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妙玉观,宗泽还在沉思。
宫观之外的汴京众臣还未散尽。
慕容太后身边总管杨秋,便擎着一道旨意,出了妙玉观。
“慕容相国,太后有懿旨,擢奉武头陀李鄂,开府仪同三司掌枢密院事。
太后说了,如今正值国难之际,尔后枢密院可不经政事堂决断天下军务!
太后还另有旨意问政事堂,之前弃城官员宗族贬为匠户奴户,可落实了?
若无,便着曹曚派三衙禁军五千出城,移其三族连坐其九族为奴籍,收其土地家产,赏赐三军!”
听到妙玉观出了这等懿旨,慕容彦达便直接跺了脚,盯着宗泽怒道:
“宗相公,现在你满意了?
新皇赵构,还兼着新君赵桓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吧?
新君之令无法撤销,新皇乃新君之弟,也一样要遵从的。
以后,新皇在军务上不遵枢密院令便是抗新君旨意不遵。
若枢密院举告新皇抗旨之罪,你说政事堂该如何处置?
若枢密院杀了大宋官家,不知宗相公作何感想?
那李二头陀治军,只看军令,军令可是要杀人的!”
怒叱了宗泽,慕容彦达也不跟杨秋争执,直接便接过了他手中懿旨,并在在宗泽面前展开,让他看了懿旨上的两方宝印。
“慕容相公,此懿旨不能接!”
见慕容彦达接了懿旨,还展开给他看了,宗泽登时也跺了脚。
这类旨意,政事堂本就可以打回宫禁之中,若慕容彦达展开,让汴京众臣看了,那可就真是诏命了。
如今大宋天下,新皇赵构得位不正,新皇诏命也不及太后懿旨的份量。
说白了,如今就是慕容太后在汴京垂帘,新皇赵构在淮南做了儿皇。
“当日,王时雍、王孝迪、徐秉哲、范琼,大索汴京皇族及妃嫔。
就是这李二头陀带领汴京民壮,挡在了皇太后面前,保住了汴京城中绝大多数妃嫔帝姬。
尔后,皇太后听闻被王时雍等奸贼叛逆送去金营的妃嫔遭遇,便让禁军开了汴京城门。
让王时雍等人将汴京城中六品上官员及其家眷妻女,送去城外青城讨好金贼。
皇太后说了,这是你们文臣自家事,既然王时雍愿意献出汴京文臣及其家眷妻女。
她一个失了官家帝子的女人也不好阻拦。
王时雍的百官行述,宗相公看过了吧?
皇太后说了,这还是你们文臣的事,但祸害了二圣,就是你们文臣的罪了。
皇太后还说了,大宋后世之君可以谅解你们,但她一个女人不会谅解你们。
王时雍所著百官行述,会先行刻在汴京城墙之上。
以后会立碑刻在天下四百军州的城墙之上,大宋的名山大川、宫观寺庙,包括孔庙在内,都会立碑镌刻百官行述。
以后士子进京,百官行述也属必考之典籍……”
听了慕容彦达所述,宗泽也是好一顿懊悔。
刚刚殿上那一问,原本以为是汴京的悖乱事,没想到还是与王时雍的百官行述相合。
若慕容太后如此说话,刚刚妙玉观大殿之内的表现就份属正常了。
如今的慕容太后信武夫不信文臣,而且要因此刨了大宋文脉的祖坟,这茬就有些过分了。
“慕容相公,皇太后终是令妹,些许的体面还是要留给文脉的,此乃儒学千秋万代之根骨,若就此被砸断,后世文人,可如何再抬头为官?”
宗泽说着,慕容彦达却将李鄂的任命书,传看给了汴京官员。
这等秘辛,不止是宗泽头次听到,汴京百官也是头次听到。
到这时,他们才知道李二头陀缘何可以在汴京大发号施令。
“我劝?
我为何要劝?
舍妹差点被文脉送去金营做娼妓,你让我劝?
本相未将京中涉事百官宗族俱贬为奴籍就是给文脉留了面子。
宗相公若不信,自可去政事堂一观。
名册本相都造了出来,只是事涉三百余万人,皇太后垂怜这才作罢!
