贯的胜捷军,已及京中三衙精锐龙卫军。
耿南仲言:若太上皇行废立,则新皇危矣!
逼太上皇回京,逼所有在外的皇子、帝姬,及相应的亲眷贵戚回京,逼太上皇放弃胜捷军、龙卫军兵权,逼走或逼死太上皇身边臣公,也是新皇赵桓巩固权位的必经之路。
没了城外金军的威胁,又有耿南仲这类文人为新官家赵桓出谋划策,如今的赵桓,也不怎么拒绝大宋皇位了。
固君权,自然是他跟耿南仲等人的首选。
为逼太上皇回京,新皇赵桓也是下了血本,亲拟一份禅位于皇太后慕容氏的诏书,不用皇帝之宝印,这便是威胁,用了皇帝之宝印,那慕容太后就是大宋女帝了。
这份由赵桓亲书、朝中诸执政见证的要挟,本该送去应天府的太上皇处,但却用过皇帝之宝印后,出现在了慕容彦达的书房之中。
只因那日李鄂闯入耿南仲家中,枭首他的长子之后,还绑了耿府的其他子女。
无后为大,在宦途与血脉传承之间,李鄂给了耿南仲选择。
若耿南仲选择继续与计相慕容彦达为难,下朝之时,便是他耿南仲殒命之时,也是耿氏一族全族被灭的开始。
耿府之人只是代价的一部分,耿南仲是京畿路开封府人氏,整個家族俱在汴京城左近,杀起来不难。
“二郎,你去耿相公家中,枭首其长子,割了当朝诰命双耳,却是有些过分了!
耿南仲之女,没被……”
慕容彦达家中书房,看着面前的禅位书,看着面无表情却率兽食人的二郎李鄂。
慕容彦达恍惚间,觉着身后的汴京城,仿佛成了当初青州府的二龙山。
“计相,此时节断不可有妇人之仁,既然耿南仲将禅位书用了玺印,咱们是不是起事啊?”
屋中三人,现在说话的曹曚算是最没发言权的一个。
看着面前的黄绫手札,他还能说什么?
无非起事,扶慕容太后为女帝罢了!
“种师道还在,曹帅以为自家可以跟种家将摆兵布阵?
种相公用兵稳妥老辣,洒家自认阵战非其对手。
曹帅若自认可以战败种相公,那洒家便给你黄袍加身如何?”
听曹曚这边又起废立之心,李鄂却不管慕容彦达的问题,而是直接质问起了书房里坐着的三衙总帅。
“种相公为大宋将胆,几个曹某栓在一起,也不是种相公对手。
李兄,这禅位书只是如今可用,等太上皇回返,便不好用了。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扫了眼慕容彦达面前的禅位书,曹曚如是说道。
“此乃底蕴,此乃大宋之正朔,也是慕容太后子嗣的血脉厘定之书。
但就是不能是真正的禅位之书!
好了,此事不要再提,废立之事也不要再提。
兄长,种师中解围太原,却是有临阵缺粮之厄。
种家将乃大宋忠诚将门,太原一战若败,种家将怕是要死绝呐!
种家将绝种,麟府的折家将,恐怕也要步其后尘。
大宋将门唯在西北,若绝了种家将门、折家将门,西军将门也会不复存在。
为长远计,兄长还是要救援一下种师中的……”
给了曹曚明确的答复,李鄂便说到如今远去太原解围的种师中部。
史书上种师中之败,既败在了两翼姚平仲、张灏部的逡巡不前,也败在了军中射手临阵讨要开弓钱,更败在了劳师远征之上。
“二郎,还是要给耿相公一个说法的……”
书房中的三人,既不是曹曚这个三衙总帅说了算,也不是慕容彦达这个三司计相说了算,而是面前的二郎李鄂说了算。
旁边慕容府的慕容太后,对他惟命是从,让她去殿上抓挠新君,那泼妇就敢去抓挠新君。
所谓官家、所谓兄长、所谓家中大人都不在慕容太后的眼中。
她眼中只有这个手握至少万余人马,却厮混在汴京市井的李鄂李二郎,只因李二郎手中人马,大概率可以扶持那两对双生子,登上大宋宝座。
“公道?
