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之后,汴京跟各地的交通还在恢复之中,一船船的铁锅,便先于政令驶出了汴京的各处水门。
而枢密院的枢相,这次大破金贼的汴京功臣李鄂,却连发两道政令,第一道轮换相州、大名府、东平府、青州府主官还不算严重。
第二道,直接拔擢原河北路转运使,大名府留守梁子美为三司使,就触动了汴京百官的利益。
如今汴京有三相,左相慕容彦达、右相宗泽、计相李光,这三人之中,慕容彦达的声名虽说寥寥,但人家是皇太后亲兄,做个左相没人有异议。
因为慕容太后才是汴京百官的倚靠,有了慕容太后,汴京便实实在在压了新皇赵构一头。
老宗泽,如今也是大宋官场的一块牌匾,宦游一生历尽大宋南北州县,有一把硬的不能再硬的老骨头。
临了之时,给他一个右相之位,也是文脉佳话。
李光这個刚硬人也不错,算是素有政声的中坚一代,文脉中低层的代表人物之一。
但梁子美这个两蔡余孽,声名狼藉之辈,一下就上到三司使的位置,成了计相之外的运相,就是汴京百官所不能接受的了。
许多人拿自家比一下,自家好像比梁子美这厮强的多。
有此引发的不满,也就成了妙玉观殿议的争论热点。
“洒家要大宋天下资财,还要保证不会因搜刮天下,致使各地饿殍遍野。
诸位谁能承此重担,不妨毛遂自荐一下。
但丑话说在前头,耽误了洒家军资供给,这罪可不比杜充杜公美小多少。
在计相之外另设运相,便是洒家的主意。
诸位有什么不满尽管提,觉着自家能成,也可以带着九族来试一试。
以后这汴京城,不要什么名满天下的文士,只要能行政务实的大宋官吏。
有为政的本事,哪怕你是一坨屎,洒家也能给你镶上金边儿。
若要以甚么劳什子文名搏官职,汴京也不是没有,翰林学士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做人么,总归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儿?”
李鄂的直白,让妙玉观大殿中的汴京百官纷纷低下了来时还高高昂起的头颅。
这话虽说直白,但前人不是没说过,当年的王荆公变法,要的就是为政人才。
司马温公不忿王荆公毁文脉根基,这便有了大宋的新旧党争。
“李枢密,我总归是女流,有些话却不好说的如此直白。”
百官垂首,殿上端坐的慕容太后却是发了话,一个‘我’便是皇太后睥睨天下的自称了。
大宋女流,可能也就一个慕容氏能在百官面前称‘我’了。
“嗐!
洒家却是急切了一些,污了皇太后圣聪。”
听到贼头陀让步,殿上的慕容大娘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刚刚的狂悖就算是揭过去了。
“李枢密之言,虽说操切了一些,但也点明了我大宋官场之弊。
皇太后,不妨发一道懿旨,儆示天下官员,务实政莫要虚名。
一方守牧,总要做出些政绩的。
有李枢密启发,老夫也有话要说。
北方州县,如今皆在金贼兵锋之下,之前弃城官员十几,曹太尉正在南下治罪。
还有一个杜公美,以宰执之身降金自立,令我大宋上下颜面尽失。
如今北地守官,多战战兢兢,而南逃的新皇,也亟待一些治世之才。
老夫谏议,不如提南方州县、提刑、都监官员,北上为守员。
令北方胆寒之辈去南方负责筹备军资,北官南下降级使用,南官北上超擢提拔。
汴京官员,也算是南官所属。
但有一条,南官北上要各地主官、正官,同时也要带上家眷,以示决绝之意!”
李鄂起头,宗泽盖棺,这时节也是老宗泽的高光时刻,宦游一生,他终是有了在大宋朝堂发表政见的一刻。
而此刻,他的政见也必将被采纳。
虽说汴京的朝廷,是牝鸡司晨的垂帘朝廷,但南逃的新皇赵构,近期的所作所为,也因汴京交通的恢复,传了过来。
逃难之时,竟然还在大选秀娥,这茬老宗真是不能忍。
只是李鄂这边却知道一些实情,只怕是赵苟爷被金贼追的厉害了,已经给吓软了。
弄不好赵构的皇嗣,也在追击途中被吓死了,赵苟爷大选秀娥,只是为了试试自家还成不成而已。
“宗相公此言大善!