依本相心思,这汴京宁可不守,大宋社稷宁可不要,也要杀绝这三百万大宋逆贼的……”
听到慕容彦达手里还有这样的名册,宗泽也立时汗毛倒竖。
看了看面前不为人子的大宋左相,宗泽便对着妙玉观揖了三下。
若不是皇太后仁爱,大宋国祚毁于一旦事小,文脉传承就此而绝事大。
慕容彦达要株连三百万人,那就是大半文脉了,若如此作为,那孔圣之学可就要被杀断代了。
“那宗某自去奉武法师处请罪,请其莫要接皇太后懿旨!”
听到宗泽的办法,慕容彦达冷笑一声说道:
“你还是别去了!
李二头陀觊觎枢密之位久矣。
待金贼下次攻打汴京城,便是他的荡北军跟金贼决战之时。
先杀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击溃城外金贼,合种师中之师,攻破大同府,隔断金贼南下汴京的通道之后。
他还想率荡北军进军幽云之地,绝灭女真一族。
如今有了决断天下军务的大权在手,正是合了那头陀心意。
你劝什么?
劝他不守汴京?
还是劝他不攻大同府?
汴京安危系于此处,本相不知宗相公要怎么劝?”
听到奉武头陀要杀完颜宗望,宗泽顿时亡魂皆冒,若死了金国这個二太子,只怕新皇赵构也难逃完颜宗翰的报复。
完颜宗望斡不离,是金国的二太子。
而完颜宗翰粘罕只是金国宗室,若以战罪论,粘罕追杀大宋新皇致使金国二太子亡于汴京城下,唯有新皇赵构,可免其分兵之罪。
“此事万万不可!
城外金军可败,但完颜宗望绝不可杀。
若杀了完颜宗望,二圣该如何、新皇又该如何?”
话到此处,宗泽就不是汗毛倒竖了,而是满身恶汗、亡魂皆冒。
慕容家筹谋端的毒辣,若新皇因此而死,二圣因此而死,大宋皇族因此而死,那皇太后慕容氏,就是独一无二的大宋正朔了。
“可不可的,跟本相无关。
此事乃宗相公促成,汴京百官俱可为旁证。
本相只管汴京不被破城,至于其他,宗相公既然嘴快,想必脑子也快,就劳烦宗相公筹谋了。”
眼见着自家掉入汴京陷坑却无法自拔,最终,宗泽是能颓然一叹。
事到此处,他也算明白了,京中之臣到底是京中之臣,其谋划之深远恶毒,非是他们这些底层州县可以比拟的。
只怕他宗泽初来汴京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给他下套了。
事情应该是从政事堂开始,他夺权不成,便去见了王时雍,见了王时雍的百官行述,为大局计他自然要为文脉张目。
想要为文脉争取机会,便要伏阙于妙玉观,妙玉观十天一次的殿议,怕也是为他宗泽准备的。
三天时间,人家算计好了一切,曹曚等人着甲,奉武头陀一人带刀,就是汴京陷阱的机关所在了。
他宗泽出言挑刺儿,奉武头陀负气而走,皇太后不忿,便下了新的诏命,只怕殿中的皇太后慕容氏也被面前的左宰慕容彦达利用了。
至于那奉武头陀,只怕也是慕容彦达的马前卒。
想到摇摇欲坠的大宋社稷,宗泽叹息一声,也不禁老眼含泪,这特么的大宋官场,太黑!
“那劳烦慕容相公带路,宗泽还是要为奉武法师言明厉害的。
如今两国交锋,我大宋处于劣势,二圣北狩,新皇又被追击之中。
金贼可败,但金贼二酋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却不可杀。
最不可杀者,便是直面汴京的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
此酋若死在汴京,宋金两国必然要陷入累世仇杀中难以脱身。”
宗泽所谓的劝奉武头陀李鄂,不过就是在劝面前的左宰慕容彦达。
见慕容彦达面无表情带他直趋位于南熏门左近的龙卫军营地,一路上宗泽也尽剩自责了。
刚到龙卫军营地附近,慕容彦达跟宗泽便听到营中士卒在高呼:
“男子杀尽、妇女掳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
灭金!
灭夏!
灭尽草原诸部!”