他耿南仲要的什么公道?
洒家没当着他的面幸了他家中女眷便是给了他公道。
一个文人,毫无廉耻之心,他要的什么公道?
怎么?
要在洒家面前玩人无廉耻无法可治的泼赖营生吗?
在洒家眼中,他耿南仲不过一文犬尔!
狗无廉耻一棒打死,让他活着,便是洒家慈悲,也就是他的公道!
今后,兄长还是要约束好手下人的,若都如耿南仲一般跟文犬似的,那过些日子洒家跟他们算账的时候。
兄长才知道什么叫做‘世无公道可言,令人降生于世’!”
知道自家的地位,在二郎李鄂眼中跟面前的曹曚无异,慕容彦达只能庆幸当初的延嗣之举。
至于为何三人之中只有李鄂一人说了算,那也很简单。
曹曚统帅的十余万禁军,那是朝廷的兵,而李鄂手下的万余人是自己的兵。
如今李鄂有至少万余子弟兵,曹曚手里有大几万老实禁军,他慕容彦达手里,有汴京城内充盈的府库。
按照之前金贼攻城月余的消耗来看,三司库存,足以支撑汴京三五年时间的。
这就算是声势已成了,起初慕容彦达跟曹曚的想法一样,就是借机让妹妹坐上女帝之位。
但现在看来,还是二郎李鄂的谋划更为稳妥一些,如他在龙卫军营地所说,金贼走了还会来的,许多事总不好让孤儿寡母顶着不是?
“兄长,接下来一段时间,就要抽取整个大宋的财赋补给一下汴京城了。
无论是什么东西,汴京这边都是多多益善。
曹兄,借着种相公、姚太尉都在,你还是要跟西军要一批老军,来操练一下三衙新军的。
如今汴京之围已解,只怕太上皇不日也会返回汴京。
若太上皇带着胜捷军跟龙卫军回城,曹兄这边还是要到新官家那边请一道旨意,吞下这两支精锐的。
此后,汴京城中只能有三衙禁军!”
招两人夜话,李鄂主要还是为了确定一下暂时的方向。
接下来的汴京城,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粉墨戏台了。
新君、太上皇、康王、郓王、慕容太后这五人,自然而然便会形成权力争斗的漩涡。
而独揽拥立、护城之功的李纲,便是第一个牺牲品。
三人夜话之后,曹曚忙于整军,慕容彦达忙于搜刮天下财货,而李鄂这边则是转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来藏匿人马,二来为城防巷战查漏补缺。
金贼攻城的手段,李鄂也在固子门见过了,一截原木便能上城,也不得不说人家是精锐之师。
汴京城墙周长四十里,硬守不定能守得住,只有依托城墙,依托城内建筑,将汴京打造成一个血肉磨盘,一来消灭金贼的有生力量,二来磨砺出一批能打敢战的精锐出来,才是李鄂要走的路。
李鄂三人在忙碌,朝中君臣也在忙碌,之前出奔汴京的太上皇赵佶,也在忙着赶回汴京。
与乃父相比,新君赵桓,无疑缺了帝王心术。
而新宰执耿南仲、李纲、唐恪、吴敏,在为政上的老练狠辣,莫说是跟老蔡、王黼比了,小蔡也比他们强的多。
白时中、李邦彦在时,还能维持汴京的政令通畅,自耿南仲等人上台,以亲故大肆汰换旧人,所谓政事堂便只是新君眼中的政事堂了。
如今汴京城中,还能运行的大机构,一是本地官署南衙、二是禁军,第三就是慕容彦达的三司。
如今的汴京,禁军掌军事,南衙跟吏部尚书王时雍掌着汴京地方。
至于慕容彦达的三司,则是直接接管了户部、工部、兵部,以及跟制造有关的寺监有司。
至于其他有司衙门,基本就是放任自流的状态。
汴京政令不通,便给了太上皇赵佶回归汴京的机会,这位道君皇帝手里还有两万余人的胜捷军,这本是河东军的精锐,驻守太原的主力,却被童贯临走的时候,拉出了太原城。
四月初,金贼右路军撤军不到一月时间,太上皇车驾便适时出现在了汴京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