当此国难之时,我大宋文脉总要出些慷慨悲歌、舍生赴死的根骨之臣!”
宗泽的谏言,第一个支持的便是计相李光。
被李鄂点拨这几年,又见惯了官场的搜刮之能,虽说他搜刮的本事不及运相梁子美,但许多官场的为政之道,李光已经可以接受并使用了。
如李鄂所说,想要治理大宋天下,为政才是首要,文名虽说不是瓦舍妓楼里的风流,但差也差不了太多。
文名归文名,政声归政声,有文名且有政声,那才是正经东华门外好儿郎。
只要文名不要政声,那跟两蔡、王黼、朱勔父子这类害民之辈又有何不同?
“宗相、计相,这话说的偏颇了吧?
我大宋文脉风流,可不止有为政的!”
六品下,尽些清贵辈,有些人李鄂虽说没有送出汴京,但只是为了大宋文脉的延续。
文治武功相辅相成,他总不好将汴京精华,尽数付与金贼吧?
“你这话,份属奸佞之语!
之前文脉只重文名,不顾政声,所以才有了六贼当道!
范文正、王荆公,俱是我等典范,即便守旧的司马温公也著过史书。
为政,大宋官员所必修!
慕容相公、宗相公,不若借此机会,再发旨意,剔除大宋各地只要文名不要政声的庸官、冗官。
国难当前,哪有心思去谋那所谓文名?”
李光的答复虽说压住了殿内百官,但李鄂却不能让他促成这样的旨意。
团结,还是要说一说的,打压文脉可以,但直接给打到底儿,现在还是不妥的。
“计相之言,还是有些偏颇了。
文名留于清贵,实务留于干臣,诛灭留于叛逆,咱们这些人还是要拎清楚的!”
李鄂这话说完,宗泽抚须而笑,李二头陀这个武夫,在老宗看来,真是大宋的好武夫。
比之李光这类木强货色,这武夫的眼界,还是在振奋大宋社稷上的。
“李枢密之言妥当!
计相,国势虽危如累卵,但还不到玉石俱焚的时候。
文脉清名,还是要留一些给后人的。
皇太后,依老夫愚见,不若给李枢密封一个武安侯爵……”
宗泽之语,满堂皆惊,武安,可不是一个平和的封号。
历朝历代,凡以武安为名之爵,尽皆杀伐之辈。
“武安侯?
李枢密可否?”
跟李鄂已经有了默契的慕容大娘子,虽不知‘武安’二字的讲究,但察言观色她还是拿手的。
见殿中百官俱是一副惊愕模样,她便知道这不是甚么好封号。
“倒是宗相公谬赞了!
武安君白起,灭尽六国百万兵。
当秦灭六国之时,战国七雄,一国不过几百万人,但却能出几十万大军。
如今我大宋亿兆生民,怎可伏于区区千万人的蛮荒草原?
既如此,洒家便接了这武安侯,但武安侯远远不够。
君侯百万、公爵千万,武安郡公,洒家想要。
武安郡王,洒家也要试一试的……”
见李二头陀能明白自家用意,老宗泽也是抚须而笑,说道:
“那老夫就提前预祝李枢密得封公爵喽!
待到武安侯打到碎叶城时,老夫怕是已经故去了。
若老夫故去,武安侯定要将老夫棺梓葬在极北之地,以彰显我大宋之武功!
大宋万胜!”