听到军营之中,嘶喊的尽是这等暴虐之语,宗泽扫了一眼身边的慕容彦达说道:
“慕容相公,兴兵首倡仁义。
许兵卒此类暴虐之语,只怕可灭金夏,所余大军也是暴虐之辈。”
灭金、灭夏、灭尽草原诸部,在宗泽听来尚可。
但男子杀尽、妇女掳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这类口号就有些过于暴虐了。
华夏之兵历来温婉,即便真要做这些事,也会说的温柔婉转一些,代为保管就是个很不错的由头。
将四尽之语,宣于将士之口,以后史官们著史就不好斟酌文字了。
“哼!
宗相公,正是因此,本相才要压制一下那李二头陀。
如今宗相公给了他机会,有了枢密院的统管天下军务,荡北军再暴虐也是宗相公起的头。”
见慕容彦达的表情不似作伪,宗泽有些茫然,到了龙卫军营地门口,又见这位慕容相公被守门兵丁挡下。
通禀士卒一去又是盏茶时候,宗泽心里顿时起了不怎么好的感觉。
直到奉武头陀李鄂带着一群甲士前出军营,宗泽身上刚刚消却的冷汗,不由便涌了出来,这怕是大宋文脉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来了。
“兄长,什么旨意,拿来与洒家一观。”
见奉武头陀李鄂着甲带刀,单手从慕容彦达手中接过皇太后懿旨,扫了几眼之后,便随手丢给了身后甲士。
宗泽顿时就清楚了汴京的态势,原本以为奉武头陀是慕容彦达的马前卒。
而今见了李鄂对待懿旨态度,这慕容彦达却原来是奉武头陀顶在前面撑门面的人物。
想着之前身为计相的慕容彦达对大宋各地的盘剥,一会儿的功夫,身上冷汗就濡湿了宗泽的公服。
“宗相公可是病了?
这春夏之交,也是疫病的高发期。
花荣,找来马车、锦被,速速送宗相公去惠民局……”
宗泽身上公服濡湿的过程肉眼可见,李鄂眼尖,怕这位老年得志的老相公因此卧病,便直接让花荣将他送去了惠民局。
“二郎,宗相公的老成之言,你还是要听一下的。
大宋立国几许,便积弱了几许,太祖皇帝武功冠绝五代,都只能居汴京眺幽云,望之而不可得。
当年太祖麾下猛将如云、将士如虎,亦不可得辽邦盘踞之幽云。
如今与大宋对峙百五十年的辽国灭于金国,金国军威兵锋,非大宋残卒可当。
为兄非是要阻你北伐,只是如今国势,即便二郎有了五万荡北军,可金国拥兵几多,二郎清楚吗?”
二郎李鄂的所谓北伐,慕容彦达并不支持,道理就是他说的这样。
大宋积弱百年,如今已经弱到了骨子里,保汴京不失,慕容彦达相信李鄂。
但北伐灭金灭夏,慕容彦达就不怎么相信李鄂了。
灭金灭夏,可不是在军营之中喊几句四尽之语,喊几句先灭金、后灭夏就能成事的。
“兄长,洒家有数。
金国不灭,大宋永无宁日,不管是谁继皇帝位,北方的金国都是大宋的威胁。
而且辽国陨灭,金国人少,草原上也有了权力的真空。
金国人少不足为患,将来的草原诸部,才是大宋的生死之敌。
许多事,洒家心里已有谋划,兄长看着便好。
北上灭金是必选,一旦给了金贼喘息聚兵之机,下次来的可能就是几十万、上百万大军了……”
慕容彦达的担忧在何处,李鄂清楚,只是如他所说,近期的金贼,因为人口的缘故,还吞不下整个大宋。
等草原诸部兴起的时候,灭宋可就不是嘴上说的了。
历史车轮如此,如今金国看着虽强但实则不强,草原诸部也是一盘散沙的样子,不趁此时节连同金国一起灭掉,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为兄话已至此,二郎还需斟酌。
为兄这边肯定支持二郎,只是汴京城外还有个新皇赵构。
也不知二郎是如何筹划的,非要扶这康王上位……”
对于李鄂力主扶康王上位,慕容彦达心里也是有嫌隙的,若不扶那劳什子康王,那这大宋还不是慕容一家说了算?
慕容彦达的怨念,李鄂自知没法化解,许多事,总要有个替罪羊的,将大宋化为农耕的战争文明,还有许多龌龊事要做,不让赵苟爷顶着,难道让他李鄂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