妙玉观殿议,以宗相公的大宋万胜收尾。
汴京城,也进入了真正忙到脚不沾地的备战阶段。
城外京畿路荒芜的土地,需要种下高粱。
城内也需自各地招募民壮,为今冬的决战做准备。
北方各地的坚壁清野,南官北上、北官南下,也要同步进行。
汴京的诏命一出,宁肯自降一级保命的北方官员不要太多,宁肯为国死节的南方官员也不要太多。
一时间,大宋文脉的根骨之臣,也不管是否有职务,带着三族家眷纷纷北上。
南下的官员也不是没人接收,被金贼追的裤子都提不上的赵苟爷,还是愿意接纳南下官员的。
南北两个朝廷,如今南边的朝廷还漂流在海上,北边的朝廷却以决战檄文,挥起了搜刮大宋天下的鞭子。
汴京的搜刮,也不是纯粹的搜刮,刮完一遍之后,便会附带一份诏命,汴京取了,新皇就不能再取。
这道诏命,依旧出自宗泽之手,全身心投身汴京的老宗泽,也是没给新皇赵构留什么颜面。
事到如今,宗泽也算看清楚了,只要有李二头陀在。
汴京想让新皇在,新皇才能在的。
等汴京的六个皇子长成,新皇不退也要退,实在倔强,自然有人会行废立之事。
如今时候,新皇赵构若能振作一下,当个明君,介时或许会有人为其张目。
若还是如此昏庸、胆怯,到时候,天下共弃,也是定局。
大宋接连出了道君皇帝、新君、新皇三个胆怯货色,宗泽也知道大宋皇嗣的教导之法出了问题。
妙玉观殿议之后,宗泽也毛着胆子见了一下皇太后慕容氏,禀明了皇室教育的缺漏之处。
大宋的文弱天子是文脉想要的,但却不是大宋想要的。
读血淋淋的史,看底层真正的吃人逻辑,便是老宗泽给皇太后的教导方法。
此事对宗泽而言是绝密,以亲子学史为未来帝师,便是这位宗相公能做的一切了。
若让文脉知道了此事,即便他身在汴京,也很难全其身的。
大宋的问题出在了哪里,不仅宗泽清楚,文脉也一样清楚。
但大宋容不得阴鸷嗜血的天子,也是文脉的底线。
自太宗之后,大宋天子一代弱似一代,便是文脉的教导有方。
如今宗泽想要破灭这种教导方式,却是时机未到。
在宗泽看来,李二头陀这个武安侯,攻灭金国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试试颠覆一下文脉对皇嗣的教导方式了。
只是这事儿,宗泽自忖做不到,便找到了比他更年轻的计相李光。
“宗相公,此事……”
听到宗泽的颠覆之举,李光也不由的犯了难。
“计相,你的年纪便是此事得以成行的关窍。
若老夫再年轻十岁,此事也无须计相插手。
奈何天不假年,吾子宗颖,自今日便改攻历代史书。
十年时间,想必宗颖自会学有所成的。
大宋之六贼,罪在文脉,而非是罪在帝君。
有武安侯二十年的好时候,我等为大宋真正培养出一名有成之君,大宋国祚才可绵延下去。
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不过笑话而已。
再如此教导皇嗣,外族一旦攻伐,我大宋国祚可就危矣喽……”
听得宗泽之言,李光思忖良久,才默默点头。
背弃文脉,或许在接李鄂递来主簿之职时,便已经开始了吧?
宗泽见过李光之后,身在妙玉观的六个皇子,即便是在襁褓之中,每日也会有两个,被宫人带着巡视汴京城防。
按宗泽的话说来,这便是提振城内守御之心了。
南官北上,对汴京城内百官而言也是个机会。
想及这次太原、相州、大名府、应天府一带均未失落于金贼之手。
此次金贼攻伐,北方可以说是未失一城。
虽说因杜充降金失了江宁府这样的南方重地,但汴京守御有方,北方守御有方,也是抬眼可见的。
而且,北方的坚壁清野,这次也会更加深入。
以险地县城为依凭,以州府大城为依凭,聚民壮于城中,结堡寨于山岭,也是正经有布防图的。
北方各城跟汴京不同,各地之间总会有个呼应。
南官北上,汴京百官出城,未尝不是对汴京守御战胜利的信赖。
李鄂这个武安侯,能破十万金贼,今冬来年再破三十万金贼,也是大有希望的。
看到了这种希望出汴京,或是自南而来的官员肯定也有。
宗泽对此事也有提醒,李鄂却说,这类人才是正经能为政的好官,起码能看清形势不是……